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紀四 漢高帝八年(壬寅,公元前199年)
[1]冬,上擊韓王信余寇于東垣,過柏人。貫高等壁人于廁中,欲以要上。上欲宿,心動,問曰:“縣名為何?”曰:“柏人?!鄙显唬骸鞍厝苏?,迫于人也。”遂不宿而去。十二月,帝行自東垣至。
[1]冬季,漢高帝劉邦在東垣攻打韓王信的余黨,經過趙國的柏人城。趙相貫高派人藏在廁所的夾墻中,準備行刺高帝。高帝正想留宿城中,忽然心動不安,問:“這個縣叫什么?”回答說:“柏人?!备叩壅f:“柏人,就是受迫于人呀!”于是不住宿而離開。十二月,高帝從東垣城回長安。
[2]春,三月,行如洛陽。
[2]春季,三月,高帝前往洛陽。
[3]令賈人毋得衣錦、繡、綺、、、、,操兵、乘、騎馬。
[3]高帝下令,商人不準穿錦、繡、細綾、縐紗、細葛布、布、毛織品,不準持兵器、乘車、騎馬。
[4]秋,九月,行自洛陽至;淮南王、梁王、趙王、楚王皆從。
[4]秋季,九月,高帝一行從洛陽回長安?;茨贤酢⒘和?、趙王、楚王都隨行。
[5]匈奴冒頓數(shù)苦北邊。上患之,問劉敬,劉敬曰:“天下初定,士卒罷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頓殺父代立,妻群母,以力為威,未可以仁義說也。獨可以計久遠,子孫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為?!鄙显唬骸拌秃??”對曰:“陛下誠能以適長公主妻之,厚奉遺之,彼必慕,以為閼氏,生子,必為太子。陛下以歲時漢所余、彼所鮮,數(shù)問遺,因使辨士風諭以禮節(jié)。冒頓在,固為子婿;死,則外孫為單于;豈嘗聞外孫敢與大父抗禮者哉!可無戰(zhàn)以漸臣也。若陛下不能遣長公主,而令宗室及后宮詐稱公主,彼知,不肯貴近,無益也。”帝曰:“善!”欲遣長公主。呂后日夜泣曰:“妾唯太子、一女,柰何棄之匈奴!”上竟不能遣。
[5]匈奴冒頓屢次侵擾漢朝北部邊境。高帝感到憂慮,問劉敬對策,劉敬說;“天下剛剛安定,士兵們因兵事還很疲勞,不宜用武力去征服冒頓。但冒頓殺父奪位,把父親的群妃占為妻子,以暴力建立權威,我們也不能用仁義去說服他。唯獨可以用計策,使他的子孫長久做漢的臣屬,然而我擔心陛下做不到?!备叩蹎枺骸叭绾巫瞿??”回答說:“陛下如果能把嫡女大公主嫁給他為妻,又贈送豐厚俸祿,他一定仰慕漢朝,以公主為匈奴的閼氏,生下兒子,肯定是太子。陛下每年四季用漢朝多余而匈奴缺乏的東西,頻繁地慰問贈送他們,乘機派能說善辯的人士前去諷勸和講解禮節(jié)。這樣,冒頓在世時,他本是漢朝的女婿輩;他死后,您的外孫便即位為匈奴王單于。難道曾聽說過外孫敢和外祖父分庭抗禮的嗎?我們可以不經一戰(zhàn)而讓匈奴漸漸臣服。如果陛下舍不得讓大公主去,而令宗室及后宮女子假稱公主,他們知道了,不肯尊敬親近,還是沒有用?!备叩壅f:“好!”便想讓大公主去。但呂后日日夜夜哭泣著說:“我只有太子和一個女兒,為什么把她扔給匈奴!”高帝到底沒有辦法讓大公主去。
九年(癸卯、前198)
九年(癸卯,公元前198年)
[1]冬,上取家人子名為長公主,以妻單于;使劉敬往結和親約。
[1]冬季,高帝在庶民家找來一名女子,稱之為大公主,把她嫁給匈奴單于作妻子,同時派劉敬前往締結和親盟約。
臣光曰:“建信侯謂冒頓殘賊,不可以仁義說,而欲與為婚姻,何前后之相違也!夫骨肉之恩,尊卑之敘,唯仁義之人為能知之;柰何欲以此服冒頓哉!蓋上世帝王之御夷狄也,服則懷之以德,叛則震之以威,未聞與為婚姻也。且冒頓視其父如禽獸而獵之,奚有于婦翁!建信侯之術,固已疏矣;況魯元已為趙后,又可奪乎!
