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中國人的字號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特別是畫家、書法家的“號”和諢號,常常能從其中看出一些他們的內(nèi)心追求。例如:陳洪綬號老蓮,李公麟號龍眠居士,李煜號白蓮居士,沈周號石田,吳鎮(zhèn)號梅花道人,朱若極號石濤,趙孟頫號松雪,黃慎號東海布衣,戴進(jìn)號玉泉山人,華嵒號新羅山人,惲壽平號南田,程正揆號青溪,弘仁號鷗盟,揚(yáng)無咎號逃禪老人,王冕號煮石山農(nóng)。
諢號者如楊凝式之“楊風(fēng)子”,范仲立之“范寬”,梁楷之“梁風(fēng)子”等。
宋 梁楷 秋柳雙鴉圖頁 卷本墨筆 24.7x25.7cm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在這些名號、諢號之中,我們看到了這些藝術(shù)家雖然未必都能踐行“號”之所詣,或者還有“身在江湖心存魏闕”者,但寄情山水,向往自然的情致還是與號俱來的。由此,我們再看中國人的山水畫、減筆花鳥畫,那些看似“逸筆草草”、“墨戲”的作品,表面上看,雖然實在不能和歐洲文藝復(fù)興以來的“深刻內(nèi)容”相提并論,甚至媲美。但是,正是這些字號為“山樵”“野老”“逸民”的畫家、詩家們,他們的骨子里對自然的歌頌和向往,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理念等,卻不是所有西方美術(shù)觀點所能夠理解的。這就是中國的山水畫至今盛況不衰的原因之一。外國人看不懂中國畫,看不懂中國山水畫、花鳥畫,是因為不了解中國人“天人合一”的文化觀念,情有可原,但如果我們自己也認(rèn)為中國山水畫、花鳥畫“淺薄”,那是數(shù)典忘祖。
宋 梁楷 秋柳雙鴉圖頁 局部
《秋柳雙鴉圖》留給我們的一個深刻印象是:生命、寂靜、空闊、永恒。我們的思想也會隨著這個印象,像野馬一般的,從畫面到內(nèi)容,再到任由我們自由馳騁的空間,它可以是有范圍的,也可以是無邊無際的?!肚锪p鴉圖》的畫面很簡單,一段枯柳,倔強(qiáng)地留出一條柳枝,深秋落葉,柳絲依然在晚風(fēng)中婀娜,在昏暗的月影下,兩只寒鴉一上一下的飛著……如此而已,就這么簡約。不管你是就此發(fā)表鴻篇大論,還是一字真言,它的主旨當(dāng)離不開生命與自然,人與自然的關(guān)鍵。
這幅畫的作者是南宋人梁楷。
梁楷生卒年不詳,祖籍山東,北宋亡后南渡,流寓錢塘 ( 今杭州 )。他是名滿中外的大畫家,曾于南宋寧宗時期擔(dān)任畫院待詔。他是一個行徑相當(dāng)特異的畫家,善畫山水、佛道、鬼神,師法賈師古(賈師古,生卒年不詳,南宋畫家。今河南開封人,善畫道釋人物,師法李公麟。高宗紹興時為畫院祗候。其白描人物,頗得閑逸自在之狀。嘗作《歸去來圖》,有所謂“一筆法”,甚古雅……)而且青出于藍(lán)。他的減筆畫開創(chuàng)了寫意畫的先河,影響了后世很多畫家,如明代的徐青藤,清代的八大山人等,即便到今天,他的影響力依然強(qiáng)大。
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觀念,中國大約早在2500年前就已經(jīng)定型,但解釋得讓人饒有興味的莫過于戰(zhàn)國時期的莊子,他說:“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而大山為??;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這個萬物與我并存的觀念,隱含著和諧的成分,并不提倡與自然的抗?fàn)?,更何況過分的攫取,講究的是平衡。他還講了:“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的方法。
宋 梁楷 秋柳雙鴉圖頁 局部
如果說這些還不能看得清楚東西方的文化差別,那我們再舉個例子看看。用西方的皇家園林中,引為代表的凡爾賽宮花園和中國皇家園林中的頤和園,或者是江南園林來比較。凡爾賽宮花園以整齊的形體對稱和幾何形的道路、修剪成型的花圃、樹叢著稱,強(qiáng)調(diào)的是人改造自然的“力量”,而中國的園林式建筑格局一言以蔽之“雖由人作,宛若天成”,將人的“力量”順?biāo)觳⒃⒂凇白匀弧敝校顒e就在這兒,不僅是審美情趣,更關(guān)乎的是理念。
梁楷是南宋畫院的職業(yè)畫家,但他厭煩南宋畫院的因循守舊,他決意抗?fàn)帲辉偃嗽埔嘣?,他要畫自己的東西。明人陳繼儒《眉公論畫》中有這么幾句:“梁楷待詔畫院,賜金帶不受,掛于院內(nèi),自稱‘梁風(fēng)子’。余曾見其《孔子夢周公圖》、《莊子夢蝴蝶圖》,蕭蕭數(shù)筆,神仙中人也。”能將當(dāng)時國家最高藝術(shù)部門褒獎的金帶懸于樹上,不要,這個決心不是每個畫家都能有的。究其原因,梁楷是要畫心中的畫,而不是要畫“筆下”的畫,所以佯稱自己是“瘋子”,這也是自保的一種手段。五代楊凝式就曾“瘋”過幾次,可是這個五朝元老留給我們的《韭花帖》《神仙起居法》,哪個又能說是“瘋筆”呢?
