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曼·梅爾維爾，約攝于1860年。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1852年7月，盡管評論界對這本書的評論褒貶不一，而且銷售情況也是不溫不火。但32歲的小說家赫爾曼·梅爾維爾對自己的新小說《白鯨》，或者叫《鯨》卻抱有很高的期望。那個月他乘船前往馬薩諸塞州，前往他小說中虛構(gòu)主角，亞哈船長以及他的皮郭德號的母港。梅爾維爾像一名游客一樣在當?shù)匾娏艘娬?，并在當?shù)卮迕竦膰^下吃了晚餐，而這一切都曾經(jīng)只存在在他的想象中。

在楠塔基特的最后一天，他見到了埃塞克斯號曾經(jīng)的船長，一位飽經(jīng)風霜花甲老人。 埃塞克斯號在1820年因為遭到一頭抹香鯨的襲擊而沉沒，這件事正是麥爾維爾小說靈感的來源。埃塞克斯號沉沒的時候，船長小喬治·波拉德只有29歲，他活了下來，返回到楠塔基特后成為了另一艘名為“兩兄弟”的捕鯨船的船長。但是在兩年之后，這艘船因觸礁而沉沒，自那以后，船長被視為海上的不詳之人，人們稱之為“約拿”^[1]，再沒有人愿意把自己的船交給他。波拉德作為村子里的守夜人在這片土地上渡過了余生。

梅爾維爾在《白鯨》中只是簡要的提到了波拉德，僅僅是關(guān)于他那搜因鯨魚而沉沒的船。據(jù)梅爾維爾后來說，在他到訪期間，他們只是“交談了寥寥數(shù)語”。但是梅爾維爾知道海洋帶給波拉德的折磨并未隨著埃塞克斯號的沉沒而消失，那些恐怖的記憶仍然時刻伴隨著他，而梅爾維爾并沒有打算去喚醒這些記憶?！皩τ趰u上的居民來說他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梅爾維爾寫道，“但是對我來說，他卻是我遇到過的，給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人，盡管他是那么低調(diào)，甚至可以說是謙卑?！?

在埃塞克斯事件中獲救不久，波拉德曾在一次晚宴后向一位名叫喬治·班納特的牧師講述了整個故事。對于班納特而言，那更像是波拉德的一次懺悔。故事的內(nèi)容極其殘酷：在海面日夜無休的92天，一艘沒有食物并且正在漏水的小船，在太陽無情的炙烤下，幸存的船員幾近瘋狂，厄運降臨在兩個年輕的男孩身上，他們被同伴分食了。而其中的一個，正是波拉德的表弟歐文·柯芬。“我不能再繼續(xù)說了，每當我回想起這些事，我的腦袋里就好像有一把火在燒，”波拉德告訴牧師?！拔疑踔敛恢牢以谡f什么?！?

據(jù)梅爾維爾所知，埃塞克斯號的麻煩開始于1819年8月14日，才是她離開楠塔基特港口開始捕鯨之旅的第二天，而這段旅程原本預定要進行兩年半的。這艘87英尺的船遭到了風暴的襲擊，上桅被毀，幾近沉沒。但是波拉德仍然決定繼續(xù)前行，并在五周后成功穿越了合恩角。但是20位船員發(fā)現(xiàn)南美洲附近已經(jīng)很難捕到鯨魚，于是他們決定前往遙遠的南太平洋捕鯨場，這一次，他們遠離了海岸。

為了補充庫存,埃塞克斯號在加拉帕戈斯的查爾斯島拋錨泊船,船員們收集了60 00磅的烏龜。一個船員為了惡作劇點了一堆火,干旱的季節(jié)使得火勢迅速蔓延。波拉德的船員們?yōu)榱颂用癖即┻^熊熊火焰，在他們起航后的第二天，仍然能看到燃燒著的島嶼上冒起的陣陣黑煙。波拉德非常憤怒,發(fā)誓要懲罰點火的人。多年后查爾斯島仍然是焦黑的荒島，而且人們認為那場大火便是導致佛羅雷納龜和佛羅雷納知更鳥的滅絕的罪魁禍首。

埃塞克斯號的大副歐文·蔡司，攝于其晚年。圖片：維基百科

1820年11月，經(jīng)過幾個月精彩的航行，埃塞克斯號距離最近的陸地也有數(shù)千米遠，捕鯨艇捕到的鯨魚將他們直拖向地平線，船員們戲稱自己的船為“楠塔基特雪橇”。

