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的話
2016年5月23日，正值第69屆戛納電影節(jié)，賈樟柯在其公號“柯首映”上寫下這樣一段話：
戛納在外人看來確實是一個名利場、一個高速運轉(zhuǎn)的造星機器。但對導演來說卻是沒完沒了的工作，采訪時重復一百遍的問題和重復一百遍的回答。我們在這里變成人肉復讀機，我們到底為什么來到此地？
戛納最感人的儀式是在盧米埃爾大廳結(jié)束放映后，那一束從黑暗中來，打在主創(chuàng)身上的燈光。
記得幾年前，當時的法國使館影視專員畢東對我說：“對制片人來說，為了戛納電影節(jié)首映后那一束灑在主創(chuàng)身上的燈光，我可以去死?！?/strong>他是越南導演陳英雄的制片人，他說：“那是對電影工作者的注目和尊敬?！?/span>
這些年，是枝裕和與賈樟柯
2018年第71屆戛納電影節(jié)落幕，《小偷家族》摘得最高榮譽金棕櫚獎，是枝裕和發(fā)表獲獎感言說：
天哪，我的腿真是一直在發(fā)抖，此時此刻能站在這里真的很幸福。
每次參加戛納電影節(jié)，我都能收獲繼續(xù)在電影創(chuàng)作道路上走下去的勇氣，也能感受到大家想要通過電影去打通不同人之間的對立、不同世界的隔閡的希望。
但是你知道嗎，我真希望這雙發(fā)抖的腿屬于華人，我真希望同樣想“通過電影去打通不同人之間的對立、不同世界的隔閡”的我們，目的不是為了名利。
因為我以為，如今是紅毯的星光勝過了盧米埃爾大廳的燈光，是日本影視勝過了華語影視。
1.
我以為是紅毯的星光，
勝過了盧米埃大廳的燈光
戛納電影節(jié)大概是最為分裂，也最為詭異的國際電影節(jié)——盧米埃爾大廳里，是那束讓無數(shù)電影人魂牽夢繞的燈光，盧米埃爾大廳外，是那條閃耀著星光越發(fā)爭奇斗艷的紅毯。
作為三大國際性電影節(jié)之一，區(qū)別于柏林電影節(jié)的政治性和社會性、威尼斯電影節(jié)的實驗性，戛納電影節(jié)因為追求電影藝術(shù)性，而被公認為最高的電影藝術(shù)殿堂。
仔細回憶一下，我們還能歷數(shù)留名戛納影史的那些偉大影人：伯格曼、特呂弗、布列松、布努埃爾、安東尼奧尼、費里尼……而今回看，卻像是回不去的榮光日子。
1995年，前南斯拉夫?qū)а莅Ｃ谞枴焖箞D里卡憑借《地下》二封金棕櫚獎，之后，像是預言般地，他在自傳中說了一句頗為感傷的話：
戛納電影節(jié)評審團決定把金棕櫚獎再次頒給我，我把這歸因于他們深深的懷舊之情——這世上再沒有布努埃爾，沒有了費里尼，沒有了貝托魯奇，他們分外惋惜。
不知道盧米埃爾大廳里的燈光，是否黯淡了許多。
讓我們暫時把目光挪到戶外。比起燦爛的影史，戛納的紅毯也有著令人津津樂道的璀璨星史，因為這紅毯從來就是名利場、娛樂圈的大秀場：
麥當娜展示過她那件錐形胸衣；
施瓦辛格展示過他健碩的肌肉；
希區(qū)柯克放飛過400只鴿子；
蘇菲·瑪索經(jīng)歷過走光事件；
邁克爾·杰克遜激起過不小的騷動；
戴安娜王妃曾攜丈夫查爾斯王子在此留下過倩影；
而格蕾絲·凱利也正是在紅毯邂逅摩納哥王子，最終從影后走向王妃……
1987年，戴安娜王妃與查爾斯王子一同走紅毯。
這份紅毯星光，比起愈顯黯淡的盧米埃爾大廳里的燈光，卻是愈發(fā)耀眼，或者說是，刺眼。
這幾年，當我們回憶戛納紅毯，我們想到了什么？
龍袍加身，鑄就“毯星”的范冰冰；
某選美小姐的摔跤事件；
以及其他堂而皇之蹭紅毯的明星，
和各路網(wǎng)紅……
看著那些光怪陸離的服裝造型，那些令人拍案叫絕的博眼球手段和心機，你不能不感嘆時代崩壞的速度。
按理說，華人走上紅毯我們應該喜聞樂見，但為什么很奇怪的，我們高興不起來？不，我們是可以高興起來的。
2000年，梁朝偉一手牽著張曼玉，一手牽著劉嘉玲，那是香港電影最輝煌的年代。
1993年，陳凱歌帶著張國榮和鞏俐以及一眾主創(chuàng)到場，那是華人第一次獲得最高榮譽的年代。
至今我都以為，紅毯上那些妖艷的著裝，都不如當年鞏俐那一身黑白讓人一見傾心。
這是讓我們至今難以忘懷的兩次“走紅毯”，不管是置身當時還是如今回憶，都是高興的。只是沒想到，那時達到的輝煌，已是頂峰，是第一次，也很可能是最后一次。
為什么我們今天高興不起來？因為我們踏上紅毯的腳步是虛的。
當年人們問鞏俐，去戛納走紅毯緊不緊張，她回答：因為知道我們帶去的是好電影，對自己的作品有信心，所以沒有緊張，也沒有害羞。
但沒有創(chuàng)作出令戛納贊賞的電影，沒能名正言順走上紅毯，這些都不是最令我們扼腕痛惜的事，讓我再羅列兩件事：
2017年，范冰冰成了戛納主競賽單元評委；
2018年，戛納電影節(jié)平行單元設立“中國電影榮譽獎”單元，入圍電影是中國三流電影。
所以你看，我不知道范冰冰從毯星走到評委，是不是可以看作紅毯星光的勝利之兆？
2.
