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滄桑心事定,胸中海岳夢中飛
——記張兆和女士
沈從文說過,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這個正當(dāng)最好年齡的人,就是張家四姐妹中的兆和,后來成為沈從文的妻子。
大姐元和是家中的第一個孩子,也是奶奶的眼珠子,自幼受寵。奶奶想:兒媳婦既然能生閨女,也就能生兒子。二姐允和是七個月的早產(chǎn)兒,自幼體弱,受到爸媽寵愛。兆和是家中第三個女孩,命中注定是不受歡迎的。剛一落地,媽媽就哭了。奶奶不高興,因為她想要個孫子。
兆和回憶,我在姐妹行中無足輕重,倒也有它的好處,就是比較自由。沒有人疼你,沒有人關(guān)心你,你自由自在。我的臉黑黑的,全身胖乎乎,不愁會生病。沒有人同我玩,我就一個人悶皮。我常常在樓梯的欄桿間側(cè)身鉆來鉆去,有一次,被干干(張家兒女出生后,吃兩年奶媽的奶后,即行斷奶,由干干帶領(lǐng)。不吃奶,干帶,所以叫干干)們看到,要我表演。我在樓梯欄桿間側(cè)身來去,表演了好幾次,大家稱贊不已。
在上海,三姐妹買白糖糕,買多了吃不完,就放在門堂里的小推車中。一天,車?yán)锇l(fā)現(xiàn)一堆發(fā)了霉的糕,媽媽一看就明白是誰干的。但是,大姐元和是奶奶的眼珠子,說不得;二姐允和一說她就哭,帶二姐的竇干干就生氣,只能把兆和罰坐在她的房里。兆和倒是很配合,坐了一會兒,臨走時就有一串冰糖葫蘆吃。
有一次,在家里的游藝會上,兆和上演獨角戲——勾畫著饒有趣味的面孔,頭上插著五色斑斕的紙花,穿得怪模怪樣,還把蠶豆般大小的餅干代替佛珠,穿成一串,套在脖子上,用從高干媽那里學(xué)來的揚州話,又說又唱,表演俏皮、滑稽、有趣,逗得大家樂不可支。
兆和的出眾才華給三弟定和留下深刻的印象。
還有一次,老伯伯(姑母)歸寧,與姐妹們一同在水閣涼亭看金魚。
老伯伯開兆和的玩笑,說:“三毛,聽說你會做詩,給我做一首?!闭缀吞ь^看看,那天天高踞在柳樹上的老鷹正俯瞰著,于是出口成章:春日園中好風(fēng)景,池旁柳上有老鷹。
兆和說,這首比大姐的差遠(yuǎn)了,大姐還不許人念她的詩。
允和和兆和的年齡接近,又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一起,好得像一個人,無話不說,但畢竟一黑一白,一胖一瘦,差異還是有的。別看二姐允和的身體不好,可腦子好得不得了,兆和干的“壞事”,她全記在心里,可兆和就是不承認(rèn),像小孩子一樣口口聲聲辯解“就是沒有這個事情!”
兆和做不來女孩子的活兒,穿針引線,線頭上打的疙瘩縫在布的正面,給允和留下了幾十年的笑柄。
父親請了一位女先生,教三姐妹音樂、舞蹈、算學(xué)。家里為她們專門置辦了練功衣和軟底鞋,姐妹們穿上后,得意地照了張照片。照片拿來后,三姐妹爭著看,兆和頂頑皮,搶過去大叫:“丑死了,丑死了!”大姐、二姐攔也沒攔住,她把自己的臉摳掉了。
大姐元和一直保留著這張照片。后來,她給允和和兆和每人翻拍了一張寄來。一拿到照片,允和耳邊馬上響起了兆和頑皮的聲音:丑死了,丑死了……
由于母親早逝,兆和十余歲時曾偷著做詩。詩曰:
月照我窗,我心憂傷。
以往不幸兮,前途茫茫。
感世途之多歧兮,且盡醉而傾觴。
不料為父親發(fā)現(xiàn),兆和本來擔(dān)心會被訓(xùn)斥。想不到,父親讀后還挺欣賞,評價為:“這是騷體?!?/span>
暑假中,大姐不在家,同學(xué)來訪,由兆和接待,一同游覽蘇州的庭園。劃船時,有人打謎語要人猜:“憶當(dāng)日綠鬢婆娑,自歸郎手,青少黃多,莫提起,提起來,清淚灑江河?!?nbsp;兆和想這不是竹篙嗎?“對對對!”大家鼓掌。
又一個謎語:“怎禁得她臨去秋波那一轉(zhuǎn)?”兆和笑了:“這是《離騷》!”又是一陣掌聲。
戀愛時節(jié)的兆和和允和無話不講,日記也拿給二姐看。
允和說,兆和聰明健美,追求者不少,其中不乏相當(dāng)優(yōu)秀的人。這個淘氣的丫頭不為所動,居然在日記本上排出frog No.1、frog No.2……(青蛙一號、青蛙二號……)允和逗她“沈從文該排到癩蛤蟆十三號了吧?”
