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唐“山水田園”詩派中,王維、孟浩然毫無疑問是兩面旗幟。而在整個唐詩中,能與“李杜”并稱的,也就只有王維了。李白號“詩仙”,杜甫號“詩圣”,而王維號“詩佛”。于是,選擇哪首詩來體現(xiàn)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作的精彩,以及他作為“詩佛”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高妙境界,以及他作為“詩佛”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超越與高妙境界,就實在是一個非常難以選擇的事情。所以我想來想去暫時放棄了他那首著名的《山居秋暝》,所謂“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而是選擇了他晚年的一首名作《終南別業(yè)》,由此見出其山水田園詩作的精彩,以及其“詩佛”的特性來。詩云: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這首詩之所以特別有名、特別精彩,是因為頸聯(lián)那一聯(lián)“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名句。我在詩詞大會中也表達過,個人最喜歡的人生境界,就是王維那句“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所表現(xiàn)的“隨心所欲,不逾矩”的人生境界。那么王維這種“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人生境界,是如何修煉得來的呢?你看他說“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是說自己中年以后,厭惡城市的喧囂,有濃郁的求道之心,直到晚年才安家于終南山的邊陲。這句“晚家南山陲”非常重要,直指詩題《終南別業(yè)》,這里的“終南別業(yè)”就是王維后半生花大力氣經(jīng)營的“輞川別墅”。可見后來王維的心境,大概也像海子說的那樣:“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南山,春暖花開”。
先放下他的輞川別墅、終南別業(yè)不談,回頭來看第一句說“中歲頗好道”,那么我們就要問中年之前的王維又是怎樣的呢?王維出身于著名的太原王氏。我們知道王氏最有名的兩支,一是太原王氏,一是瑯邪王氏,而太原王氏更是唐代“五宗七家”之一。至于他那個信佛的母親,則出身于另一大旺族,博陵崔氏,所以王維的血液里、王維的身體里,大概流淌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血統(tǒng)與高貴氣質(zhì)。這種優(yōu)秀的遺傳基因體現(xiàn)在王維身上,使他從小就表現(xiàn)出多才多藝的面貌來。王維的祖父王胄曾任朝廷樂官,所以王維小小年紀便體現(xiàn)出很強的音樂天賦,后來尤其是一把琵琶彈得冠絕天下;王維父親王處廉曾任汾州司馬,尤擅詩文,他則親自教導(dǎo)王維兄弟的詩文創(chuàng)作;王維的母親出身名門,尤其擅長畫畫,所以王維從小就跟母親學(xué)畫,一筆水墨更是超逸絕群。所以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里,詩歌與文學(xué)、音樂與繪畫,多種藝術(shù)領(lǐng)域王維都能齊頭并進、俱擅勝場。當然他的家教還有一個關(guān)鍵的地方,可以說從他幼年一直影響到他的晚年,影響到他成為“詩佛”,那就是他那個出身名門的母親篤信佛教,是當時著名的高僧大照禪師的弟子。所以后來少年喪父的王維,在母親的影響下,對佛教、對禪宗別有領(lǐng)會,鉆研至深。所以我們經(jīng)常稱王維,字摩詰,他的名字其實都來自于佛教的“維摩詰居士”,可見他與佛教的淵源。
當然少年時的王維,對佛禮、佛法還缺乏人生的領(lǐng)悟。少年時的他豐神玉朗、姿容秀麗,更何況多才多藝,胸中還有一份豪俠之氣。他15歲時入京赴試,口中吟唱的是:“新豐美酒斗十千,咸陽游俠多少年。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后來人到中年的時候,他歷經(jīng)坎坷,卻也終于出使塞外,當塞外“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壯闊景象,出現(xiàn)在他眼前的時候,那時已雄心不再的王維卻依然能寫下“風(fēng)勁角弓鳴,將軍獵渭城。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忽過新豐市,還歸細柳營?;乜瓷涞裉帲Ю锬涸破健钡暮纻b壯舉??梢娡蹙S雖然號稱“詩佛”,他的身體里、他的精神世界里大概也一直住著一個可以號稱“幽并游俠兒”的大好男兒。所以他的出身、他的才學(xué)、他的精神氣質(zhì),原來大概都應(yīng)該是昂揚、奮發(fā)、向上的。