船上的大副，歐文·蔡司在波拉德出航捕鯨期間一直在埃塞克斯號上負責維修工作。正是蔡司發(fā)現(xiàn)了那頭85英尺長的巨鯨，它當時正面朝著船體靜靜地浮游著。 據(jù)蔡司回憶，在噴了兩三次水后，那個龐然大物在距離埃塞克斯號約3海里處，向著他們“直沖而來”。鯨魚的頭猛烈的撞擊在船體上，“那巨大而恐怖的力量撞得我們差不多全都摔了個狗啃屎”。

那頭鯨魚從船下游過，海水開始顛簸?！拔铱梢郧宄乜匆娝o咬住雙齒，好像因憤怒而發(fā)狂一樣，” 蔡司回憶說，接著那頭鯨魚便消失了。正當船員們試圖開啟水泵并堵住船身上的洞時，一個船員喊道，“他在哪兒呢—他又回來了！”蔡司看見鯨魚的頭半露在水面，正以極快地速度向他們沖過來，蔡司想，這次有6海里。這一次他撞上了貓頭^[2]正下方的船首，然后便消失的無影無蹤。

海水飛速的涌入船艙，船員們唯一可以做的就只是在埃塞克斯號側(cè)翻之前放下捕鯨艇，并且盡可能的帶上導航儀器，面包，水以及其他補給品。

波拉德在遠處悲痛的看著他的船，接著他們返回到埃塞克斯號的的殘骸邊。他目瞪口呆的問道：“我的上帝，蔡司先生，這究竟是怎么了？”

“我們被一頭鯨魚整了，”他的大副回答說

另一艘捕鯨艇也折了回來，所有人靜坐不語，他們的隊長蒼白著臉，一句話也說不出。 蔡司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一些人，“根本不知道他們所面臨的是怎樣的困境。”

船員們不愿離開緩緩沉沒的埃塞克斯號，而波拉德則試圖想個計劃出來。他們總共有3條捕鯨艇和20個人。他們測算出最近的島嶼是馬克薩斯群島和社會群島，波拉德原打算前往這些島嶼，但是他們最終卻作出了航海史上最具諷刺意味的決定：蔡司和船員們認為這些島上有食人族，并使得波拉德相信向南方航行才是獲救的唯一方法。這樣距離陸地雖然遠了許多，但是他們認為也許能夠趕上信風或是被其他捕鯨船發(fā)現(xiàn)。只有波拉對于離開這兩座島嶼隱隱感到不安。（據(jù)納撒尼爾菲爾布里克所著《海洋之心：捕鯨船埃塞克斯的悲劇》中介紹，雖然食人族的傳聞從未停息，但是到訪過那些島嶼的商人們都平安無事。）

就這樣他們乘著20英尺的捕鯨艇離開了埃塞克斯，旅程的一開始便荊棘遍布。面包都被海水浸透了，人們因為吃了這些面包而導致脫水。強烈的陽光炙烤著他們，波拉德的捕鯨艇還遭到了一頭逆戟鯨的襲擊。他們在兩周前發(fā)現(xiàn)了一座名叫亨德森島的陸地，但是島上荒無一物。在島上停留了一周之后，補給品已經(jīng)所剩無幾。盡管如此，三名船員還是決定留在島上，沒有人能夠責怪他們的決定；另一方面，這樣還能為其他船員騰出空間。

捕鯨船埃塞克斯號，“被一頭鯨魚整了”，繪于1821。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到了12月中旬，他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數(shù)周的海上漂泊，更多的鯨魚在夜間威脅著船員們的生命。到了一月份，微不足道的口糧早已不能滿足他們。在蔡司的船上，一名船員終于崩潰了，他站起來，要求得到一張餐巾紙和飲用水，緊接著他便開始“極其恐怖的抽搐”，他沒能撐過第二天早上。 對于接下來發(fā)生的事，蔡司寫道，“人性在這種場景中戰(zhàn)栗著”船員們“切下了他的四肢，將骨頭上的肉都刮得一干二凈；之后我們掏出了他的心臟，接著努力地把他縫的體面一點，最后將他沉入了海中?！?nbsp;接著他們便把這些肉塊放在平整的石頭上烤著吃了。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里，有三名水手死去并被分食。一艘船失蹤了，接著蔡司和波拉德也無法再看到對方的船。人肉也開始不能滿足供應，幸存者們吃的越多，饑餓感就愈強烈。因為虛弱，沒有人開口交談。波拉德船上的四個人很清楚，如果再找不到食物，他們都會死。

1821年2月6日，在告別了埃塞克斯號九周以后，一個叫做查爾斯·拉姆斯德爾的年輕人建議用抽簽來決定誰是下一個被吃掉的人。這是航海者的規(guī)則，這個習俗可以追溯到有記錄以來的十七世紀上半頁。船長的表弟，歐文·柯芬，抽到了那支簽。

波拉德曾答應過男孩的母親會好好照顧他?！拔业暮⒆?，我的孩子！”船長喊道，“如果你后悔了，誰敢碰你我就一槍打死他?！辈ɡ律踔撂岢鲇勺约簛泶鏆W文，但歐文并沒有接受。他說“不管抽到哪根簽，我都不后悔?！?

