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喜歡吃魚(羊)董改正
父親老了,口味卻刁鉆起來。
他不吃雞,不吃鴨,說雞鴨總局促在一起,有一股子屎尿氣味。他更不吃牛肉,因為這些年,他每年都要養(yǎng)一頭牛,讓我賣去北大荒,說那里良田萬頃,正是壯牛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他總是驕傲地跟人炫耀:“我的牛養(yǎng)得好,賣得貴,八千塊一頭吶!”其實那都是我騙他的。但他一年到頭那么認真地放牛,帶牛吃帶露的嫩草,送牛睡干凈的牛棚,夏天晚上牛還享受落地電風扇整夜地伺候著。整個董莊,僅他一人,僅此一牛啊。
父親吃豬肉。只是他總嫌豬肉沒有以前好吃。父親說,還是魚好吃。當然,那得是野魚。有一回我買了一條大鳊魚,三斤七兩,精心烹制好了,屋頂上立刻圍來七八只貓,嗷嗷待哺的,叫得凄慘。母親指著那條大魚,線條優(yōu)美,色澤油潤,蔥花簡直就像給它穿上了一件碎花小裙子?!斑?,你大兒子買的,親手做的,吃吧!”他伸鼻子過來聞聞,說:“一股子泥漿氣!不吃?!?/p>
五叔在塘里車水,塘干了,拿草帽子舀了幾條魚,巴巴地送給他大哥。父親立刻樂得眉開眼笑:“這個好吃,這個好吃!”這個的確好吃。記得七歲那年的臘月,我不知怎么就來到一個大塘邊,見好多人在車水。塘水漸漸淺了,看到烏泱泱的魚脊了,聞到滿塘魚腥氣了,魚著急起來,游過來,游過去,撲騰跳起來,又撲騰落下去。不知誰喊了一聲:“下水捉吧!”塘埂上穿連襠靴的年輕人便大呼小叫地跳下去,大魚小魚蝦子烏龜老鱉,一并捉起來放在竹圍欄里。頓時,銀光閃爍,大魚砸小魚,小魚瞎蹦跶。到分魚的時候,每家五斤,有人喊我:“喂,你哪家的?怎么沒拎籃子來!”我正懵懵懂懂,有人說:“你把褲子脫了,褲腳扎緊,能裝下?!蔽夜婢兔摿?。我記得當時里面穿的棉褲還是開襠的,多少年后,我仍記得那種寒風吹徹的感覺。其實那是鄰村的塘,鄉(xiāng)親們也知道我不是他們村的,但是他們還是分給我了。那天我扛著魚回到家,把父親高興壞了。他把騎在我脖子上的兩個褲腿拿下來,把里面的魚倒出來,嚯嚯,一地銀光!
父親喜歡吃魚,但那時他總是忙,沒工夫去抓魚,多數(shù)時候都是我拿著漁網四處“踩魚”。所以父親不到萬不得已,一般不會打我,弟弟就沒有那么好待遇。每年春夏兩季犁田的十天左右時間里,父親挎著犁轅出征前,也會從屋梁吊鉤上取下一個淘米籮扔到我面前,說:“撿泥鰍去?!彼约禾缀门#瑢⒗缧毙辈迦胧崭詈笾皇O碌緲兜牡咎锢?,看我一眼,卻大聲呵斥牛:“走!”然后便直著身子,大聲吆喝著,揚起長長的鞭子。天空碧藍,河水粼粼,雪亮的犁鏵切開沃土,刨花一樣翻卷在一側,藏身在泥土里的泥鰍黃鱔頓時惶惶然大白于天下。我只需要如同摘豆角一樣,跟著牛犁,將它們撈進淘米籮里就行。那時候田地里都不用化肥農藥,與稻子休戚與共一個季節(jié)的泥鰍此時個個扁圓粗壯,色澤暗黃,如同低調的鎏金。這樣的泥鰍只需要曬醬一勺、蒜頭八九個、辣椒若干個,燒出來,那個香,那個味!吃過了,你會覺得天下無敵。
父親對我撿泥鰍的能力贊不絕口,“摘豆角”這個比喻便出自他。令人遺憾的是,田里的泥鰍漸漸少了,終于一條也看不到了,只有水螞蚱四處驚慌亂竄。父親的眼也隨著黯淡下去。我十二歲那年夏天,父親習慣性地伸手去摸籮子,卻沒再叫我,只嘆息一聲,徑直走了。從此,父親昂首揮鞭、我低頭拾撿成果的畫面消失了。傍晚回家,再沒有一碗噴香的泥鰍可以犒勞一家人的腸胃了。
