■解放日報記者 陳俊珺
今年迎來600歲的紫禁城，正通過一系列大展慶生。其中，文華殿書畫館展出的“千古風流人物——故宮博物院藏蘇軾主題書畫特展”自開展以來，吸引了大批觀眾。
展覽中亮相的78件（套）文物，不僅包括蘇洵、蘇轍、王安石、米芾、黃庭堅、歐陽修等大家的作品，更有蘇軾的傳世真跡。他寫給友人的信、題在畫上的字，距今已有千年，但見字如面，筆墨背后透出的喜怒哀樂、人生況味依然能感染現(xiàn)代觀眾。
一蓑煙雨任平生
歷史上，有多位畫家描繪過蘇軾的形象，最為人所熟知的，要屬他的“粉絲”元代大畫家趙孟頫在《前后赤壁賦》中所畫的蘇東坡小像，以及晚明清初畫家陳洪綬《隱居十六觀》中的蘇軾形象。
在此次故宮舉辦的蘇軾主題書畫特展中，明代書畫家朱之蕃所繪的《臨李公麟畫蘇軾像軸》首次公開亮相。畫中的蘇軾頭戴斗笠，腳踩木屐，十分生動。據(jù)故宮博物院書畫部館員郁文韜介紹，蘇軾晚年被貶海南時，曾在訪友途中遇到一場雨，他向農(nóng)人借來斗笠與木屐，農(nóng)人爭相笑看，而蘇軾卻十分坦然，那份“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的豁達躍然圖上。
蘇軾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的“巨人”之一，他在文、詩、詞、書、畫等方面都達到了很高的造詣。蘇軾有天縱之才，卻命運坎坷，他的一生隨著北宋動蕩的政局而起起伏伏。
20歲那年，蘇軾離開家鄉(xiāng)四川隨父進京趕考，他的文章深得主考官歐陽修的青睞，獲贊“他日文章必獨步天下”。蘇軾獲得的第一個正式官職是陜西鳳翔簽判，此后在密州、徐州、湖州等地做官。
42歲時，“烏臺詩案”的爆發(fā)徹底改變了蘇軾的人生，他被捕入獄，又被貶黃州。在那里，他寫下了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的《寒食帖》，又名《黃州寒食詩帖》。詩句沉郁蒼涼又不失曠達，書法通篇起伏跌宕，氣勢奔放。正如黃庭堅在詩后所跋：“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秉S庭堅將蘇軾的書法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早年姿媚、中年圓勁、晚年沉著。他的早期代表作為《治平帖卷》，中年代表作則為《黃州寒食詩帖》。
離開黃州幾年后，蘇軾再度獲得升遷，在京城任中書舍人，后又升至翰林學士，迎來了人生的巔峰時期。然而到了人生的最后十年，他又被貶惠州、儋州。65歲時，皇帝大赦，蘇軾得以奉召重回中原，在長達一年的北歸途中，他染上了瘴毒，最終在常州逝世。
《蘇軾十講》作者、復旦大學中文系朱剛教授認為，盡管蘇軾遭遇了人世間的諸多不平，在仕途中屢屢受到打擊，但他的內(nèi)心依然深愛人間，他的詩、書、畫是他為生活唱出的贊歌。
見字如面，惺惺相惜
在此次展覽中，雖未見《寒食帖》的真跡，但也有多件珍貴的蘇軾手跡亮相，包括《新歲展慶帖》《人來得書帖》《題王詵詩詞帖頁》《三馬圖贊并引殘卷》《治平帖卷》《歸院帖卷》《春中帖頁》等。此外還有一批蘇軾師友的作品以及后世書法家所書寫的蘇軾詩文作品。
蘇軾生活的北宋時代，是文化巨匠輩出的時代。與他有著深入交往的前輩如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等人，都是文史大家。而他的門生以及友人如黃庭堅、秦觀、米芾、李公麟、王詵等人，也都是宋代文化星空中的璀璨之星。漢學家包華石教授曾說，宋代的文明在很多方面都顯露出現(xiàn)代社會的特征。閱讀蘇軾與前輩、友人之間的書信，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文字有一種超越時代的魅力。他是宋人，卻極其現(xiàn)代。盡管隔著千年的時光，但見字如面，筆墨背后透出的喜怒哀樂、人生況味依然能感染當代觀眾。
此次展出的《新歲展慶帖》《人來得書帖》是蘇軾寫給好友陳季常的書信，因長期被共同保存而合裝為一卷，是反映其交游的名作。據(jù)文獻記載，《新歲展慶帖》作于蘇軾44歲那年，他于信中相約陳季常與李常于上元時在黃州相會?！度藖淼脮穭t是蘇軾為陳季常的哥哥伯誠之死而慰問陳季常所作。此二帖下筆自然流暢、勁媚秀逸，精心用意，是蘇軾的書法由早年步入中年的佳作。
