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食錄二編》淺譯
●立仁
耳食錄二編卷二
文壽
監(jiān)生文壽,累次科考不中。而他的二弟在鄉(xiāng)試中一戰(zhàn)而捷。父親認為文壽學(xué)習(xí)不刻苦,大加斥責并將他攆出家門。母親也時時凌辱他的媳婦,媳婦素來賢惠,始終沒有怨恨之心。
文壽被逐臨走之前,向妻子訣別道:“父母因考試不第而驅(qū)逐我,我如果再不能中舉,絕不回家。我不肖,既生離父母,又連累了你。你還年輕,應(yīng)早早為自己找個出路。”妻子哭道:“不對呀,你這樣說!你的才華我最了解,中個舉人又有何難?既然已被父母怪罪了,還能再說什么呢!萬望早傳捷報以慰藉父母,也是我最大的愿望,絕不敢有二心!”文壽也哭道:“我聽你的。”文壽出門沒有盤纏,妻子將自己的衣服首飾都拿到當鋪當了,為他準備行李,好讓他應(yīng)京兆府鄉(xiāng)試。
文壽來到京師,租住在宣武坊某個寺廟中,重新投入學(xué)業(yè)。不久就聽說二弟也來京城參加禮部會試了,便前往見他,問問父母安否,訴說一些分別后的瑣事。二弟笑道:“大哥歷來很自負,如今看來哪里比我強?”文壽凄然而退。直到二弟得中進士,授予某部司官官職,將準假還鄉(xiāng)時,文壽既無顏面再去看他,二弟竟然也沒來文壽這里。
二弟回到家,親朋好友前來祝賀的人腳尖踩腳后跟兒。家里請客奏樂,門庭如火。文壽的妻子出于對公婆的體諒,不好一人溜邊兒,也跟著里外忙乎。二弟媳卻譏笑她說:“大嫂也很高興嘛。”文壽妻子裝作沒聽見。幾天后,她問二弟道:“叔叔在京城見過你大哥嗎?”二弟漫不經(jīng)心地答道:“曾見過一回。”隨即很冷淡地說些別的事情。文壽妻子明白了二弟的心意,不再問什么,一個人關(guān)上門偷偷哭泣而已。二弟又當著所有人面說:“哥哥其實是怨恨父母攆他,卻怪到我的頭上,總在回避我,所以我們不能常常見面。”父母既然因老二當官使自己變得高貴了,自然只相信老二的話,益發(fā)怒罵文壽。文壽幾次寫來的信,連看都不看就燒掉了。二老也益發(fā)喜愛二兒媳而憎惡大兒媳,甚至將文壽妻子當婢女對待。文壽妻子明知二弟在父母面前說文壽的壞話,也不敢辯解。每到吃飯時,總是大家吃完了才讓文壽妻子去吃剩菜剩飯,她常常吃不飽。歲時八節(jié)的一切飲宴游玩活動,從不讓她參與。文壽有個兒子剛剛?cè)龤q,與老二的兒子為爭栗子爭哭了,老二的兒子也哭。老太太很生氣,哄著老二的兒子而揍文壽的兒子,并數(shù)落大兒媳婦不管教,為此罵了一整天。文壽妻子不得不哭著長跪謝罪。
文壽的父親得了重病,文壽妻子日夜擔憂嘆息,既為丈夫的不得志感到痛心,又深怕公公的病等不到文壽中舉的那一天,夜夜燒香祈拜,愿老天爺保佑公公長壽。后來,公公的病果然逐漸好了起來。二兒媳婦見到嫂子燒香祈禱,竟然在婆婆面前下讒言道:“嫂子每天晚上燒香詛咒公公呢!”婆婆十分震怒,將這事告訴了公公,準備通過起訴將她休棄。鄰里之人大多知道媳婦是冤枉的,又擔心惹上老二妻子的怨恨,都不敢出來說公道話。文壽妻子沒辦法證明自己的清白,抱著一腔冤屈無處陳訴吐血而死,年紀還不到三十。聽說的人都非常傷感。
