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偉說，自己4歲時有個光頭鄰居以看汽車為由，將他帶走。他記得自己先被帶到了一個縣城，然后又坐大巴和火車，經(jīng)多人轉(zhuǎn)手后被拐至河南蘭考。
出于對父母的思念，李景偉拼命在腦海里回憶家鄉(xiāng)的樣子，生怕忘了就再見不到父母。被拐33年后，他準確畫出了自家房屋、水田、樹木的位置。網(wǎng)友們根據(jù)他描繪的家鄉(xiāng)地貌圖，僅用13天就助他找到了生母楊正聰。
尋親成功后，他恢復(fù)了原來的姓名的黎方富，還住到了母親楊正聰身邊。他給母親做飯吃，母親笑得特別甜。
1989年，云南省鹽津縣農(nóng)婦楊正聰4歲的兒子黎方富被拐，她和丈夫黎德華尋找杳無音信無音信。
黎方富原以為從此可以一家人團圓，相處久了才發(fā)現(xiàn)母親藏著心事，有時躲著大家哭泣。
他小心翼翼地向親戚打聽后得知，小姑黎德聰和堂姐黎方連，也在他被拐一個月前被人帶走賣到外地。黎家人的悲傷，也遠不如此。
【1】家人接連被拐
5月30日早晨，黎方富和母親楊正聰、小姑黎德聰?shù)热讼萝嚭?，不少鄉(xiāng)親走到村口迎接。鞭炮齊響，親戚們有說有笑。隨著離老家的房子越來越近，黎德聰開始抱著黎方富大哭，楊正聰眼淚也包不住了。
因為沒人住，黎方富家的土房早已倒塌。黎方富手繪的地圖里，水塘、梯田還在，但院子、牛棚都找不著了，家門口的路也改變了方向，認不出了。親戚告訴黎方富，那棵他記憶深刻的廣柑樹也枯死了。
黎方富一腳踢開擋在路上的一個油漆桶，歇斯底里地喊著：“我的家呢？我的家怎么沒了？”
親戚攙扶著黎方富來到黎德華的墳前，他撥開雜草給父親磕頭，高喊著：“爸，我回來了！”黎方富還記得父親的模樣，不是很壯，會給人看病。妹妹黎方鳳點頭道：“是的，咱爸是個醫(yī)生?！?/span>
弟弟黎方松告訴他，父親快咽氣的時候，還在交代他，他有個“富哥哥”還沒找到。
時間回到1989年，改革開放已進行了十年，但當時云南城鎮(zhèn)居民才基本實現(xiàn)溫飽，山區(qū)依舊貧窮落后，小汽車在鹽津縣牛寨鄉(xiāng)都是稀罕物。
那時的黎方富家，未到年末米缸就見底了。父母找人借苞谷，借一百斤每月利息就是十斤，還不起的時候，喂的年豬都被人牽走。
父母帶著黎方富等幾個孩子住在土墻房里，老鼠經(jīng)常在墻上打洞，久而久之洞越來越多，房子也歪了。
楊正聰回憶那段日子苦笑道：“鄰居們也窮也沒辦法幫你，為活命那真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span>
黎方富的弟弟出生就好哭，經(jīng)?？人浴Ｋ还兆叩哪翘?，楊正聰背著他弟去看病，人販子見家里沒大人，就把黎方富給哄走了。
兒子被拐，楊正聰步行30多里山路到鄉(xiāng)派出所報警。丈夫黎德華跑到四川宜賓等地尋子，但一直沒有線索。
黎方富大伯黎德林說，當年他女兒黎方連和妹妹黎德聰被拐后，他和黎德華也曾四處尋找，亦無收獲。
1989年，黎德林12歲的女兒黎方連被拐，“嫁”給一個僅比他小幾歲的男子。30多年里，女兒只回過云南三次。
在當時，云南偏遠山區(qū)拐賣婦女兒童的事件時有發(fā)生，外省甚至流傳這樣的玩笑一句話——只要云南在，不怕沒后代。
就在黎方富被拐前一個月，他的小姑黎德聰和堂姐黎方連也被拐到了安徽，“嫁”作他人婦。