我以為是日本電影勝過了華語電影
是枝裕和的電影，給人的印象是溫情家庭風，一如小津安二郎和山田洋次，但繼之前的轉(zhuǎn)型之作《第三度嫌疑人》之后，人們多少覺得是枝裕和也變得更商業(yè)化了，而且恐難再達《無人知曉》的高度。直到《小偷家族》的出現(xiàn)，才讓大家松了一口氣。
可以說，今年的戛納大獎，是枝裕和實至名歸，這是他繼黑澤明、今村昌平、衣笠貞之助之后的第四位獲金棕櫚的日本導演，而《小偷家族》則成為日本影視上的第五枝金棕櫚。
但我們總還是自然地注意到自己的電影。有人說，今年是戛納中國大年，但今年，日本第五次獲得金棕櫚獎，沒有一部中國電影獲獎。
稍微對影史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縱然我們有過楊德昌、王家衛(wèi)、侯孝賢等華語導演在戛納獲譽，但摘得最高獎項金棕櫚的，至今停留在20多年前的《霸王別姬》。
是枝裕和獲獎后接受日本媒體的采訪，他說：
“我覺得日本今后成為電影大國是一種幻想，反而會進一步衰退，很多人可能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鄰國中國正在聚集一批年輕電影人在戛納，和大師交流，舉行各種活動，看到這種場景，感覺日本電影界都沒有做出什么貢獻。大家最好能夠有點危機感，別裝作什么都沒看到?！?/span>
然而我卻覺得很是惶恐。
有人說，戛納電影節(jié)是最具中國情結(jié)的國際電影節(jié)——相比與奧斯卡和其他兩大電影節(jié)，戛納上的華人身影確是最多的，獲得的認可也是最多的。
1990年，張藝謀《菊豆》獲“金棕櫚獎”提名；
1993年，陳凱歌《霸王別姬》獲“金棕櫚獎”；
2004年，張曼玉憑借《清潔》（法國電影），成為首位華人戛納影后、首位亞洲戛納影后；
2006年，王家衛(wèi)成為第一個擔任戛納評審團主席的華人；
2015年，侯孝賢憑借《刺客聶隱娘》贏得最佳導演獎……
但自問，從1993年《霸王別姬》之后，我們?nèi)A語電影可曾再造當年的輝煌，我們的電影藝術(shù)可曾再有當年的高度，我們走上紅毯的氣勢可曾再有當年的分量？
沒有，不但沒有，我們還聽見所謂“戛納中國電影榮譽獎”的設立消息。
如今，獲獎的日本導演沒有顯露出對日本電影的自信，卻點名稱贊沒有獲獎而且爛片越來越多的華語電影，實在誠惶誠恐。
我們在怕什么？我們怕1993年的《霸王別姬》，唱的是戛納絕響；我們怕2000年的《花樣年華》，真的成了追不回的花樣年華。
盡管賈樟柯的《江湖兒女》和入圍“一種關(guān)注”的畢贛《地球最后的夜晚》都在各自單元鎩羽而歸。
但我們?nèi)匀粯芬饪吹?，這兩部影片展映后的熱烈反響，我們?nèi)匀辉敢獾却?，等待華語電影人重拾電影藝術(shù)的光芒。
2016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賈樟柯寫下“戛納最感人的儀式是在盧米埃爾大廳結(jié)束放映后，那一束從黑暗中來，打在主創(chuàng)身上的燈光?！倍?，他又寫道：
就像是黑暗中的長跑者，創(chuàng)作過程孤獨而漫長。所以在創(chuàng)辦“柯首映”的時候，我想到了那句slogan，“一束目光照亮電影天才”。
在移動互聯(lián)網(wǎng)的世界，我們每一個人關(guān)注的目光，就可以像是那束閃耀在盧米埃爾大廳的燈光，去鼓勵每一個參與其中的創(chuàng)作者。
兩年前（注：如今已是四年前）我擔任戛納電影節(jié)的評委，在評審會議上我說：我不是評論家，我不愿意評論這些電影的缺點，我更愿意比較這些電影的優(yōu)點。
我們?yōu)槭裁匆獊黻┘{呢？在這個電影為上的地方，借一位法國作家所言：我愿意在一個尊敬電影的地方失敗，也不想在其他任何地方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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