就在這時,文壽剛參加完京兆府鄉(xiāng)試,再次不中。滯留京師,不敢回家。而所有的盤纏用盡,只得為廟里的僧人抄書掙錢度日。一次薄暮時分偶然在寺外散步,發(fā)現(xiàn)松樹下面有位少婦徘徊,長得很像自己的妻子。上前一問,果然是的,不覺大吃一驚。問她怎么會來這里,妻子哽咽不能回答,然后告訴他說:“我已經(jīng)是鬼了!”文壽聞言大哭,妻子勸他說:“不用傷心。我如今來陪伴你,跟活著時一樣快樂。況且活著時彼此還離得那么遙遠。今天得以相聚,怎么還不高興呢?”文壽于是收斂了哭泣,也不感覺害怕,與妻子一起回到寺中。其他人沒有誰能看得見她,她說話也沒人聽得見。
妻子對文壽說:“你承受這樣的貧苦,我來想個辦法幫幫你。”問她什么辦法,她說:“明日請在廟門前安排一下,擺一個算命的攤子。我很會預(yù)知人們未來的事,一定會有很大的收獲。”文壽從她所言。凡是經(jīng)他卜算的都能應(yīng)驗,一時聲譽大起。慕名而來的京都人士使得他門前喧鬧非凡,以為是漢代高士嚴君平復(fù)出了。
不久,又將參加鄉(xiāng)試,文壽問:“我這次能考中嗎?”妻子說:“這種事在神仙中都是保密的,我無法知道。但應(yīng)破釜沉舟寄希望于這一回了。”于是勸文壽謝客隱居,買來很多書籍,日夜攻讀。妻子本來就識字,也打開書卷陪同文壽相對誦讀,而她的悟性高過文壽。他們按預(yù)定課程開始研攻經(jīng)義及詩策之類,而妻子寫的東西常有憂天下之心。文壽嘆道:“可惜你是一個女人不能綰髻插簪成為進士,況且幽明相隔,會這樣的文章又有什么用呢?”婦笑而不答。
文壽進入考場后(譯者注:科舉考試中,參加鄉(xiāng)試的考生每人一間獨立的考屋,稱為“號舍”。開考時,考生經(jīng)檢查后對號入闈。然后貢院大門關(guān)上,三天考期完結(jié)前不得離開,吃、喝、睡都得在號舍內(nèi)),到了夜里,妻子也來了,對文壽說:“我這段時間勤學(xué)如果真能有秀才資格得以參加今天的鄉(xiāng)試的話,也是因為你的緣故。我們應(yīng)當一起努力,興許能行呢!”說完就幫文壽起草策對,起草完,文壽拿起來朗讀。隔壁號舍的某考生,是一位很有名氣的士子,聽見后要去看,大加贊賞,說是有神相助,并且說:“此文必定蓋過那些入京應(yīng)試的舉人。”文壽于是將其中的緣由細節(jié)告訴了那位考生,那人也深深為此唏噓感嘆。
等到考試揭曉,文壽竟然再次落榜,妻子不勝悲憤,說:“完了!怎么辦?”這回文壽反而來安慰她。妻子說:“不是為你我的遭遇感到悲傷。科舉功名真的值得那么在乎?所讓人悲哀的是父母都老了,他們時時刻刻指望你大貴,而你最終也沒有遂他們的心愿,命??!命??!”
此時,二弟已帶著老婆孩子到部里司曹任職。文壽猜想二弟肯定也將父母接到京城贍養(yǎng),便前往問候,則父母并沒來。二弟覺得接見哥哥很不光彩,通知門房不予接待。原來自從文壽妻子死后,二兒媳依仗丈夫而身價高貴起來,愈發(fā)驕橫,往往在公婆面前狂傲不敬,一點兒媳的禮儀都沒有,比起“箕帚誶語(譯者注:意思是,婆母前來拿簸箕掃帚,兒媳立即口出惡言。典出賈誼《治安策》:借父耰鋤,慮有德色;母取箕帚,立而誶語)”來,更有甚者,公婆反而要委曲逢迎于她。由于這個緣故,老二到京城做官,父母不愿意同他一起來。文壽得知其中緣故,越發(fā)恨自己屢考不第,與妻子痛哭了一天一夜。
不久,二弟任職屆滿將要調(diào)外地出任郡守。妻子私下對文壽說:“這不是好事。二弟寡恩薄義又貪財,將來免不了要出事。”