黎德聰小時候住在黎方富家，因為沒錢，她小學(xué)一年級沒讀幾天就輟學(xué)了。她每天上山割豬草、放牛。
黎德聰清晰地記得，自己被拐的時候才13歲。一天，一個姓侯的鄰居問她：“你看你現(xiàn)在吃不好穿不好，想不想出去打工，你八哥也在那邊?！?/span>
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的黎德聰，想了想就跟對方走了。走了幾十公里，走到跟鹽津搭界的四川筠連縣，黎德聰覺得一個人太無聊沒人說話，第二天又跑回了鹽津。
“如果黎德聰不回來，也不會牽連方連。”黎方富的大伯黎德林，至今對黎德聰心存怨憤，他認為女兒黎方連被拐是被黎德聰害的。侯姓鄰居說，給黎德聰找個伴，于是又帶走了12歲的黎方連。
黎德林聽說了消息后趕回家，當晚就追到了筠連縣，第二天又追到宜賓汽車站，但是沒能找回女兒。
黎德聰回憶，人販子將她和黎方連帶到理發(fā)店，剪去了她們的頭發(fā)，給她們買了新衣服。兩個女孩起初并沒有感覺到危險即將來臨，直至他們被帶到安徽一個廢棄的磚窯洞。
在那里，人販子和買家進行了交易。黎德聰說：“他們在外面討價還價，三千五還是多少，黎方連先被帶走，我后被帶走的?！?/span>
黎德聰見到的那個男人，40多歲，她感覺對方像個老頭。男方的大姐望著黎德聰，感覺她太小了，有些同情她，建議弟弟將黎德聰當妹妹養(yǎng)，或者當女兒養(yǎng)。那個男人沒同意。
黎德聰想跑，但是感覺自己跑不掉，她發(fā)現(xiàn)走到哪里都有眼睛盯著她?！疤邮翘硬坏舻模绻遗芰?，他們要把我的腳筋挑斷”，黎德聰說。
黎方富聽親戚說，小姑黎德聰?shù)搅四莻€男人家10天后，那邊就放炮“結(jié)婚”了。黎方連“嫁”的那戶人家，也在同一個縣。
黎方富被拐時記不清自己的名字和住址，但黎德聰知道自己來自云南，她記得母親臨死的時候都在說家的位置——“云南省鹽津縣新華村”。
剛到安徽黎德聰吃不習(xí)慣，那邊盡是面食，不如云南的菜好吃。黎德聰想家，沒幾年她就想給家里寫信。她不識字，只能請人寫，但是這事被男方知道后，信都被燒掉了。
13歲就被拐賣的安徽的黎德聰，為男方生出了兒子后，才寫信跟家人聯(lián)系上。
十多年后，黎德聰為男方生出了兒子后，信件才寄在信中寫道中寫到：如果你們收到了就跟我對相片。
【2】家中8人被潮水沖走遇難
楊正聰10多歲就跟定了親訂了親，丈夫大她10歲，那時候是包辦婚姻。黎德華兄弟姐妹多，日子過得苦，當時楊正聰并不情愿嫁?！拔覌尶蠢璧氯A是個醫(yī)生，能幫她治病，所以想促成婚事，結(jié)果她的病沒治好人走了，我的婚姻也被強迫了?！?/span>
一天，有伙人闖進黎德華家，將他一頓毒打。聽到響動的黎德林跑下去看，哥哥渾身上下都是血，被打得眼睛不像眼睛，鼻子不像鼻子。楊正聰說，打人者是家族里的惡親戚喊來的。黎德華被打傷后無法外出尋子。
一次楊正聰和丈夫爭執(zhí)，她沖黎德華說：“我自己出去找，找不到就不回家，死在外面算了?！逼浜?，她去了四川、河南等地。
2001年，黎德華突然發(fā)病離開人世。丈夫走后，楊正聰感覺自己在鹽津無處安身，于是接走兒女去了河南淮陽。在那邊，她認識了現(xiàn)在的丈夫。
遠走，或許是楊正聰想逃出悲苦，然而事與愿違，噩運再次降臨。
2009年底，黎德華弟弟黎德均的大女兒在浙江患癌去世。按風俗，她的骨灰不能埋在家鄉(xiāng)。算命先生找了個農(nóng)歷十五的日子，讓他們在滿月的骨灰撒骨灰灑進江湖。