臣司馬光曰:建信侯劉敬說冒頓殘暴,不能用仁義道德去說服他,而又想與其聯(lián)姻,為什么前后這樣矛盾呀!骨肉親人的恩情,長幼尊卑的次第,只有仁義的人才能明白,怎么要以此來降服匈奴呢?先代帝王駕御夷狄民族的對策是:他們歸服就用德來安撫,他們叛擾就用威來鎮(zhèn)懾,從沒聽說過用聯(lián)姻的辦崐法。況且,冒頓把生身父親視為禽獸而獵殺,對岳父會怎么樣!劉敬的計策本已粗疏了,何況公主魯元已經成了趙王王后,又怎么能奪回來呢!
[2]劉敬從匈奴來,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樓煩王,去長安近者七百里,輕騎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饒,可益實。夫諸侯初起時,非齊諸田、楚昭、屈、景莫能興。今陛下雖都關中,實少民,東有六國之強族;一日有變,陛下亦未得高枕而臥也。臣愿陛下徙六國后及豪桀、名家居關中;無事可以備胡,諸侯有變,亦足率以東伐。此強本弱末之術也。”上曰:“善!”十一月,徙齊、楚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族及豪桀于關中,與利田、宅,凡十余萬口。
[2]劉敬從匈奴歸來,說:“匈奴的河南白羊、樓煩王部落,離長安城近的只有七百里,輕騎兵一天一夜就可以到達關中。關中剛遭過戰(zhàn)事洗劫,缺少百姓,但土地肥沃,應該加以充實。諸侯最初起事時,沒有齊國田氏,楚國昭、屈、景氏就不能勃興。現(xiàn)在陛下您雖然已經建都關中,實際卻沒有多少人民,而東部有舊六國的強族,一旦有什么事變,您也就不能高枕而臥了。我建議陛下把舊六國的后人及地方豪強、名門大族遷徙到關中居住,國家無事可以防備匈奴,如果各地舊諸侯有變,也足以征集大軍向東討伐。這是加強根本而削弱末枝的辦法?!备叩壅f:“對?!笔辉?,便下令遷徙舊齊國、楚國的大族昭氏、屈氏、景氏、懷氏、田氏五族及豪強到關中地區(qū),給予便利的田宅安頓,共遷來十余萬人。
[3]十二月,上行如洛陽。
[3]十二月,高帝前往洛陽。
[4]貫高怨家知其謀,上變告之。于是上逮捕趙王及諸反者。趙午等十余人皆爭自剄;貫高獨怒罵曰:“誰令公為之?今天實無謀,而并捕王。公等皆死,誰白王不反者?”乃車膠致,與王詣長安。高對獄曰:“獨吾屬為之,王實不知。”吏治,笞數(shù)千,刺,身無可擊者;終不復言。呂后數(shù)言:“張王以公主故,不宜有此?!鄙吓唬骸笆箯埌綋?jù)天下,豈少而女乎!”不聽。
[4]趙國相國貫高的陰謀被他的仇家探知,向高帝舉報這樁不尋常的大事。高帝下令逮捕趙王及各謀反者。趙王屬下趙午等十幾人都爭相表示要自殺,只有貫高怒罵道:“誰讓你們這樣做的?如今趙王確實沒有參與謀反,而被一并逮捕。你們都死了,誰來申明趙王不曾謀反的真情?”于是被關進膠封的木欄囚車,與趙王一起押往長安。貫高對審訊官員說:“只是我們自己干的,趙王的確不知道?!豹z吏動刑,拷打鞭笞幾千下,又用刀刺,直至體無完膚,貫高始終不再說別的話。呂后幾次說:“趙王張敖娶了公主,不會有此事?!备叩叟瓪鉀_沖地斥罵她:“要是張敖奪了天下,難道還缺少你的女兒不成!”不予理睬。