文壽有個小弟弟名叫秩生,天性仁義善良,父母非常疼愛他。文壽離開家時秩生還小,大點后,在外面從師讀書。很清楚大哥無罪被逐,而大嫂是因為讒言冤死的,垂淚對父母說:“大哥沒能中舉,難道是他的罪過嗎?命不好?。r且科第又有什么好的?比如二哥倒是富貴了,大人又從中得到了什么好處?大嫂賢惠孝順,鄰里沒有不知道的,不幸冒了過失之名,含冤九泉之下,留下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著實讓人傷心!愿大人稍加寬恕,讓大哥得以重新服侍父母,也能在嫂嫂墓前祭奠,以撫慰其魂靈,這才是像天地一樣的大德呀!”此時文壽的父母也漸漸有所悔悟,稍稍體諒到了兒媳的冤情,聽了秩生的一席話,不覺淚下,說:“我兒大仁孝,我們聽你的?!庇谑菍懶耪傥膲刍丶?,派人祭婦兒媳的墳?zāi)?,安撫并體恤其兒子。
書信尚未到,文壽妻子已經(jīng)知道,喜形于色,對文壽說:“祝賀郎君可以回家了!公公婆婆近來因三弟的話,很快就會召你回去。我的心志也得蒙昭雪,并已賜我酒食了??蓽蕚湫醒b等著,和你一起回家。”
十幾天后,書信果然來了,收到信立即啟程。無論是江河風(fēng)雨之中,還是舟車館驛之內(nèi),妻子沒有一刻不在身邊。將要到家時,妻子對文壽說:“我本想登堂重拜公婆,只恨身為異物,不能明著拜見問安(譯者注:修榛栗,古代婦女攜帶禮物拜見長輩。語出《左傳·莊公二十四年》:男贄,大者玉帛,小者禽鳥,以章物也。女贄,不過榛栗棗脩,以告虔也),恐駭人聽聞,請你為我表白!”文壽流著淚答應(yīng):“好的!”
一到家門,有少年人等在門外,見到文壽就上前問道:“請問您是哪一位?”文壽說:“流亡人文壽?!鄙倌険]淚下拜,一問,正是三弟秩生,原來他估計大哥快要到,在門口引頸張望好幾天了。旋即有個垂髫小兒趴在地上痛哭,正是文壽的兒子。他媽媽剛?cè)ナ罆r,爺爺奶奶對他一點也不慈愛。三叔秩生非常憐憫他,每天拿飯菜給他吃,夜里則照顧他睡覺,一樣零食、一件玩具,沒有安排不周到的。父母不愿再過于拂逆秩生的心意(原文此處疑脫字),對文壽的孩子也不再過于虐待。因此文壽之子雖然失掉了爺爺奶奶的歡愛,而得以發(fā)育成長,不因饑寒病困而死,完全是秩生的功勞。今天一起出來迎接文壽,而文壽離家整整八年,所以才會互不相識。這時秩生急忙進屋稟報父母,文壽也急忙進去拜在父母堂下,說:“壽兒不孝,很久沒能關(guān)心父母的冷暖,到最后也沒能成就功名、以稍稍慰藉父母之心。而大人的慈愛無疆,讓兒得以能再見親顏?!痹捨凑f完,痛哭失聲。父母也涕淚橫流嗚咽不止,親自攙扶文壽起來,憐惜慰勞的話語溫情而真摯。鄰居們聞訊后,老老少少都來看望,很多人流下了眼淚。
文壽一直想說妻子也一起回來了的事,擔心父母親受到驚嚇,躊躇不敢說。父母親則以為媳婦死了的事文壽還不知道,況且兒子剛剛到家,暫時不想提及。到天黑時,文壽來到門外,見妻子站在墻角流淚兩眼都紅了。妻子問:“我的事說了嗎”文壽說:“還沒呢。你暫且跟我進屋。明早,我一定去說。”妻子說:“沒有公婆的許可,怎敢進屋?”文壽為之嘆息不已,于是進屋,向父母請命,仔細陳述了事情始末。屋里聽著的人都相互咄咄稱奇。秩生說:“請大家不必有所懷疑畏懼,嫂嫂絕不會禍人的。嫂嫂賢惠而孝順,如今是以神顯身,為什么不是這樣的!”父母深深被媳婦的心意感動,命她進來。