抽簽的結(jié)果使拉姆斯德爾必須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好朋友，很長的時間里他一動不動。但當柯芬將自己的頭枕到船舷上時，拉姆斯爾德扣動了扳機。

“他很快就被分了”波拉德說，“什么都沒剩下”

2月18日，在經(jīng)歷了89天的漂流后，蔡司船上僅剩的三個人發(fā)現(xiàn)了一艘距離不遠的船。經(jīng)歷一段瘋狂的追逐，他們趕上了那艘名叫“印度”的英國船只，他們終于獲救了。

三百英里外，波拉德的小艇上只剩下他和查爾斯·拉姆斯爾德。其他的船員則只剩下骨頭，他們把骨頭在船底鑿碎，吸食里面的骨髓。幾天里，兩人就沉溺這些散落的碎骨中。在蔡司等人獲救后不到一個星期，一艘名叫“海豚”的美國船只發(fā)現(xiàn)了波拉德的小艇。令人疑惑不解的是，波拉德和拉姆斯德爾并沒有對獲救表現(xiàn)出極大的欣喜，他們只是把船底的骨頭塞進口袋里。在安全登上海豚號后，這兩神志不清的人被大家看作是“因為不愿意和死去的同伴分離，就吸食了他們的骨髓”

五位埃塞克斯的幸存者在瓦爾帕萊索團聚，在啟程返回楠塔基特之前，他們留在當?shù)卣{(diào)養(yǎng)身體。根據(jù)菲爾布里克所述，波拉德在基本康復后，在和幾位船長吃晚飯時向他們講述了整個故事，包括埃塞克斯號的沉沒以及他們在海上三個月非人的生活。一位在場的船長回到房間后記錄下了波拉德的遭遇，并稱之為“我前所未聞的，最令人痛心的敘述。”

數(shù)年后，第三艘小艇在迪西島被發(fā)現(xiàn)，船上有三具骷髏。不可思議的是，選擇留在亨德森島的三個人靠著食用貝類和鳥蛋生存了將近四個月，最終被一艘澳大利亞船只救起。

當埃塞克斯號幸存的船員回到楠塔基特時，人們對他們表示了歡迎，大多數(shù)人并沒有指責他們的行為。在極端的條件下，同伴相食被認為是合理的，這是航海者默認的規(guī)則。（在類似的情境下，有些幸存者拒絕食用人肉，但是他們用人肉作為誘餌來釣魚。然而菲爾布里克指出埃塞克斯號幸存者當時所在的水域，海洋表面不存在任何海洋生物。）

只是，波拉德船長并不是那么容易被原諒，因為他吃了自己的表弟。（一位學者后來稱之為“烹飪亂倫”）歐文柯芬的母親甚至無法忍受與船長共處一室。波拉德在他的航海生涯結(jié)束后一直住在楠塔基特。人們說每年在埃塞克斯沉沒的那一天，他都會把自己反鎖在房間里，禁食以悼念那些他失去的同伴。

到1852年，梅爾維爾和他的《白鯨》分別進入慘淡時期。盡管作者對這本書寄予厚望，但在他有生之年這本書僅僅賣出了幾千冊。而麥爾維爾在經(jīng)歷了小說上幾次失敗的嘗試后，定居到了紐約，以一個海關(guān)檢查員的身份過了19年深入簡出的生活。他沉浸在酒精和失去兩個兒子的悲痛中不能自拔。郁悶之際，他放棄了小說，轉(zhuǎn)而創(chuàng)作詩歌。然而喬治波拉德的故事卻始終縈繞于他的腦海中。在他的詩作《克雷爾》中他寫道：

夜間他在碼頭上巡邏

巡視貨物直至晨曦

或好或壞，他從不微笑

一聲號令，他便整裝待發(fā)

他的靈魂未腐，只是恭順謙卑

耐力如斯，他無所畏懼

一切皆因那埋藏心底的秘密

[1] 約拿：引起海洋的憤怒的人。出自《圣經(jīng)》

[2] 貓頭：船首錨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