那時,村里很多壯勞力都已外出打工三四年了,舊屋紛紛推倒,蓋起兩層的預制板小樓。父親也不得不去打工,聽說,主要是因為母親罵他——當時大家在二樓上納涼,既無蚊蟲叮咬,更有八面來風。父親把稻子在二樓平臺上鋪曬開來,母親在一旁,先是勸,再是鬧,接著大罵:“人家都出去了,你還在家等著吃泥鰍是吧?”父親漲紅了臉,想反駁,終于嘆了口氣:“我去?!?/p>
第一次出門,三個月,父親掙了兩百塊。那是1987年。時值隆冬,一身破爛的父親把錢交給他歡天喜地的妻子之后,舉起他從寧波帶回的九條海魚中最大的一條,形似秋刀魚,煙灰色的魚肚子已經化了,腥氣逼人。父親卻兩眼放光地說:“這魚好吃,沒刺,經煮,煮得越久越入味。”仿佛那是九枚魚形勛章。那是我第一次吃到海魚。后來才知道,在寧波,這種魚幾乎是沒人吃的。
父親并不愿意出去打工。他害怕城市交錯復雜的路、一模一樣的房子,還有那些陌生、淡漠的面孔。他總想賴在家里,賴在田地里,哪怕田里已犁不出泥鰍了,壟溝里已踩不到小魚了。母親最終沉默了,只怨自己命苦,不再逼他。
1993年夏天,放暑假的我回村幫父母雙搶。割完稻后,已是暮色四合,壟溝里水色凝碧。我們沿著阡陌走上圩埂,準備回家,父親性憨,落在后頭。我們便坐在大閘高大的水泥墩上等他。他忽然從路上消失了。我心下一凜,慌忙扔掉手上的東西,朝父親的方向跑去。卻見父親站在高大的水渠孔洞里,手上抓著兩條碩大的鯽魚。洞里陰涼,水波爍爍晃在他的身上,他只呆呆地站著,任憑那魚啪啪地拍打著他的手,魚鱗一片片濺到他的臉上,使他看上去更像一條大魚。最終他彎下腰去,將兩條魚放回水里。魚攪出兩股濁黃,消失在水草間。我呆呆地看著父親,這可是野生大鯽魚,鱗片都是金色的,煮熟了肯定無比鮮美。父親為什么要放了它們?
就在那一年,父親決定回到他的祖居地,回到他五個老去的兄弟和八十歲老母親的身邊。他的決定出人意料,母親居然難得地同意了。我一直在揣摩父親作出這個決定與那兩條魚有關聯(lián),但直到今天我依然沒有答案。
我并不了解父親。那個敏感年紀的我總是怨他沒有別人能干,恨他只知道守住幾畝地,不懂得變通,不懂得與時俱進。后來我出去讀書了,也從來不懂也不愿去了解父親的內心需求。我們的父子關系,一直限制著我們的溝通。就在今天,他又拒食了我?guī)Щ貋淼拇篥~,卻坐在屋檐下吃著他五弟送來的野魚。這時,侄兒在二樓喊我:“大伯,你給我講個故事吧?!本鸵姼赣H仰起臉,笑瞇瞇地看著樓上的孫子,吐掉嘴里的魚刺,含含混混地說:“爺爺跟你講,從前有一個獵人,他的名字叫海力布,有一天他打獵,救了一條小白蛇……”我突然想起,這個故事他曾經也給我講過。我記得是在雪夜里,雪子打得屋頂啪啪作響,我們圍坐在火桶邊。母親說起某人救了一只白毛大仙(老狐貍),后來便榮華富貴了。父親則說:“我也給你們講個故事吧,從前有一個獵人名叫海力布……”
慢慢地,那個在雪夜里講故事的父親和現(xiàn)在坐在陽光下吃著魚的父親,在我心里融合起來。我說:“爸,你小心魚刺,我來替你講吧。從前有一個老爺爺,那時候他還不太老,有一天傍晚,他救了兩條蹦上岸的魚……”我沒有看他,但我知道他在聽,在看著我。我的心里水汽泱泱,蒼茫一片……侄兒趴在樓上欄桿處,急不可耐:“后來呢?那兩條魚是不是龍王三太子和四太子?”
我看見,父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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