文壽來到門外喊道:“媳婦進來吧!”一會兒聽見堂下有人邊哭邊說,衣裳簌簌作響如同有人跪下站起。文壽告訴父母說:“媳婦拜見。”母親有些恭敬而不安地說:“以前有人在我面前離間我和兒媳的關(guān)系,是我不仁厚,很對不起兒媳,如今知道錯了!望兒媳不要再怨恨我。”就聽媳婦回答說:“哪敢!”母親又說:“兒媳的話語能聽得到,但形貌卻看不見,這是為何?”媳婦說:“媳婦我尚未梳洗更衣,不敢見公婆,更何況哪敢以朽化之身去驚嚇大人?只希望大人不因詭異而拋棄我,讓兒得以在陰間供大人驅(qū)使,而能使生人所防衛(wèi)不到的事得以周全,以稍補兒生前未盡之職,有什么比這更好的呢?為什么必須見面呢?”說完,又向秩生拜謝,言辭哀婉。
文壽的兒子號啕著對母親說:“兒幼時還不會認娘,娘就拋棄兒走了。這些年日夜想娘見不到娘。如今有幸娘回來了,求娘讓兒見見我娘。”母親也哭了,說:“你好好跟著你爺爺奶奶、你父親、你叔父,我雖然是你母親,但不能再撫養(yǎng)你,不忍心讓你再見到我!”在兒子執(zhí)意請求之下,才讓他見了一回,說:“算是為將來做個驗證吧。”旋即隱去。從此,除文壽之外再沒人見到過她。她雖是不在世的人但言詞恭慎,規(guī)規(guī)矩矩地遵循婦道,合家安寧。
母親生日將至,文壽妻子對文壽說:“請給我買點絲綢彩帛回來,我要做幾件針線活兒,好給母親做壽禮。”文壽說:“好的。”就買給了她。妻子拿去,放進鄰家媳婦的繡筐中。鄰家媳婦正奇怪是哪里來的,就聽見憑空中有人說:“我是西鄰文家媳婦,想做套衣服鞋子給婆婆祝壽??上抑竿鬅o力,煩夫人代操刀尺、縫紉,十分感謝并永遠記住恩情!”鄰家媳婦欣然答應(yīng)了她,不到一天,做成衣服一套、女鞋一雙,見到的人嘖嘖稱贊,都夸她是針神。鄰家媳婦對自己的巧捷也很驚訝,再也做不出這么好這么快的針線活兒。文壽妻子取回交給文壽之后,就依著茶幾托著下巴休息,像是針線活兒做累了的樣子。原來她擔心針線活兒出自自己的手,讓人覺得不祥,所以附在鄰家媳婦身上完成的。慶壽那天,文壽將禮物獻給母親。母親悲喜交加,認為死媳婦比生媳婦強。
鄰里中有個悍婦,丈夫在外做生意,她一直虐待婆婆。偷偷買好東西自己吃,讓婆婆吃腌菜,一年到頭不知肉味,洗衣掃地像傭人,一天到晚不得休息。而悍婦自己閑睡游戲,嘴里還辱罵不已。到她聽說了文壽妻子的事跡后,自己深感慚悔,事俸婆婆禮敬有加。文壽妻子對人的感化到了如此程度。
父母已經(jīng)想明白文壽很有才德只是命運不好,就讓他主管家政,不再讓他求取功名。妻子則讓文壽將所有的錢換成糧食,積貯連庫。那年饑荒連連,妻子勸文壽平價賣給饑民,因此而得以存活的人極多。附近饑民群起搶劫富戶,感謝文壽曾救濟過自己,互相告誡不得侵擾他家,因此文氏父子兄弟的生活十分安定,沒有因被劫奪而逃亡的隱患。
后來得到二弟那邊的消息,二弟因受賄事敗,被革職充軍邊疆,所有為官所得全被沒收。其老婆孩子因窮困不能回家。文壽告訴父母說,將讓秩生去接他們。秩生很看不起二哥的為人,不想去,文壽妻子勸他說:“大哥、二哥,都是你的哥哥。小叔叔你對兄弟友愛,為何獨獨對二哥有隔閡?”秩生嘆口氣說:“遵命了!”這才出發(fā),將二哥的妻兒接回。老二妻子安樂慣了,驟然遭逢困苦,根本受不了。文壽父母因為老二犯罪實是羞辱了自己,而二兒媳素來不敬重自己,原先的愛意已消失殆盡,時間一長更加討厭她,就像從前討厭大兒媳一樣。