12月23日，黎家有10人前往海寧的錢塘江拋撒骨灰。他們下江堤走到水邊，還沒等到夜里12點拋撒，突漲的潮水斷了他們的退路。
8人最終被潮水沖走遇難，其中包括楊正聰?shù)拇笈畠豪璺絽?、小兒子黎方乾、兒媳。潮水即將吞沒困在石灘的人們時，黎方叢給丈夫打了個電話：“你把孩子帶好，我可能回不去了！”
楊正聰一直為大女兒黎方叢感到驕傲，她說她最有本事。楊正聰時常想，如果大女兒在，她應(yīng)該過得比現(xiàn)在好?！八麄冊谕饷媾苘嚕ナ赖哪且荒甓紲蕚滟I小車了?！睏钫f。
命運似乎硬是要跟楊正聰作對，她經(jīng)歷的悲痛，不止這一次。
一天，鄰居突然打電話給她，水井里掉了一個孩子，有點像她孫子。聽罷楊正聰兩眼一黑，站立不穩(wěn)。
孫子走后，楊正聰一直自責沒有看管好他。很長一段時間，她在大街上看到別人家的孩子，大小差不多的，都仿佛是孫子的影子，她眼淚止不住往下掉。
2022年元旦，黎方富和母親在蘭考相認。有人問楊正聰這些年經(jīng)歷了什么，她說，“沒法說，真的太痛苦了”、“這些年過得是什么日子啊”。
【3】黎家人的尋親路
黎德聰?shù)母赣H以及黎德林踏上了尋女之路，根據(jù)信上的指引找到安徽。此時的黎德聰已經(jīng)是2個孩子的母親，黎方連也有了3個孩子。
黎德林回憶見面的情形說：“方連望著我就喊，就哭，眼淚不停地流，話說不出來?！崩璧铝指杏X，“娶”黎方連的那個男人只比他小三四歲，女兒最小的孩子是個兒子，已經(jīng)長了快一米高。
黎德聰?shù)母赣H在女兒那邊住了一段時間，臨走的時候，他看到兩個孩子依偎在女兒身旁，他對女兒說：“你就在這里好好照顧孩子，不要想太多了?！?/span>
黎德聰沒有想到，父親離開安徽不久便去世了。后來姐姐告訴她，父親在家里吃飯時，看到桌子空了一個人，時常端著碗就哭。
過了幾年，“娶”黎方連的那人去世。黎德聰說，家里沒有男人后黎方連受當?shù)厝似圬?，一天她們偷偷將黎方連從后窗接了出來。
黎方連帶著3個孩子和現(xiàn)在的丈夫組成了家庭。黎德林對這個女婿比較認可，女兒曾說想給對方生個娃，不然感覺對不住他，女婿說，“沒事的，你帶來的孩子也是你生的，一樣的”。
黎方富被拐到了河南蘭考，直到2022年5月底，黎方富和母親、弟弟、妹妹回到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云南。同時回來的，還有他的小姑黎德聰。
回家認親時，黎方富在村里打聽，當年誰參與了這些事。有的親戚遮遮掩掩，不太愿意說。漸漸的他察覺到，當年拐走他、拐走小姑和堂姐的，以及打他父親的這些事，很可能有親戚參與。
“他們花著拐賣換來的錢，瀟灑地住在城里，我覺得事情不應(yīng)該這樣”，黎方富說：“尋親成功不應(yīng)該是結(jié)束，而是問責的開始，是追問真相的開始?！?/span>
黎德聰也有同樣的想法。
但是和黎德聰一同被拐的黎方連這次沒回云南。
黎方連發(fā)微信語音說：“我要讓人販子把牢底坐穿。”黎德聰反問：“你為什么不回來把這個事解決呢？你這樣說為什么不回來？”
黎方連被拐30多年里，總共只回過云南三次?！?007年回來過一次，辦身份證回來過一次，有一年她嫂嫂去世回來過一次”，黎德林說，女兒不回來是因為有所擔憂，怕人販子知道她偷偷回來會打她，也害怕走錯路。
“我們沒什么文化，也沒什么人緣，很多事情只能憋著受著”，黎德林說：“人販子肯定不會坐一輩子牢，更難判死刑，如果對方以后報復(fù)怎么辦？”
