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老家的秋冬季節(jié),每當夕陽西下、暮靄沉沉時分,村莊便會籠罩在煙霧繚繞之中,還伴隨著濃濃的嗆人味道,這并非人間秘境,或是仙人得道,而是左鄰右舍家戶煨炕后冒出的煙。
炕是農家標配,過冬的神器。家家戶戶的房子后面有個黢黑的炕眼門,豎著一個大煙囪,煙囪頂上蓋著一片瓦,不遠處會有一大堆“填炕”,樹葉、雜草、牛羊糞,甚至塑料袋、爛鞋子、破衣服等垃圾,一定還有煨炕的工具——推耙,立在填炕堆旁。
熏黑的炕眼門、煙筒眼、填炕堆、推耙
那些年家里窮,鋪蓋稀缺,一個土炕,先鋪一張竹篾編的席子,再鋪一張羊毛氈,倘若羊毛氈尺寸不合適,就需要幾張拼湊,有接茬的地方,要么凹的,要么凸的,羊毛氈上面鋪一張“苫(shan)單”,僅此而已。
不過母親說,知足吧,以前連氈都沒有(有時候氈是用來當被子蓋的),都是直接睡在席子上,她們稱為“溜光席”。“溜光席”的娃娃早上起身,幾乎是哀嚎著的,原因是,皮膚跟席子經過一夜接觸,肉竟然被慢慢“吸”進了竹篾縱橫交織的孔隙里,往出拔的時候,痛的跟“千刀萬剮”一樣。
合作社時期箍的土窯,爺爺在里面住過
反正那時候,我是超級不喜歡睡炕的。
一是鋪墊的太薄,加之自身營養(yǎng)不良,瘦的皮包骨頭,在炕上睡一夜,硌的骨頭都疼;
二是永遠揮之不去的“死煙子”味,炕跟墻的連接處不密封,總會有絲絲裊裊的炕煙冒出來,那白色甚至發(fā)黃的煙子無孔不入,包括人的毛孔,久而久之,整個人都被煙味汆(cuan)了。衣服必須放著枕邊,如果疏忽放在了炕角,經過一夜,那肯定吸飽了煙,第二天定是無法上身穿的;
第三就是,每當周末想著賴會而懶覺,清晨睡得正香的時候,身底下炕洞里會傳來“咕咚咚”的聲音,不用說,肯定是母親在用推耙子煨炕,瞌睡被攪了,自然遷怒于炕。
同樣是熏黑的炕眼門、填炕堆、推耙
記得小時候,領居家小伙兒結婚,我去他的新房湊熱鬧,驚奇地發(fā)現房間的結構與我見過的有所不同,因為,這睡人的房間沒有炕!本應該盤炕的位置,被一張大床取而代之。
那或許是我平生第一次見到床吧。印象里,床只有城里人才配睡,鄉(xiāng)里人泥腿子,滿身灰塵,只能睡土炕。
至今印象深刻,那張床是淡紫色的,靠墻一邊有半圓形的床頭,蒙著海綿皮革,有大大的紐扣釘著,凹陷進去,床兩側帶兩個小柜子,床墊是彈簧撐起來的,聽大人說有個洋氣的名字,叫“席夢思”。
那天起,我就開始想,等我娶媳婦兒那天,新房里必須也要一張大大的床才行,床墊必須也是席夢思。
那時候幻想我的新房布置大致如此吧
我是一直到上大學后,才睡上了床。盡管是高低床,上鋪的兄弟的一翻身,我的下鋪就天搖地晃??墒悄菚r,心里卻是愿意的,因為終于不再為滿身難聞的炕煙子味道而煩惱了。
后來因工作在四川。常向同事們描述老家的風情,談到炕時,他們竟不知炕為何物,我也頗為自豪的向他們描述睡炕的好處,不過他們的反應卻跟我以前對炕的感受一樣,不衛(wèi)生,有味道,甚至很危險。
奇怪,我竟然漸漸懷念起睡在老家的炕上的感覺。
黑黑的煙囪印記
后來在四川娶妻生子、安家落戶了,也終于睡上了屬于自己的大床,不過床墊不是“席夢思”的,我們選擇了偏硬款的?,F在的生活又提倡的是健康,說席夢思太軟,對身體不好。
雖然四川素有“天府之國”之美稱,卻也有“蜀犬吠日”的典故,蜀地低洼,不見陽光。夏季暑熱潮濕,衣服黏身上從未干透過,人人體內濕氣重;冬季陰冷滲骨,室內室外一樣的溫度,甚至室內更冷。
將近十年時間,讓我一個來自西北的人也沒有適應城市的生活,卻更加想著能回老家,回家睡一睡母親煨的熱炕,讓難聞的死煙子祛除滲進我身子里的濕氣和寒氣。
可是因為工作的原因,終究一年很難回家一趟。
熏黑的炕眼門、煙筒眼、推耙、掃把
后來,老家翻修了房子,擔心我媳婦兒不習慣炕,給我的耳房里沒有盤炕,而是添置一張大床。
至此,我也就基本沒有睡熱炕的機會了,若實在冷,只能用電熱毯提供一窄條一人寬的電子溫暖,遠遠比不上母親煨的土炕那寬廣、恒定、來自大自然的物質釋放的熱度。
現在,過年能回一趟老家成了奢望,回到老家能睡一晚上熱炕成了奢侈。
熏黑的炕眼門
黃昏,我站在小山坡上,看殘陽如血,灑盡最后一點余暉,潛進西山頭。冬季的村莊,傍晚還會彌漫炕洞里冒出的煙,我努力嗅著,卻不覺得難聞。
朝著家的位置,我很欣慰的看到,母親提著背篼,背篼裝了填炕,
她彎著腰,用手里的推耙把填炕推進了炕眼門,
一下,一下,又一下……
這時,我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
那個躺在熱炕上補懶覺的星期天,我做著夢,
身子下面的炕洞里發(fā)出母親用推耙煨炕的聲音,
一下,一下,又一下……
站在小山坡西望村莊,能看見我家
聯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