鄰里之人起初因為老二高貴,肚里有話不敢說,到這時也非常瞧不起她。文壽的兒子怨她讒言中傷致母親于死地,雖然受制于父母之命不敢發(fā)作,但時時刻刻有報仇之心。老二的兒子長期隨父做官荒廢了學(xué)業(yè),既愚蠢又驕橫,好賭博飲酒,屢屢在家盜取財物跑出去,與里中的無賴少年混在一起,如何鞭笞也管他不了。而老二阻隔在萬里邊荒之外死去,沒有歸葬家鄉(xiāng)的可能。故而他的妻子雖然回到家里,前后卻恍如隔世,羞愧沮喪屈辱,幾乎無法做人。唯獨大嫂對她一如常態(tài),不計前嫌。
不久,秩生獲得縣學(xué)生員資格,進而中舉,將要議婚。文壽妻子私下告訴文壽說:“老三有前世夙緣牽扯,應(yīng)當晚娶,且商定的將是不和睦的‘怨耦’,我已經(jīng)通過月老為他換人了。符氏有女美麗而賢德,其前身是個尼姑,修行很苦,偶然涉及香色界,于是結(jié)了塵緣,現(xiàn)在還沒有定下婚配。請用念珠做聘禮,事情一定能成。”起先,符家婦人夢見一個少年尼姑來到她家,就生下一個女兒。女兒稍大點時,常常夢見自己來到廟里:長松翠竹,黃鳥低鳴;蒲團空而金經(jīng)掩,裊裊的爐煙,還縈繞在佛像的瓔珞及廟中的幢幡之間,女兒常常徘徊一、兩個時辰才離去。后有一位老尼對她說:“伽楠一百八,是你委身的地方。”女兒將這話告訴了母親,母親覺得有來歷就記下了。文壽妻子所言的“以念珠為聘”(譯者注:佛家念珠一般為一百零八顆,多為伽楠香制作,伽楠代指念珠)正符合冥冥中的婚約,果然一說即成。
大婚當晚,有條二尺來長的蜥蜴,來到婚禮現(xiàn)場窺看。家人準備殺了它,文壽妻子說:“不行。這就是所謂的‘怨耦’,應(yīng)趕快把鏡子藏起來,而用老三的鞋子祭它,就沒事了。”如此一來,蜥蜴見到鞋子十分生氣,跳下來咬住鞋子,并將它撕碎,緩慢地爬行在墻壁間,再三回頭看秩生,于是上屋走了。這才知道文壽妻子的話并非虛妄了。
符女的賢柔很像大嫂,事俸公婆、安排內(nèi)務(wù),都以大嫂的話為法度。大嫂常常在她面前現(xiàn)形,安坐相對聊天,互相投合情誼愈深。老二媳婦心下很妒忌,而最終也沒辦法再施毒計。
數(shù)年后,文壽父母相繼去世,壽、秩生居喪極哀,文壽妻子也披麻戴孝,哭泣聲如同生人。文壽問她:“公公婆婆現(xiàn)在去了哪里?”妻子說:“這不能說,說了的話死人活人都有罪過。所以不敢說。”從此她的臉色常常顯得不高興,見面也越來越少。問她緣故,始終不肯說。
有一天,聽到屋檐之上簫管雜傳,這時全家人都看見了文壽妻子。而她神色慘然地流淚道:“別了!上帝憐憫我的心志而表彰我的敦厚,讓我得以位列神靈之末,叨享立廟奉祀。獲此大命,己經(jīng)過了五年時間。我因公婆在世,不忍心離去,今天再無理由推卻了!”于是對文壽說:“大家的祿命正長,惟獨君失意坎坷,人間的福祚沒能一朝享用,然而君也不必太過悲苦。過幾天,我會來告訴你。”又對兒子說:“我兒當貴,后十二年還來見我。今天不要悲傷,好好事俸你的叔父母,他日竭力報國家,無愧于爺爺奶奶、你父你母之志!”說完,就冉冉而去。
文壽不久病倒,彌留之際,忽然對家人說:“我妻子來了!”便與世長辭。十二年后,其子赴某地做官,路過一座廟參拜神像,竟特別像自己的父母。
文壽妻子姓裴。席間聽某客人講述她的事跡很詳細,唯獨遺失了她是哪里人這一節(jié),可惜呀!