宋代范仲立,性情寬緩,畫法初學(xué)李成,繼法荊浩,但最終還是覺得“吾與其師于人者,未若師諸物也”,索性移居終南山、華山,于“巖隈林麓間,而覽其云煙慘淡,風(fēng)月陰霽,難狀之景,默與神遇,一寄于筆端之間?!保ā缎彤嬜V》)范寬如果不愛真山真水,能有《溪山行旅圖》的橫空出世?
元代四大家之一的黃公望若非“終日只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tài)忽忽,不測其所為”的如此愛山愛水,癡迷自然,豈能經(jīng)營七年完成曠世絕作《富春山居圖》?
人若瘋,則情志皆失,畫家若“瘋”,則能掙脫羈絆,忘情山水,恣意筆墨,最大限度地回歸自然,《秋柳雙鴉圖》如是。
梁楷的作品還有《八高僧故事圖》《太白行吟圖》《六祖斫竹圖》等。
宋 梁楷 秋柳雙鴉圖頁 局部
這些人與自然的故事,在中國繪畫史上不勝枚舉。當(dāng)這些“助人倫,成教化”的歷史文物跨越了萬世千秋,旅行到我們面前的時候,姑不論我們?nèi)绾胃兄x它們的殷勤到來,假令能觀其作而致思想升華,庶不負(fù)它們?nèi)f水千山的跋涉……但我們中的一些人竟然妄自菲薄,瞧不起我們山水畫、花鳥畫,認(rèn)為只是閑情逸致而已,聲言中國畫沒有外國的深刻,這不禁令古人無言以對,也令今人智識者扼腕痛惜的。
偶爾看北京電視臺青少頻道,有一個人與自然的節(jié)目,其中有一節(jié)是根據(jù)美國科學(xué)家撰寫的書籍改編而成的科教片,很有深意,也很有哲理。講的是地球忽然遭受不可知的災(zāi)難,人類一下子全部滅絕,就像地球史上曾經(jīng)的主人——恐龍,滅絕時的情況一樣。不同的是,這個預(yù)演的災(zāi)難僅導(dǎo)致人類滅絕,其他生物還都照舊存在。
我們不就科學(xué)的意義討論片子的假設(shè)是否成立,因為這個片子旨在通俗地講地球如果沒有人類會怎么樣。接著,電視畫面就五十年、一百年、一百五十年的一頁頁地翻過,旁白也在這一頁頁后略而周詳?shù)亟庹f,畫面上第次出現(xiàn)了地球人曾經(jīng)賴以自豪的建筑,如美國紐約哈德遜河上的華盛頓懸索大橋、新奧爾良“超級穹頂”體育館、矗立在鬧市中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紐約海港自由島上的自由女神像等等標(biāo)志性建筑,它們一個個隨著時間的消逝、自然剝蝕的作用,轟然倒塌……乃至一萬年,一億年之后,地球上所有人為的痕跡全部消失?!胺叛壑帯?,大自然中又是郁郁蔥蔥,河流澄澈,充滿了鳥語花香……“自然之手”抹平了由我們?nèi)祟惤⑵鸬摹柏S功偉績”并還之以“本來面目”。片子中的鏡頭當(dāng)然是虛構(gòu),但真實,真實得令我們并未覺得這一切不可能,正如科學(xué)不摻雜情感一樣,這個“預(yù)言”以探索的精神,將“嚴(yán)酷”深刻地擺在我們面前,讓我們自行判斷自己的功與過。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在這部片子中還描寫了意大利天才畫家米開朗基羅繪制在西斯廷教堂禮拜堂祭壇墻壁上的名作《最后的審判》——也在這場災(zāi)難中土崩瓦解的情節(jié)。