黎方富則認為這樣的擔憂是多余的，“現(xiàn)在法制健全了，不是舊社會了?！?/span>
2021年4月28日國務(wù)院辦公廳印發(fā)《中國反對拐賣人口行動計劃（2021－2030年）》?！缎袆佑媱潯诽岢?，要堅持和完善集預(yù)防、打擊、救助、安置、康復(fù)于一體的反拐工作長效機制，健全反拐工作協(xié)調(diào)、配合、保障機制，推進法治反拐、協(xié)同反拐、科技反拐、全民反拐的工作模式。2021年，云南公安扎實推進“團圓”行動，找到失蹤被拐兒童420余名、幫助400多個家庭實現(xiàn)“團圓夢想”。
據(jù)了解，鹽津縣委縣政府十分重視涉拐案件，黎方富認親后當?shù)鼐蛦恿苏{(diào)查。就在黎方富等人回鄉(xiāng)的當天，牛寨鄉(xiāng)派出所民警對媒體透露，黎方富被拐案以及其小姑、堂姐被拐案，四名嫌疑人被采取刑事強制措施，案件正在調(diào)查。
回到鹽津牛寨鄉(xiāng)的黎方富，除了每天去親戚家串門，再就是通過直播向網(wǎng)友介紹家鄉(xiāng)的樣貌、事件的進展，同時也時不時跟尋親群體的其他人互動。
黎方富告訴九派新聞記者，尋親志愿者、公安民警幫他找到了親人，他覺得自己也應(yīng)該做一些回報。年初他通過擴散尋人啟事，助力兩位尋親者找到了親人。
黎方富認為，自己當年被拐養(yǎng)父母那邊應(yīng)該有親戚參與?！拔覇栶B(yǎng)父母，他們說收養(yǎng)的，沒有花錢，這怎么可能能？”他覺得，如果親戚不承認花錢，那么人販子會不會也最多只被判5年，那樣就太便宜這些作惡者了。
黎方富說，養(yǎng)父母均年過七旬，身體也不太好，他們?nèi)绻鲃优浜暇秸f出實情，他會出諒解書?！叭绻麄儾慌浜?，那跟人販子有什么區(qū)別呢？”
在姐姐家住了幾天后，黎方富的小姑黎德聰決定回江蘇。由于沒什么文化，黎德聰只能干一些很簡單的活，她害怕請假太久會被老板辭退。
小姑離開后，楊正聰也有點想回河南了，那邊還有另外的家人。她問民警什么時候案子會有進展，能不能先回去。警察告訴她，就算回去了，萬一需要調(diào)查還是會再來找她。于是，黎方富一家決定在十幾公里外的四川筠連縣城租房子住，等待案件的進展，這里也是她母親楊正聰?shù)睦霞摇?/span>
6月17日傍晚，楊正聰和兒子、女兒一起到玉壺公園游玩。她拿著手機自拍：“我所有的家人們都看看啊，回家了，終于有這天我回到老家了”。拍著拍著，楊正聰眼淚掉了出來。
她告訴九派新聞記者，她出門已經(jīng)24年了，房子都變了，道路也變了，分不清東南西北，感覺家鄉(xiāng)既親切又陌生。
繪圖尋親男子李景偉一家遲來33年的全家福。
20多年前，楊正聰離開云南時，曾對黎德華說，什么時候找到兒子，什么時候回家。黎方富發(fā)現(xiàn)，人多的時候，母親有說有笑，但有時候她會望著街上的車水馬龍發(fā)呆。他心想，母親真的回家了嗎？
他還想把身份證上的名字“李景偉”改回黎方富，因為自己的根在云南。他打算等案子結(jié)束了，在原來老屋的位置重新修個小房子，給母親一個落腳地?！暗侥菚r候，母親應(yīng)該會寬慰些吧。”他說。
九派新聞記者 邵驍歆 張嬡 發(fā)自云南、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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