【原文】
文上舍壽,累舉不第。其仲弟某者,一戰(zhàn)而捷。父謂壽不學(xué),責而逐之。母亦時時挫辱其婦,婦故賢,終無怨色。
壽之初逐也,訣婦曰:“父母以不第逐壽,壽不笫,終不返。壽不肖,既長違父母,又以累卿。卿年少,宜自為計。”婦泣曰:“異哉,君之言及此也!君才妾所知,何有于一第?然得罪堂上,復(fù)何言!幸早有以慰之,妾之愿也,敢有他志!”壽亦泣曰:“謹受教。”壽行無資,婦盡取衣飾付質(zhì)庫,為戒行李,使應(yīng)京兆舉。
壽乃至京師,稅居宣武坊某寺中,重理故業(yè)。已聞仲弟來赴春官試,趨往見之,問父母安否,泣言別后事。仲笑曰:“伯氏夙昔自負,今孰與仲多?”壽凄然而退。及仲捷南宮,授官部曹,乞假歸,壽既慚復(fù)往,仲亦竟不詣壽所。
仲至家,親朋來賀者踵相接。召客張樂,門庭如火。壽婦體舅姑意,不敢向隅。仲妻誚之曰:“姒亦良樂。”婦佯為不聞。數(shù)日,問仲曰:“叔見而兄乎?”仲漫應(yīng)曰:“曾一見。”即旁顧漠漠說他事。婦知其意,不復(fù)問,閉門掩泣而已。仲又言:“壽實怨親之逐己也,而以為我罪,故在都常避我,不得數(shù)數(shù)見?!备改讣纫灾儋F,而聽信其言。益怒罵壽。壽書數(shù)至,輒焚棄不覽。益愛仲妻而憎婦,婢畜之。婦固知仲之譖壽,而不敢辯也。每食,以食馀食婦,婦常不飽。歲時飲宴游戲之事,婦未嘗獲與。壽有子甫三歲,與仲子爭栗而啼,仲子亦啼。母怒,撫仲子而笞壽之子,且謂婦教之,詬詈累日。婦因垂涕長跪謝。
壽父病篤,婦日夜憂嘆,既痛其夫之不遇,而深恐舅之不及待也,夜焚香吁天,私為舅乞算。壽父病良已。仲妻見之,乃讒于姑曰:“姒實祝詛!”姑怒甚,言于壽父,將訟之。鄰里多知婦冤,而畏仲妻且怨己,不敢言。婦無以自明,飲恨嘔血數(shù)升卒,年未三十。聞?wù)邆伞?span lang="EN-US">
是時壽舉京兆,復(fù)報罷。止京師,不敢歸。資用乏絕,為寺僧傭書自給。偶薄暮步寺外,有少婦徘徊立松下,貌類其婦。就問,果婦也,大駭。問何以至此,婦哽咽不能答,已而告曰:“妾已鬼矣!”壽聞言大慟,婦止之曰:“勿悲。今來就君,不異生時之樂。且生時離逖。今乃聚晤,奈之何不歡?”壽乃收淚,亦不復(fù)畏怖,與婦俱入寺中。他人莫見婦,婦語亦莫之聞也。
婦謂壽曰:“君食貧若此,愿策所以佐君者。”問何術(shù),曰:“明日請署于門,設(shè)卜肆。妾頗預(yù)人事,當大獲。”壽從之。卜焉輒驗,聲譽大起。都人士闐咽其門,以為君平復(fù)出也。
無何,將復(fù)賓興,壽問:“吾今獲雋否?”婦曰:“此事神道所秘,妾不能知。但宜破釜以冀一當耳。”因勸壽避居謝客,購書盈案,日夜讀之。婦故識字,亦展卷相對弦誦,敏乃過于壽。克日課經(jīng)義及詩策之屬。婦制常憂。壽嘆曰:“惜卿乃不櫛進士,又隔幽泉,擅此將安施乎?”婦笑而不答。
壽既入闈,比夜,婦亦至,謂壽曰:“妾向勤學(xué)如應(yīng)舉秀才,乃以君故也。當并力圖之,庶其濟乎!”遂為壽捉刀,文成,壽朗誦之。鄰號舍某生,知名士也,聞之索觀,大快賞,謂有神助,且曰:“必冠南車。”壽因告以故,生亦欷噓嘆詫。
及揭曉,壽竟復(fù)落解,婦不勝悲,曰:“已矣!奈何?”壽反慰諭之。婦曰:“非也??泼\何足蒂芥?所悲者堂上人老矣,旦夕望君之貴,而君卒不副其志也,命也夫!命也夫!”