這件米開朗基羅的名作自1536年始至1541年止,共歷時五年方才告竣的巨制,到今年已經(jīng)走過470年的旅程,它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們“末日的審判”可能就在“后天”。假設(shè)地球真有這樣的劫難,那么這個“末日審判”,已經(jīng)不再局限于罪人,而是應(yīng)該負(fù)有共業(yè)的人類,按照《圣經(jīng)》觀點,即每個人都有“原罪”,一概不能推卸責(zé)任。這部片子,令我們思索人與自然、人與環(huán)境的問題以及怎樣才能達(dá)到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具體方法。當(dāng)然,大自然期待人類做出的這個回答可以永遠(yuǎn)思考著,也可以立即就做。
宋 梁楷 秋柳雙鴉圖頁 對題
看梁楷的《秋柳雙鴉圖》,牽出這么多紛繁的思緒,皆由其簡約的畫面所帶來。作為酷愛中國山水、花鳥的中國畫,它予人的啟迪一如電視片中的“警告”一樣,早就無言的說過了。不同的是:一個由愛而生珍重,懂得和諧,一個是毫不留情地指出,后果可怕……但“深情關(guān)懷”和“嚴(yán)重關(guān)切”是不同的表達(dá)方式,唯愿看過梁楷這件作品的我們,都能從畫面?zhèn)鬟_(dá)給我們的美意,去熱愛自然保護(hù)環(huán)境,以期我們美好的生活更能長久些……
(中國文物報)
梁楷,南宋人,生卒年不詳,祖籍山東,南渡后流寓錢塘 ( 今杭州 ) 。他是名滿中日的大書法家,曾于南宋寧宗擔(dān)任畫院待詔。他是一個行逕相當(dāng)特異的畫家,擔(dān)任畫院待詔,這是最高級的宮廷畫師,皇帝曾特別賜給金帶,這是種畫院最高的榮譽(yù),但梁楷卻不接受,把金帶掛在院中,飄然而去。梁楷善畫山水、佛道、鬼神,師法賈師古,而且青出于藍(lán)。他喜好飲酒,酒后的行為不拘禮法,人稱是“梁風(fēng)(瘋)子”。梁楷傳世的作品包含了《六祖伐竹圖》、《李白行吟圖》、《潑墨仙人圖》等,但以《潑墨仙人圖》最為有名。
梁楷作畫,以“減筆”聞名,此幅亦不例外,寥寥幾筆就生動地勾畫出所表現(xiàn)物象的主要特征,描繪出花鳥的內(nèi)在神韻。大片的空白使畫面顯得空蒙含蓄,給人以筆墨有盡而意無窮的想象空間,達(dá)到了“于無畫處皆成妙境”的藝術(shù)效果。此圖前人定名《秋柳雙鴉》,實則寫唐代詩人王維五言絕句《鳥鳴澗》詩意。王維的詩“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泵枥L鳥鳴澗春山月出的夜景,既幽靜,又有生氣。梁楷的畫,以渴筆焦墨繪一節(jié)斷裂的枯柳,三兩根枝條昂揚(yáng)向上又飄拂而下,突兀地將整幅扇頁中分為二,構(gòu)圖大膽,以奇致勝。大片空白處淡墨暈染出的薄云滿月,給空谷春山平添了幾分神秘。初升的月亮驚起的兩只山鳥奮飛呼鳴,打破了夜空的靜寂,老柳雖然細(xì)弱,枝條卻仍堅韌,使觀者感受到自然生命的搏動。
【名稱】宋梁楷秋柳雙鴉圖
【文物現(xiàn)狀】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簡介】圖頁,絹本,墨筆,縱:24.7cm,橫:25.7cm。
【其它】紈扇頁,行書署款“梁楷”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