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街坊邊、弄堂口的本幫菜館往往是上海人人際之道的最好體現(xiàn)。
那個上海爺叔夾著一本菜單走過來,如數(shù)家珍地報出本店特色菜,建議你們點三個菜就夠了,但他可能并不是老板,他是住在后面樓里的鄰居;
拆蟹粉拆得很嫻熟的阿姨可能并不是服務(wù)員,她是樓上的鄰居;
哦,還有那個在擇菜的,也是鄰居……
街坊之間的人情親近之感,是如今開在商場里的飯店所沒有的,它只在街邊的本幫菜館里。
一
大家都喜歡玩“猜猜誰是老板”的游戲。
在大眾點評上,對于三瑪璐酒樓的評價中,很多都提到了里面的爺叔。
“老板爺叔人超nice,典型的老克勒,點菜的時候搬個板凳在你邊上一邊‘茄山河’(聊天)一邊推薦菜?!?/p>
“上海老爺叔點菜,帶著家庭式的隨意?!?/p>
“點菜的是上海爺叔,按著他推薦的菜品點菜一定不會錯。”
■在本幫菜館里,通常會有一個懂經(jīng)的爺叔幫客人參謀點菜。
人們總先入為主地認為上海本幫菜館有一個八面玲瓏的爺叔老板。在這種潛意識下,我也認錯了老板。
那天早上,走進三瑪璐的時候,店內(nèi)還沒營業(yè),門口有一個賣力的員工在清洗魚缸,見我進門,他只是簡單地問了一句:“儂來做啥?”
■和許多本幫菜館一樣,三瑪璐的布局相當緊湊。
很快,老板娘來了。
老板娘是一名相貌和鄧麗君有幾分相似的中年阿姨,坐定聊了沒幾句,一位上海爺叔緩緩地走了進來。
“你們報社老早就在旁邊,某某某儂認識伐?我老朋友了呀。”
“當然認得。”
仿佛是對上了暗號,或者說是通過了測試,爺叔神情緩和下來:“儂有啥要問的?”
“這是老板吧?”雖然是對著老板娘拋出疑問,但我內(nèi)心有幾分確認。
沒想到老板娘笑著說:“不是的,這是阿拉朋友老賈?!?/p>
■飯店樓上就是住戶,和鄰居們的物理距離相當接近。
老賈其實是鄰居。1996年三瑪璐開張的時候,漢口路還只是一條“寂寞”的小馬路,沒有幾家飯店。
家門口開了一家門面挺大的本幫菜館,老賈自然有點好奇。就像對我的“試探”一樣,也來店里“搭搭脈”,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開了這家店。
一來二去,發(fā)現(xiàn)和老板挺聊得來,就常來“串門”。
老賈能自然地進行身份轉(zhuǎn)換,可能上一秒還在和老板“茄山河”,下一秒客人來了,他自然地就拿起菜單幫忙介紹點單去了。
“點評上說的那個點菜的上海爺叔,就是他?!崩习迥锝沂局i底。
■老賈不僅會幫忙推薦菜品,有時還會出現(xiàn)在賬臺。
“客人寫的‘搬個板凳在你邊上一邊茄山河一邊推薦菜’,打死老板也做不來。他閑話老少的,前面我叫他來講講,他講沒啥好講的?!?/p>
老板娘哭笑不得,順著她指的方向,原來那個在門口洗魚缸的爺叔就是老板。
二
在老板娘和兒子朱嘉君看來,老板朱云生有點“玩自閉”,他不愛和人打交道,更不愛應(yīng)酬。
“他老酒不吃的。開門做生意,難免要張羅些飯局,要和客人打打招呼,叫他每桌敬敬酒,他做不來的?!?/p>
“有時請人家吃飯,他就坐在最靠近門的座位上,整個身體側(cè)著坐,感覺隨時都要‘逃出去’的樣子?!敝旒尉龑W著父親的坐姿。
■飯店門口放了幾張小桌子,緊貼著玻璃窗。
對朱云生來說,開飯店并非本愿。
當時他只是因為朋友無力還款而接下了這爿店,沒想到跳進這個“坑”,一待就是二十多年。
如果遵循本意,朱云生會是一個文藝爺叔。