時仲已攜妻子供職司曹。壽意親且就養(yǎng),馳往問訊,則親固未來。仲恥見之,戒門者不為通。蓋自婦卒后,仲妻倚夫貴,益驕,往往肆悖慢舅姑之前,略無子婦禮,箕帚誶語,殆有甚焉。舅姑反曲意下之,職是,仲官京師,不愿與仲俱來也。壽得其故,益自恨不第,與婦痛哭竟日夜。
未幾,仲秩滿出守外郡。婦竊謂壽曰:“非福也。仲氏寡恩而好貨,將不免。”
壽有季弟名秩生,天性仁淑,父母絕憐愛之。壽出時尚幼,既長,就外傅。頗知壽被逐無罪,而嫂以讒死,垂涕請于父母曰:“伯兄不第,庸有罪乎?命也!且科第亦何愛之有?如仲氏富貴,大人奚與焉?長嫂賢孝,鄰里無不知,不幸冒不韙之名,銜屈泉壤,遺孤煢煢,可為傷心!愿大人少寬假之,使伯兄復(fù)侍庭闈,而酬酒嫂氏之墓,以伸其魂靈,實天地之德!”時壽父母亦漸悔悟,稍稍知婦冤,聞秩生言,不覺泣下,曰:“兒大仁孝,吾從汝?!庇谑亲鲿賶蹥w,使人祭婦冢,而撫恤其子。
書未至,婦已知,喜動顏色,謂壽曰:“賀君歸矣!舅姑比以季子言,旦夕召君。妾志亦蒙昭雪,且賜酒食矣。宜治裝待,與君偕返耳。”
后十馀日,書果至,至則啟行。關(guān)河風(fēng)雨,舟車館驛之間,婦未嘗不在。將至家,謂壽曰:“妾欲登堂重拜尊嫜,恨身為異物,不能明修榛栗,恐駭聽聞,君幸為我陳白之!”壽泣曰:“諾!”
既至,有少年俟門外,見壽乃趨而前曰:“公誰耶?”壽曰:“亡人壽也?!鄙倌赇幌掳?,問之,秩生也,蓋度壽將至,企望者累日矣。旋有垂髫而號于地者,壽子也。方婦之卒也,父母待壽子不慈。秩生憫之,日取食飼壽子,夜則視其寢,一果餌、一什物弄具,未嘗不分逮。父母重拂秩生意,亦不復(fù)過虐壽子。故壽子雖失王父母歡,而以育以長,不以饑寒疾困死,秩生之力也。至是并出迎壽,而壽去家已八年,故各不相識。于是秩生馳入門內(nèi)報父母,壽亦趨入拜父母堂下,曰:“壽不孝,久缺溫清,卒不能有所成立、少慰高厚之心。而大人慈愛無已,使得復(fù)望見顏色?!毖晕醇?,哭失聲。父母亦涕泗嗚咽,掖之起,憐惜慰勞之甚厚。鄰人聞之,無少長皆來觀,多泣下者。
壽欲言婦偕歸事,慮親驚怖,躊躇不敢發(fā)。父母則以婦卒而壽未之知,且初至,姑諱之。洎暮,壽趨出門外,見婦于墻隅淚涔涔目盡赤矣。婦曰:“言之乎?”壽曰:“未也。卿且入。明發(fā),壽當言之。”婦曰:“無舅姑命,安敢入?”壽為嘆息,遂入,請命于父母,具陳始末。室中聞?wù)呓韵囝欉瓦汀V壬唬?span lang="EN-US">“請無疑畏嫂非禍人者。嫂賢且孝,以神明其身,何為乎不然!”父母感其意,命之入。
壽乃即門外呼曰:“婦入矣!”徐聞堂下有泣而言者,衣裳簌簌熱若跪起者。壽白父母曰:“婦拜。”母踧躇曰:“向有間新婦于我者,我實不德,重負新婦,今固知其誣矣!新婦毋怨我。”則聞婦對曰:“何敢!”母又曰:“新婦語可得聞,形不可得見,何也?”婦曰:“婦人不飾,不敢見舅姑,況敢以朽化之身驚尊者?誠不以詭異見擯,得供使令于冥漠中,而防衛(wèi)其不及,以少補生前未盡之職,何幸如之?奚以見為?”言已,復(fù)拜謝秩生,詞致哀婉。
壽子號眺而請曰:“兒幼未識母,母棄兒去。日夜思母不得見。今幸母來,愿使兒得見母也。”婦亦哭曰:“汝依汝祖父母、汝父、汝叔父甚善,吾雖汝母,不復(fù)能撫汝,不忍更汝見也!”子固請,婦為一見,曰:“聊為他日驗。”旋隱去。自是,壽之外無得見婦者。婦雖死而言詞恭慎,循循執(zhí)婦道維謹,閫以內(nèi)咸安之。
