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xué)是人學(xué)。作為一種表現(xiàn)性、抒情性的藝術(shù),宋詞主要以人的心靈為審美客體,以呈現(xiàn)主體內(nèi)心深處情感為其本質(zhì)的功能,因此,積淀在抒情主體心靈深處的歷史文化心理便成了宋詞中重要的文化因素,它與意象的創(chuàng)造緊密相連中華民族的種種文化生活與習(xí)尚,實質(zhì)上已成為意象思維或意象表達的文化基礎(chǔ)。這些潛在的文化歷史積淀,時時刻刻在意象的選擇創(chuàng)造中起著或隱或顯的作用,對我們民族的思維起著不可低估的作用。一個社會或一個民族在他們共同生活的歷程中,經(jīng)常會培養(yǎng)出共同的意念與心聲、共同的思想與感情,這種文化心理情感表現(xiàn)在文學(xué)作品中,便是意象創(chuàng)造的歷史文化心理。
情感意象
歷代傳承的歷史意識、民族意識、群體意識等多維意識整合構(gòu)建著作家的文化心理,使作家超越了個體心理的局限,自覺地將個體主體性彌合在群體主體性之中,在意象的選擇創(chuàng)造上往往表現(xiàn)出與整個社會、民族的情感同步同構(gòu),形成了獨具中華民族文化氣質(zhì)的意象,折射著民族文化的心理與情感,使詩詞成為民族文化心理也即情感最敏銳、最集中的審美表現(xiàn)形式和物化形態(tài),具有展示情感的共時性特點和傳遞情感的歷時性整體效應(yīng)。因此,作為一種凝聚著濃厚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和想象美感的藝術(shù)符號,詩詞意象與民族的母體文化有著無法割裂的緊密血肉親緣關(guān)系。
情感意象
以“杜鵑”意象為例。我國古詩詞中的杜鵑意象,就和我國遠古的神話傳說密切相關(guān)。杜鵑又稱子規(guī)、杜宇,據(jù)漢揚雄《蜀王本紀》記載,(杜宇)“自立為蜀王,號日望帝”,“時玉山出水,若堯之洪水。望帝不能治水,使鱉靈決玉山,民得陸處。鱉靈治水去后,望帝與其妻通,慚愧。帝自以德薄,不如鱉靈,委國授鱉靈而去。”望帝去時正逢子規(guī)悲鳴,所以蜀人認為,杜鵑也即子規(guī)鳥乃杜宇的魂魄所化,并和思念、悲苦的感情相連,而杜鵑“不如歸去”的哀切鳴聲和啼血形象又濃化了這種悲苦的感覺。因此,在中華民族的文化心理中,杜鵑的意象成為悲哀、思親、思鄉(xiāng)的象征代代相傳,并成為一種集體無意識沉淀在民族的心靈深處:
情感意象
又聞子規(guī)啼夜月,愁空山。唐·李白《蜀道難》
杜鵑暮春至,哀哀叫其間。唐·杜甫《杜鵑》
杜宇冤亡積有時,年年啼血動人悲。若教恨魄皆能化,何樹何山著子規(guī)。唐·顧況《子規(guī)》
杜宇聲聲喚客愁,故園何處此登樓。唐·戴叔倫《春感懷》
征鞍南去天涯路。青山無數(shù)。更堪月下子規(guī)啼,向深山深處。宋·趙鼎《賀圣朝》
綠樹聽。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宋·辛棄疾《賀新郎》
回念故園如舊否。不堪聞杜宇。宋·趙師俠《謁金門》
芳草凄迷歸路遠,子規(guī)更叫黃昏月。宋·吳潛《滿江紅》
情感意象
愁絕處。怎忍聽,聲聲杜宇深深樹。李昂英《摸魚兒》
可堪好夢殘時,新愁生處,煙月冷、子規(guī)聲斷。宋·周密《祝英臺近》
蝴蝶夢中千種恨,杜鵑聲里三更月。最無情、鴻雁自南飛,音書缺。宋·汪元量《滿江紅》
情感意象