他之前的工作是在劇團拉二胡,由于家境殷實,早在1980年代,就開始玩摩托車。老板娘還記得坐在摩托車后座出去兜風的風馳電掣之感。
■漢口路舊稱“三馬路”,三瑪璐這個名字取了所在路段的諧音。
開了飯店之后,摩托車的用處就是在清晨被開去銅川路進貨。
就像被捆綁在摩托車上裝海鮮的泡沫箱一般,朱云生也被束縛住了。
但到底不是隨意放飛自我的個性,他還是盡心盡力地管著飯店,也在飯店一開始生意冷清之時備感壓力。
“這家飯店投入很大,當時裝修都是用柚木,裝修用掉百把萬呢,所以我們現(xiàn)在舍不得動它?!崩习迥锝榻B著。
“飯店門面開著,人工、房租都是鈔票,我們這只門面很不顯眼,凹在里面的,有些鄰居一開始都不知道這里有家飯店?!?/p>
■飯店的裝修有一些年代感,當年花了不少費用。
剛開始生意冷清,自然要招呼人來,朱云生并不善于此道。但好在,開在街坊邊的店,不用走出去,就會有人走進來。
三瑪璐的門面,確實往里凹,所以在它門口,有一塊空間,放著幾張小桌子。
這個地方總不缺人,常有幾個阿姨爺叔坐在那里喝茶聊天。
上海常見這樣的場景。
在弄堂門口的煙紙店,街邊的小店門口,抑或是小區(qū)門口的鞋匠攤,爺叔阿姨需要一個公共客廳交流最近的蘋果貴到幾鈿,女兒女婿計劃帶自己去哪里旅行,618大促活動時如何撿便宜。
初來上海的人總對上海人之間關(guān)系的遠近程度有一種迷之困惑:
看上去和聽上去上海人冷漠又疏離,可真正接觸下來,卻又很熱心;但你以為關(guān)系很親近吧,又有一種微妙的距離感在。
■弄堂口的本幫菜館,體現(xiàn)了上海人的人際之道。
這種上海人的集體性格,其實植根于生活環(huán)境。
曾經(jīng)這座城市的大部分人都住在弄堂里。居住空間的局促,使得人與人之間缺乏最起碼的距離。
當人與人的距離被迫無限拉近時,人們心里的界限往往劃得很清楚。
這就是上海人常說的“拎得清”——自己要會算計,保住自己的利益;同時不會提非分的要求,不去占別人的便宜。
開在街坊邊、弄堂口的本幫菜館往往就是上海人人際之道的最好體現(xiàn)。
附近開了店,消息靈通的阿姨爺叔第一時間就會知道了,他們總會去搭搭脈。
老板老板娘好相處的,歡喜鬧猛的鄰居就會聚攏過來。
當然他們總會識相地不打擾你家生意。搭把手的事情,也常常會幫忙做掉。
■三瑪璐門口的小桌子,常有阿姨爺叔沒事過來坐坐。
“等到蟹上市的時候,我們樓上和后面樓里的阿姨會過來,幫忙拆蟹粉?!敝旒尉榻B說。
“下午休市的時候,來幫忙揀揀菜是她們經(jīng)常會做的事情。”
老板娘歡喜這樣的方式:“拆蟹粉,大家一道講講閑話,兩三個鐘頭,很快就過去了。我一直覺得我們這家店不大像企業(yè),比較隨意?!?/p>
馬上就要到11點午市開市了,老賈和員工們一起吃起了員工餐。
吃好后,他又要作為介紹菜品的爺叔“上崗”了,他似乎也樂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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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稿子:顧 箏/ 拍照片:楊 眉/
編稿子:韓小妮/ 畫圖畫:二 黑/
寫毛筆:陳冬妮/ 做圖片:二黑/
拿摩溫:陳不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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