母誕辰將至,婦謂壽:“請為我市束帛及少繒采來,作針黹數(shù)事,為介眉之獻。”壽曰:“善。”即市與之。婦將去,置鄰婦繡筐中。鄰婦訝所從來,聞空中言曰:“吾西家文氏婦也,欲制衣履為姑壽。腕指苦弱,煩夫人代操刀尺、縫紩而成之,感且不朽!”鄰婦欣然許之,不逾日,成衣一襲、女舄一雙,見者嘖嘖,咸謂針神。鄰婦亦自訝巧捷,他日女紅不能如也。婦持歸付壽,則憑幾支頤,若倦繡狀,蓋婦恐物出己手,疑于不祥,故附女成之。至日,壽進母。母且喜且悲,以為死婦乃勝生婦也。
里有悍婦,夫服賈于外,素虐其姑。竊市美食自食,使姑茹虀櫱,終歲不知肉味,浣衣滌器若服役,終日不得休。而悍婦偃臥游戲,猶詬誶不已。及聞婦事,深自慚悔,事姑有加禮。其感化如此。
父母已知壽賢而數(shù)奇不遇,遂使主家政,不復(fù)令與進取。婦乃教壽傾囊錢易粟,積貯連囷。屬歲洊饑,勸壽平糶而賑其貧者,所全活甚眾。里中饑民群起掠食富戶,德壽之嘗恤己也,相戒不入其門,以故文氏父子兄弟饔飧晏然,無劫奪流亡之患。
已而得仲宮中耗,仲以賕敗,削籍戍邊,宦橐投入官。妻子窮困不得歸。壽白父母,使秩生往迎仲妻子。秩生薄仲為人,不欲往,婦勸之曰:“伯與仲,均之兄也。小郎孝友,何獨間于仲?”秩生嘆曰:“聞命矣!”乃行,以仲妻子歸。仲妻習(xí)于安樂,驟丁困苦,頗不任。壽父母以仲得罪實辱己,而仲妻素不敬己,其愛亦寢衰,久更惡之,若向之惡婦。鄰里初以仲貴,腹非不敢言,至是亦多不齒之。壽子怨仲妻之譖死其母也,雖遏于父母命,不敢發(fā),而時有報志。仲子隨宦失業(yè),既愚且驕,好博塞飲酒,數(shù)數(shù)盜財物亡去,從里中無賴少年游,鞭笞莫能禁。而仲屏死荒徼,無邱首之日。故仲妻雖歸,前后如隔世,慚沮詘辱,幾不得比于人數(shù)。獨婦遇之如常,不以前卻為憾焉。
頃之,秩生補弟子員,登乙科,將議室。婦私告壽曰:“季子有宿業(yè),當晚娶,且諧怨藕,妾已請而易之矣。符氏有女妍而德,其前身比丘尼也,行甚苦,偶涉香色界,遂結(jié)世緣,故尚無定匹。請以念珠為聘,事必諧。”初,符媼夢少年尼來至其家,乃生女子。女稍長,常常夢至佛寺中:長松翠竹,黃鳥緡蠻;蒲團空而金經(jīng)掩,爐煙裊裊,猶縈繞瓔珞幢幡之間,徘徊一兩時便返。后有老尼謂之曰:“伽楠一百八,是汝委身處也。”女述于符媼,媼異而志之。婦所言合其冥契,果一媒而定。
婚夕,有蜥蜴長二尺許,來瞰青廬。家人欲殺之,婦曰:“不可。即所謂怨耦者也,宜亟藏其鏡,而祭以季子之履,則無咎矣。”如言,蜥蜴見履若甚怒,躍下嚙履,裂之,跂跂緣壁間,回首顧秩生者再,遂登屋而隱。知婦言之非妄矣。
符女賢柔頗類婦,其事舅姑處門內(nèi),一以婦為法。婦每形見,宴坐相款語,相得彌至。仲妻心竊忮之,然卒無能復(fù)毒也。
居數(shù)年,壽父母相繼卒,壽、秩生居喪哀毀,婦亦衰絰,哭泣如生人。壽問曰:“舅姑安在?”婦曰:“此不可言,言則存亡皆獲罪。故不敢言也。”婦自是顏色常不豫,見亦甚疎。詰其故,終不肯告。
一日,聞檐際簫管雜蘧,則家人咸得見婦。婦慘然雪涕曰:“別矣!上帝憫妾志而旌其愚,使得位神靈之末,叨廟祀之享。獲邀此命,己歷五年。妾為舅姑在,不忍行,今不能復(fù)卻矣!”乃謂壽曰:“諸人祿命方長,惟君侘傺,人間福祚莫能一朝享,然君毋苦也。越數(shù)日,當相告。”復(fù)謂其子曰:“兒且貴,后十二年還見我。今勿悲,善事汝叔父母,他日竭力報國家,無忝祖、父、汝母之志也!”言訖,遂冉冉而去。
壽尋病,彌留之際,忽語家人曰;“婦來!”乃卒。后十二年,其子官某所,過一廟謁神像,酷肖其父母。
婦蓋姓裴。席間聞某客談其事甚詳,獨遺其郡縣,惜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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