可是人生的性格與氣質(zhì)終究與人生的境遇息息相關(guān)。也就是遇到什么樣的人,經(jīng)歷怎樣的事,其實冥冥中決定著你的個性表現(xiàn)與精神氣質(zhì)。王維因其才學(xué)備受岐王李范的賞識,開元九年,王維欲再度應(yīng)試,卻聽說當時有一個叫張九皋的人,說他走了玉真公主的后門。玉真公主權(quán)勢傾天,授意京兆試官要以張九皋為“解頭”。岐王李范便為王維策劃,希望他能得到玉真公主的賞識。
于是有一天,岐王李范讓王維穿上錦衣華服,帶著琵琶到玉真公主宅邸,說是為公主奉宴。玉真公主只見眾伶人、樂手間,有一白皙少年風(fēng)姿俊美、氣質(zhì)超卓,十分惹人注目,便問這是何人。李范只神秘地笑答:“這是個懂音樂的?!北阕屚蹙S奏樂。王維輕撫琵琶,聲調(diào)哀切,一曲彈罷,滿座為之動容。玉真公主急切地問道:“這是什么曲子,我怎么沒聽過?”王維起身答道:“是我所作《郁輪袍》。”公主甚覺驚異,李范趁機在旁邊說道:“此人不止長于音律,若要說詩文更是無人可比!”公主更感驚異,問王維有何詩作,王維便從懷中掏出詩文素絹呈上。公主看后驚訝不已,說:“這都是我所誦習(xí)過的,從前以為是古人之作,原來是你所寫。”于是讓王維更衣,再不敢以伶人視之,而升之為賓客之列。王維入座風(fēng)流蘊籍,滿座盡皆欽服。李范趁機對玉真公主說:“若教京兆府今年能以此人為解頭,誠為國家之幸啊!”玉真公主說:“那為什么不叫他去應(yīng)舉呢?”岐王說:“聽說你已經(jīng)囑咐,解頭說是要給那個張九皋了。”玉真公主笑道:“那是別人求情,哪是我要給張九皋?。 彪S即回頭對王維說:“你要取解頭的話,我當全力推薦你?!庇谑峭蹙S一舉登第,成了當年的解頭。
當然對于《集異記》的這種記載,后世史學(xué)家也多有質(zhì)疑。不過開元九年,21歲的王維確實中了狀元,而他與玉真公主后來的關(guān)系,也確實讓人不得不產(chǎn)生各種聯(lián)想。有關(guān)唐詩、唐史中一個可以稱之為最八卦的問題,就是王維和李白的關(guān)系。王維與李白幾乎生于同年,甚至連逝世的時間幾乎都相差不遠。而且他們有共同的好友,比如說孟浩然;而且在共同的事件比如說日本遣唐留學(xué)生之一的阿倍仲麻呂,在晁衡的歸國以及懷念中,他們都留下過著名的詩篇;甚至他們都和玉真公主有非常親密的關(guān)系。而令人奇怪的是,王維與李白之間卻沒有任何交集,這就讓人倍感奇怪,所以后世有一種說法,認為他們就是因為各自與權(quán)勢熏天的玉真公主的關(guān)系,而導(dǎo)致互相的各不提及。
可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于王維而言,與皇家貴胄的親密關(guān)系雖然既可能是他仕途上的助力,但也有可能是他仕途上的陷阱。王維中舉之后任“太樂丞”,主要負責(zé)皇家音樂和舞蹈的排練。對于音樂天才的王維來說,這樣的工作實在構(gòu)不成挑戰(zhàn)??墒菦]過多久,他卻因此貶官了。罪名是他在彩排獅子舞的時候,私自看伶人舞黃獅子。因為黃顏色的“黃”和皇權(quán)的“皇”相諧音,所以“黃色”在古代為皇家專用。唐高祖的時候,就已經(jīng)明令“庶人不得著黃”;到唐高宗的時候,就明確規(guī)定只有皇家可著黃衣。所以宋太祖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有人以為宋屬火德,,當時未必是黃袍,這就未免“膠柱鼓瑟”想當然兒了。王維只是因為私自看伶人舞黃獅子,便被狠狠地貶官,被貶到濟州司倉去做參軍。這對于王維的仕途來講,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而且是滅頂之災(zāi)。所以甚至有人猜測,這大概是因為王維與玉真公主的某種關(guān)系變化導(dǎo)致的仕途變化。
后來王維因唐玄宗封禪泰山大赦天下,終于又有了回到長安的機會??墒牵?jīng)此一難,深受佛教文化影響的王維,已經(jīng)對紅塵與仕途有了一種懷疑。而且就在這個前后,不知是否是命運的捉弄,他的妻子因難產(chǎn)而死了。多情而癡情的王維,一下跌入人生的低谷。此后整整30年,他孤身獨居,終身不娶。
后來一代名相張九齡執(zhí)政。張九齡特別賞識王維的才學(xué),先任命其為“右拾遺”,后又提拔他為“監(jiān)察御史”,并讓他出使塞外。王維就是在這一段時間,寫下著名的《使至塞上》和《觀獵》,當然還有那首著名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可是張九齡也終究被逼走了。玄宗不復(fù)當年的求取之心,而奸相李林甫與楊國忠亂政。忽然之間,“漁陽鼙鼓”動地而來,推倒盛唐的“安史之亂”就此爆發(fā)。公元756年,長安被叛軍攻陷,王維出逃未及,被捕后被迫出任偽職。因為這一段經(jīng)歷,戰(zhàn)亂平息之后像王維、還有他的好朋友也是“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詩人儲光羲都被論下獄,交付有司審訊。而王維幸好在被俘時作有《凝碧池》一首,說“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表現(xiàn)了一片忠心;再加之好友裴迪為之作證;而王維的弟弟時任刑部侍郎的王縉平反有功,請求削級為兄贖罪,王維才最終得以寬諭。