陳季常的名字或許令許多人感到陌生，但“河東獅吼”卻是家喻戶曉。這句成語就出自蘇軾寫給陳季常的一首詩：“龍丘居士亦可憐，談空說有夜不眠。忽聞河東獅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饼埱鹁邮烤褪顷惣境?，柳氏是他的妻子，乃河東的名門望族，“獅子吼”來源于佛教，有宏大威嚴的意思。這句詩的本意是否為蘇東坡在戲謔陳季常懼內(nèi)、柳氏為悍婦，后人的理解并不一致。但“河東獅吼”作為悍妻發(fā)威的意思流傳至今。陳季常也因這首戲謔之作成了中國“怕老婆”第一人。
蘇軾在繪畫方面的審美能力，被認為是一代天才。他對吳道子與李公麟兩位畫家可謂情有獨鐘。蘇軾曾寫過一篇《四菩薩閣記》，詳細記載了他花費十萬錢，購得吳道子四版繪畫真跡的事。而對于被譽為“宋畫第一人”的李公麟，他給出了極高的評價：“龍眠胸中有千駟，不唯畫肉兼畫骨?！贝舜握钩龅摹度R圖贊并引殘卷》讓人充分感受到他與李公麟之間的惺惺相惜。
《三馬圖》是蘇軾請李公麟所畫。他非常喜歡這幅作品，甚至在被貶惠州時還隨身帶著這件寶貝。蘇軾在欣賞這幅畫時題下了長跋，即《三馬圖贊》。蘇軾等人的跋與李公麟的畫本為一卷，原為清宮舊藏，因流散出宮而被人撕毀，現(xiàn)藏故宮博物院的兩段殘卷十分珍貴。
蘇軾的《題王詵詩詞帖頁》與王詵的《漁村小雪圖卷》也是一段佳話。王詵是蘇軾的至交，兩人可謂難兄難弟。王詵本是駙馬，卻因烏臺詩案受到蘇軾的牽連被貶。他同時也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山水畫家，《漁村小雪圖卷》是其難得的傳世之作。這件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文人逸士向往的山林隱逸生活，是北宋文人畫“詩畫一律”“得之于象外”的典范之作。蘇軾的《題王詵詩詞帖頁》用筆渾厚遒勁，行文充滿感情色彩，一看便知是為知己而作。
“世間何來墨竹”
蘇軾的書法以及藝術鑒賞水準無疑是一流的，他自己的繪畫也是獨樹一幟，并對中國繪畫史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上鋫魇狼铱煽康睦L畫作品少之又少，只有現(xiàn)存中國美術館的《瀟湘竹石圖》和幾年前拍出天價的《枯木怪石圖》。盡管此次展覽沒有蘇軾的繪畫真跡亮相，但了解他的繪畫對于理解其藝術理念極為重要。
蘇軾愛畫墨竹、樹石，也畫山水、人物，甚至還畫草蟲、禽鳥等。除墨竹一種外，蘇東坡的繪畫都沒有師承。他能夠自出新意，獨樹一幟，靠的是天賦、修養(yǎng)、意趣與襟懷。
蘇東坡作畫的速度很快，且常在酒后。他畫畫追求“大抵寫意，不求形似”，筆下的墨竹有時會一根通天。好友米芾問他：“為什么不分節(jié)？”他答：“竹子也不是逐節(jié)生長的。”他還曾用朱筆畫竹。有人問：“天下哪有紅竹？”他就反問：“世間何來墨竹？”
蘇軾畫畫顯然不是為了描摹景物，再現(xiàn)自然，他是在“醉時吐出胸中墨”，借物抒懷。他孜孜追求的是物我交融、物我合一。上海師范大學美術學院邵仄炯副教授認為，在蘇軾生活的北宋年代，中國畫的技能、品類經(jīng)歷了晉唐五代的傳承，已經(jīng)發(fā)展得相當完備。宋代繪畫以格物之精神搜妙創(chuàng)真，將中國畫的寫真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自蘇軾開始，文人不僅通過詩賦、文章、書法來抒發(fā)情感、完善人格，繪畫也成了一種重要的表達手段。
蘇軾、米芾倡導的士人畫后稱文人畫。文人畫不是簡單的文人和畫的組合，而是以創(chuàng)意風格和獨立的精神體現(xiàn)出了中國文化的高度。以蘇軾為首的文人畫家轉變了宋畫寫真精工的院體格局，找到了文人表達心性與自由的新語匯，中國畫從此有了寫真和寫意的雙翼，得以自由地翱翔。蘇軾倡導的文人畫不是古木、竹石或梅蘭竹菊的不斷重復，也不僅是在畫上題字賦詩，而是以一種前衛(wèi)的精神、創(chuàng)意的方式來抵御保守和僵化的思維，從而保持藝術的純粹與生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