幾十年的生活證明,沈先生是多么好的人,三妹與他同甘共苦,經(jīng)歷了重壓和磨難,為此三妹的性格都有了許多改變,很少有人能相信她原來是那樣的頑皮活躍。
1937年,帶著兩個兒子留在淪陷北平的兆和,給在昆明的丈夫的信中寫道——
不許你再逼著我穿高跟鞋燙頭發(fā)了,不許你因怕我把一雙手弄粗糙為理由而不叫我洗東西做事了,吃的東西無所謂好壞,穿的用的無所謂講究不講究,能夠活下去已是造化,我們應(yīng)該怎樣來使用生命而不使它歸于無用才好。
大兒子龍朱回憶,我有一件毛背心是用深紅和淺咖啡色四塊拼成,非常好看,卻是媽媽用舊毛衣毛褲的斷線一段段搓捻接打而成,媽媽在去烏龍埠難童學(xué)校教課時,偶爾從半路水田坎邊農(nóng)村小店帶回來幾塊蕎糕,成了我們至今難忘的美味。
現(xiàn)在人們都說媽媽是名門閨秀,可是我似乎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纖纖素手,我記憶中印象最多的卻是冬天貼滿橡皮膏的手指,比手指粗大得多的指關(guān)節(jié)。
解放后,被郭沫若稱作粉紅色文人的沈從文,背負(fù)了極大的心理壓力,曾經(jīng)自殺。梁思成、林徽因夫婦邀請沈從文來到他們清華的家休養(yǎng)。
不久,兆和收到丈夫的信后,回復(fù)——
我讀了信,心里軟弱得很。難得人間還有這樣的友情……可是人家對我們好,無所取償?shù)貙ξ覀兒?,感動得我心里好難過!聽說徽因自己也犯氣喘,很希望你能夠振作起精神,別把自己的憂慮再去增加朋友的憂慮,你的身體和神經(jīng)能在他們家里恢復(fù)健康,歡喜的當(dāng)不止她一人。
在丈夫最困惑艱難的時候,是兆和支撐了這個家。
在《水》的一刊《兆和紀(jì)念專集》中,五弟寰和在封面上標(biāo)注——
三姐是山,沈二哥是水,這青山,默默無言地涵養(yǎng)著綠水,永遠(yuǎn),永遠(yuǎn),永遠(yuǎn)……
1969—1972年,兆和下放湖北咸寧五七干校挑糞種田勞動,后轉(zhuǎn)赴湖北丹江干校。二姐允和聽說,兆和挑糞種田,還和冰心結(jié)成一對紅。
凌宏(大姐元和的女兒)感嘆,三姨吃苦耐勞的精神真是令人欽佩。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她是最后的閨秀中一個嬌生慣養(yǎng)的弱女子。到了老年,居然能在干校承受如此繁重的體力勞動,以致她的腳趾都變了形、走了樣。后來回到首都,她又光榮地當(dāng)上了修鞋匠。三姨津津樂道地自夸技術(shù)還挺棒的呢!