經(jīng)此死里逃生、人生大難之后,王維的心境徹底逃禪入佛。他自己也說:“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發(fā)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他晚年大隱隱于朝,無欲無求之后反倒官位越做越高,終至尚書右丞,所以后人又稱其為“王右丞”。而他自己在俗世中的心事,卻幾乎全部放在“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南山,春暖花開”上。他前此買下過宋之問在終南山中的舊居,也就是終南別業(yè)。王維稱之為“輞川別業(yè)”。而輞川有盛景二十處,王維則和他的好友裴迪逐處作詩,編為《輞川集》。其中著名的如“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影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的《鹿柴》;如“獨坐幽篁里,彈琴復(fù)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的《竹里館》;如“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的《辛夷塢》,都是千古傳誦的名篇。而這首名為《終南別業(yè)》的五律,就是總說他晚年逃禪入佛、雖名在朝卻身在山中的隱者心境。
所以“中歲頻好道,晚家南山陲”,這確實是他現(xiàn)實的狀況,卻是人生不得已的選擇。在皇權(quán)貴胄、仕宦命運的捉弄下,在生死沉浮、人生際遇的夾縫中,本來就好佛求道的王維,終于放下了內(nèi)心里那個曾經(jīng)豪俠昂揚的自我,選擇了一個恬淡、幽靜、無為的自我。而這種選擇,卻不必向他人、向世界陳說,所以他說“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這是說興致來的時候,就一個人獨來獨往地去游山玩水,而有快樂的事,我就自我欣賞、自我陶醉。
所謂“空自知”的“空”,也就是“萬事皆空”的“空”,是王維晚年詩作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一個字。所謂“空山新雨后”,所謂“空山不見人”,所謂“日暮澄江空”,所謂“夜靜春山空”。有人統(tǒng)計王維詩作中帶“空”字的詩句多達數(shù)十首。大概是他此時已放空了自我,放空了塵俗、仕途,放空了萬丈紅塵中對純凈內(nèi)心的種種干擾,所以他才能脫口而出:“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就像那首著名的歌里唱的:“走吧走吧,人總要學(xué)著自己長大;走吧走吧,人生總要經(jīng)歷痛苦與掙扎?!痹诮?jīng)歷無數(shù)的痛苦掙扎之后,接著走吧,“為自己的心,找一個歸宿,找一個家?!钡茸叩竭@樣的人生境界的時候,便可在山間小路如閑庭信步,信步行走,不知不覺便到了溪水的盡頭。似乎再無路可走,可擁有如此超越心境的詩人卻感到眼前一片開闊,于是索性坐下,看天上風(fēng)起云涌、云卷云舒。一切都是那樣的自然,一切都是那樣的愜意。白云流水、天地山川,還有其中的那個詩人,一切都是坦坦蕩,一切都是剛剛好。
所以沈德潛在《唐詩別裁》里贊曰:“行所無事,一片化機。”就是說這兩句實在得了奇妙無跡的禪機;況且,蘇東坡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所謂詩中有畫,畫中有詩?!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這兩句的畫面感與意境實在是子瞻評論的明證,于是這樣的畫面、這樣心境就成了后世無數(shù)代人莫不渴求而追求希望能夠達到的人生境界。
在意境全出之后,王維為這種人生境界又加上了一個富有生機,富有動態(tài)與聽覺的畫面,那就是尾聯(lián):“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笔钦f偶然在林間遇到個鄉(xiāng)村野老,并與他聊天談笑,每每忘記了回家。仿佛我們能看到兩個老人聊天的樣子,聽到他們聊天的笑聲。這時候的王維和那個鄉(xiāng)村野老,去掉了這個俗世中一切的身份、一切的角色,甚至去掉了紅塵中一切的負累、一切的煩惱,只剩下自然的性情、愉悅的靈魂。
所以后世才子紀昀評曰:“此詩之妙,由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笔前。∵@一句“絢爛之極,歸于平淡”誠為確評!何止是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何止是他的終南別業(yè)、輞川別業(yè),甚至他整個的人生不也是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嗎?隨命運“行到水窮處”,任滄桑“坐看云起時”,這就是王維,這就是“詩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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