廷尉以貫高事辭聞。上曰:“壯士!誰知者?以私問之?!敝写蠓蛐构唬骸俺贾刈樱刂斯腾w國立義不侵、為然諾者也?!鄙鲜剐构止?jié)往問之輿前。泄公與相勞苦,如生平歡,因問:“張王果有計謀不?”高曰:“人情寧不各愛其父母、妻子乎?今吾三族皆以論死,豈愛王過于吾親哉?顧為王實不反,獨吾等為之?!本叩辣局杆詾檎?、王不知狀。于是泄公入,具以報上。春,正月,上赦趙王敖,廢為宣平侯,徙代王如意為趙王。
廷尉把審訊情況和貫高的話報告高帝,高帝感慨地說:“真是個壯士,誰平時和他要好,用私情去探聽一下。”中大夫泄公說:“我和他同邑,平常很了解他,他在趙國原本就是個以義自立、不受侵辱、信守諾言的人。”高帝便派泄公持節(jié)去貫高的竹床前探問。泄公慰問他的傷情,見仍像平日一樣歡洽,便套問:“趙王張敖真的有謀反計劃嗎?”貫高回答說:“以人之常情,難道不各愛自己的父母、妻子兒女嗎?現(xiàn)在我的三族都被定成死罪,難道我愛趙王勝過我的親人嗎?因為實在是趙王不曾謀反,只是我們自己這樣干的?!庇衷敿毷稣f當初的謀反原因及趙王不曾知道的情況。于是泄公入朝一一報告了高帝。春季,正月,高帝下令赦免趙王張敖,廢黜為宣平侯,另調代王劉如意為趙王。
上賢貫高為人,使泄公具告之曰:“張王已出?!币蛏庳灨?。貫高喜曰:“吾王審出乎?”泄公曰:“然。”泄公曰:“上多足下,故赦足下?!必灨咴唬骸八圆凰?、一身無馀者,白張王不反也。今王已出,吾責已塞,死不恨矣。且人臣有篡弒之名,何面目復事上哉!縱上不殺我,我不愧于心乎!”乃崐仰絕亢,遂死。
高帝稱許貫高的為人,便派泄公去告訴他:“張敖已經放出去了?!蓖瑫r赦免貫高。貫高高興地問:“我的大王真的放出去了?”泄公說:“是的。”又告訴他:“皇上看重你,所以赦免了你?!必灨邊s說:“我之所以不死、被打得遍體鱗傷,就是為了表明趙王張敖沒有謀反?,F(xiàn)在趙王已經出去,我的責任也盡到了,可以死而無憾。況且,我作為臣子有謀害皇帝的罪名,又有什么臉再去事奉皇上呢!即使皇上不殺我,我就不心中有愧嗎!”于是掐斷自己的頸脈,自殺了。
荀悅論曰:貫高首為亂謀,殺主之賊;雖能證明其王,小亮不塞大逆,私行不贖公罪?!洞呵铩分x大居正,罪無赦可也。
荀悅論曰:貫高帶頭謀反作亂,是個弒君的賊子。雖然他舍身證明趙王無罪,但小的優(yōu)點掩蓋不住大逆不道,個人的品行贖不了法律上的罪過。按照《春秋》大義,遵循正道最為重要,他的罪應是不可赦免的。
臣光曰:高祖驕以失臣,貫高狠以亡君。使貫高謀逆者,高祖之過也;使張敖亡國者,貫高之罪也。
臣司馬光曰:漢高祖因為驕橫失去了臣下,貫高因為狠毒使他的主子失掉原有的封國。促使貫高謀反行逆的,是漢高祖的過失;致令張敖亡國的,是貫高的罪過。
[5]詔:“丙寅前有罪,殊死已下,皆赦之?!?div style="height:15p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