他們將痛苦的遭遇深深地埋在心里,掛在嘴邊的總是微笑,在我面前,只字不提,就像這一切從未發(fā)生過一樣。進(jìn)入他們家里,如同進(jìn)入了文學(xué)、藝術(shù)、音樂的殿堂,那里有莎士比亞的戲劇,有契訶夫的小說,有三姨爹的小說、書畫,有黃永玉的畫,有劉煥章的雕刻,還有優(yōu)美的西洋古典樂曲在耳際輕輕地蕩漾。
大兒子龍朱看到,媽媽的手真瘦、真?。『稚钠つw下面幾乎沒有多少肉,露著的是青筋和變形的指關(guān)節(jié)。對于生活的粗糲和坎坷,媽媽的體會比他人更深。
1988年5月11日,丈夫沈從文離世。第二天,二姐允和去看兆和——
孩子們說,三妹在休息。我輕輕推開沈二哥和三妹臥室的門,三妹站在床前,并沒有睡。我輕輕撫摸著三妹的手,我們在書桌邊坐下,三妹很平靜安詳。我默默無言,不知說什么好。倒是三妹先開了口,像敘述一件別人的事。她說二哥感覺氣悶和心絞痛,三妹安慰了他,匆忙打了幾個電話。三妹又說:“過去在他五年的病中,我時時刻刻在他身邊。他一時不見我就叫喚,我總飛快地回到他身邊。”
允和說:“你這五年也太累了。除了照應(yīng)沈二哥,你什么也做不了?!?/span>
三妹還是那樣鎮(zhèn)定、安詳。這安詳內(nèi)含著一顆哀沉的心。
1992年5月,兆和率全家送丈夫回湘西鳳凰故鄉(xiāng)。
孫女沈紅——那一次,伴爺爺骨灰一同貼山近水的,是奶奶積攢了四年的花瓣。奶奶站在虹橋上,目送爸爸和我乘舟順沱江而下,小船身后漂起一道美麗花帶,從水門口漂到南華山腳下。
孫女沈紅來到美國,住在四姨奶充和家中,給奶奶兆和的信——
四姨爺爺脾氣極隨和,沒有咱家人那么筋脖硬。而且,四姨爺爺思維敏捷,記性好。在四姨奶奶的長篇故事的停頓處,他會突然插進(jìn)來個把小段子,或者幫助她把故事講得更具體準(zhǔn)確。他們配合得真好,希望我家奶奶向四姨爺爺學(xué)習(xí)!
在《從文家書》后記中,兆和這樣說——
經(jīng)歷荒誕離奇,但又極為平常,是我們這一代知識分子多多少少必須經(jīng)歷的生活。有微笑,有痛楚;有恬適,有憤慨;有歡樂,也有撕心裂肺的難言之苦。
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xiàn)在。過去不知道的,現(xiàn)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xiàn)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卻是個稀有的善良的人。對人無機(jī)心,愛祖國,愛人民,助人為樂,為而不有,質(zhì)實素樸,對萬匯百物充滿感情。
1995年,兆和到北戴河,歡呼:“天氣好極了!空氣涼爽,晨起大霧,花圃中各種花草爭奇斗艷。來對了,不是錯?!?/span>
去云南旅行,兆和態(tài)度明朗:“有人說太遠(yuǎn)太累,有人說心臟不好,不想去;另一些堅決要去,正在爭取。我屬于后者,一定要取得勝利,云南哪能不去?“結(jié)果她不但故地重游,興致勃勃地探訪抗戰(zhàn)時期住過的呈貢龍街子,而且像每一次一樣,她是團(tuán)隊中最年長的?!澳昙o(jì)最大,走路最穩(wěn),不要人扶”,說著說著自己蹺起大拇指。
孫女沈紅回憶,奶奶遠(yuǎn)足的樂趣一直保持到1999年9月,九十歲!那份歡愉童心與九歲無異。
還有一個景致奶奶牽掛著:滇北川南的瀘沽湖。抗戰(zhàn)時期,畫家朋友李霖燦先生曾調(diào)查研究摩梭人,瀘沽湖風(fēng)土一直使?fàn)敔斈棠躺裢N覐脑颇匣貋?,給她看麗江寧蒗的圖片,寧靜安謐的薄霧山水,陽光紅葉,奶奶眼睛里就閃動著光。
2003年2月16日,兆和離世。
五弟寰和寫給三姐——
慈讓抵住了強(qiáng)扭,
真理戰(zhàn)勝了謬誤,
文學(xué)大師的稱號傳遍全球,
你雙手撫摩著三十二卷一千萬字的《沈從文全集》,
終于無憾地離開了人間。
孫女沈紅——
一切搶救都停止了,送奶奶離開病房。摸摸她的頭發(fā)、胳膊和腳,奶奶的胳膊和腳是熱的。從火化的地方接奶奶回家,很小的一個布包捧在手里,布包也是熱的。接奶奶回家一如當(dāng)初陪奶奶求醫(yī),抱著她坐車子穿越城街,作穿越生死的漫長旅行。在寒冷的深夜無助守望,滿目期盼滿心焦慮。一次又一次,我碰到死神冰涼的衣衫,但是奶奶的溫暖依然真切!
奶奶用溫暖的方式與我告別,留下暖意。
奶奶走了,春天來了。
作者: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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