從以上幾首唐詩、宋詞可見,悲苦的杜鵑意象已成為一種文化積淀,它蘊涵著中華民族共同的心理體驗和情感,因而成為原型意象的典型。它能激起人們相應(yīng)的情感反應(yīng),引發(fā)深深的共鳴,由此成為我國古代詩詞中最常見的隱喻意象之一《本草》日:“杜鵑鳴必向北。”祝穆《古今事文類聚》卷四十四《杜鵑》條亦:“怨鳥夜啼達旦,血漬草木,凡鳴皆北向?!币虼耍诹χ骺菇鸬哪纤螑蹏~人往往用杜鵑意象表達北上收復(fù)中原的心聲和心愿無法實現(xiàn)的悲憤。如陸游《長相思》中的“自古功名屬少年,知心惟杜鵑”,辛棄疾《賀新郎》中的“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常啼血”,向子諲《秦樓月》中的“芳菲歇。故園目斷傷心切?!壑袦I盡空啼血??仗溲?。子規(guī)聲外,曉風(fēng)殘月”,都將杜鵑意象與收復(fù)中原的感情相聯(lián)系。此外,在中國文化語境中,鷓鴣、鵜的啼聲也都有悲凄和觸動愁思的特點。
情感意象
“云雨”意象也同樣與神話相關(guān)。宋玉《高唐賦序》云: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愿薦枕席?!蓖跻蛐抑Hザo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岨。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p>
情感意象
其《神女賦序》亦云:
楚襄王與宋玉游于云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玉寢,夢與神女遇,其狀甚麗。
于是,白日如云、夜幕如雨的“巫山云雨便成了男女幽會、兩情歡洽的代名詞。實際上,在我國古人意識中,云與雨是天地交感的生命行為,因而自然可以用來隱喻男女合歡,“朝云暮雨”也因之蘊含男女交歡與夢遇、變幻、聚散無常、夢斷香消之意。此后,歷代詩詞中,巫山云雨、朝云暮雨行云行雨等意象都與男女幽會相關(guān),高唐夢、陽臺等詞語也被后世文人廣泛使用,神女也因此含有變幻、夢遇、聚散無常和夢斷香消之意。
夜幕如雨
宋詞也不例外:
仙姿本寓。十二峰前住。千里行云行雨。偶因鶴馭過巫陽。邂逅他、楚襄王。解肪《陽臺夢》
殷勤借問家何處,不在紅塵。若是朝云。宜作今宵夢里人。晏幾道《采桑子》
行雨行云,非花非霧。為誰來為誰還去。賀鑄《鴛鴦?wù)Z》
也渾疑、事如春夢,又只愁、人是朝云。一周格非《綠頭鴨》
情切。畫樓深閉,想見東風(fēng),暗銷肌雪。辜負枕前云雨,尊前花月。張元干《石州慢》
暮雨朝云相見少,落花流水別離多。寸腸爭奈此情何。趙鼎《浣溪沙》
良辰佳會誠難得?;ㄇ耙蛔砭菹?。君休惜。楚臺云雨,今夕何夕。蔡伸《憶秦娥》
夜幕如雨
陽臺路迥。云雨夢,便無準。待歸來,先指花梢教看,卻把心期細問。陸淞《瑞鶴仙》
朝云夢斷知何處,倩雙燕、說與相思。陸游《一叢花》
最憐春夢弱。楚臺遠、空負朝云約。周密《大酺》
朝云暮雨失歡期。碧畫誰眉。凝愁立處桐陰轉(zhuǎn),又還是、紅將西。謾道梅花紙帳,鴛鴦終待雙飛。孫居敬《風(fēng)入松》
情感意象
?由此可見,《高唐》和《神女》二賦和我國早期的神話故事一樣,都可視為中國浪漫文學(xué)之祖,它們?yōu)楹笫涝娢牧粝铝霜毦喵攘Φ摹?strong>巫山云雨”系列意象。這些意象根植于本民族的文化土壤,成為中華民族文化心理的凝聚物,極具我國民族文化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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