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金玉為飾，在我國有悠久的傳統(tǒng)，考古界出土的西漢“金縷玉衣”就是明證。其工藝之精美，足以讓今人稱贊不已。古語向有“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之說，佩戴各種玉飾是古人長盛不衰的流行理念。《紅樓夢》里眾多角色的名字都與金玉有關(guān)，他們不但以金玉為飾，甚至上升到了金玉背后的傳統(tǒng)觀念，用金玉的文化內(nèi)涵概括了書中的愛情悲劇。
《紅樓夢》問世于清乾隆中葉，傳統(tǒng)的手工業(yè)達到了頂峰。時至今日，我們尚能在故宮博物院一窺清代首飾文物、金銀器皿的精美華貴。據(jù)文獻記載，當(dāng)時的北京城有專門經(jīng)營金銀珠寶的首飾行業(yè)，金店、玉器作、珠寶店等比比皆是。金銀加工的工藝也不一而足，典型如鏨、拉絲、琺藍、點翠等等，這在《紅樓夢》里也得到了或多或少的體現(xiàn)。
先來看頭飾。為了避免受到文字獄影響，曹雪芹在《紅樓夢》開篇即宣稱本書并無朝代可考，實際上是以架空的歷史觀來撰寫故事。因此，曹雪芹對書中人物的服飾，盡可能地虛化，尤其是男子的發(fā)飾和服裝（清代前期對女子的發(fā)型和服飾要求并不嚴格）。但作為書中的主人公賈寶玉，則不可能完全回避他的穿著打扮。因此，在《紅樓夢》里，我們可以看到賈寶玉的服飾充滿了明清兩朝的特色，甚至還有戲服。第三回寶黛初會，寫賈寶玉“頭上戴著束發(fā)嵌寶紫金冠”，這紫金冠便是戲曲舞臺上常見的冠戴。劉若愚在《明宮史》“束發(fā)冠”一條中記載：“其制如戲子所戴者，用金累絲造之，上嵌晴綠珠石。每一座有值數(shù)百金，或千余金，二千金者。”第八回又寫賈寶玉“戴著累絲嵌寶紫金冠”，其中，“累絲”就是以金絲堆疊連綴；“嵌寶”就如劉若愚所言，指在冠上鑲嵌著諸如睛綠珠石之類的名貴珠寶；而“紫金”指的是紫磨金，是一種上品的黃金，《水經(jīng)注·溫水》稱：“華俗謂上金為紫磨金?！背斯?，經(jīng)常提到的還有賈寶玉的抹額——“齊眉勒著二龍搶珠金抹額”（第三回）。金抹額，亦稱“額子”，指覆在前額上的金飾，經(jīng)常與束發(fā)冠配套使用，在戲曲舞臺上也屢見不鮮。實際上，抹額在清代多為女子的飾品，清代平步青在《霞外攟屑》卷十《齊眉、包帽、昭君套》條目下記載道：“……今俗婦女首飾有抹額。此二字亦見《唐書·婁師德傳》，又《南蠻傳》，又韓愈《送鄭尚書序》。《續(xù)漢書·輿服志》注，胡廣曰：‘北方寒冷，以貂皮暖額，附施于冠，因遂變成首飾，此即抹額之濫觴?！矗阂怎跗づ~，即昭君套抹額，又即包帽，又即齊眉，伶人則曰額子?！币虼?，在《紅樓夢》里除了賈寶玉外，多是女性佩戴抹額或者昭君套。如鳳姐“帶著紫貂昭君套，圍著攢珠勒子”（第六回）；史湘云“頭上戴著一頂挖云鵝黃片金里子大紅猩猩氈昭君套”（第四十九回）等等。實際上，賈寶玉的很多服飾也帶有女性的色彩，比如他的青肷披風(fēng)，這是清代女性的禮服外套。讓賈寶玉著女裝、佩戴女性飾品寓“群芳之冠”之意，并關(guān)合了他的思想和性格。
不戴冠的時候，賈寶玉多以長辮示人，《紅樓夢》第三回詳細地描述了他的辮子：“頭上周圍一轉(zhuǎn)的短發(fā)，都結(jié)成小辮，紅絲結(jié)束，共攢至頂中胎發(fā)，總編一根大辮，黑亮如漆，從頂至梢，一串四顆大珠，用金八寶墜角?！标P(guān)于賈寶玉的辮子，爭論頗多，這給影視劇也帶來一定困難。從書中的描述看，這并不符合漢族的傳統(tǒng)發(fā)式，應(yīng)該是受清代男子發(fā)辮的影響。而這“金八寶墜角”也確乎是屬于清代貴族男子的裝飾。清代發(fā)辮推廣以后，貴族子弟們對辮子的修飾日益講究，每以金、銀、珠寶等制成各式墜角系在辮梢上。既使得辮子不會隨便擺動，也顯得美觀華貴。
《紅樓夢》里對女性的頭飾也多是略寫，像元春歸省時賈母諸人的穿著都是以“按品大妝”或“鳳冠霞帔”輕輕帶過，原因無它，貴族女性在這類嚴肅場合的服飾有嚴格的要求。曹雪芹要詳寫的話勢必暴露書中的年代，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賈母、王夫人等在正式場合的穿著打扮一律用套話帶過。唯一著墨較多的是王熙鳳，第三回王熙鳳第一次出場，“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這里的“八寶”意同賈寶玉的金八寶墜角，泛指名貴的珠玉寶石；“攢珠”是一種工藝，指用金銀線穿起珍珠，并將其折扭成各種花式。至于她這名貴的釵飾，指的是釵頭做五鳳形，鳳口各自銜著珠串的釵子。王熙鳳戴鳳釵，不但符合當(dāng)家奶奶的身份，名字也正好相契合。
除了頭飾，《紅樓夢》還詳細描述了不同用途的各類金玉飾品。如常見的項圈，賈寶玉用來系玉的“金螭瓔珞”；王熙鳳也是“赤金盤螭瓔珞圈”，這二者都是項圈，螭似龍而無角，古人多仿其形雕刻以為裝飾。“盤螭”、“金螭”指的就是項圈上的螭形裝飾；鑲嵌珠寶，垂以纓絡(luò)，這分量是不輕的。而薛寶釵項圈下還掛著一個實心的金鎖，難怪要抱怨“沉甸甸的”。所謂的“赤金”，就是純金，“其色七青八黃九紫十赤，以赤為足色金也”（明·曹昭《格古要義·金》）。另外，書中還寫到賈寶玉在清虛觀得了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本想送給史湘云，后來卻引起了一場小風(fēng)波。這里的“赤金”亦是純金，但這個金麒麟最貴重的還不在材質(zhì)，而是這“點翠”的工藝。點翠是我國傳統(tǒng)的金屬工藝和羽毛工藝的完美結(jié)合，先用金子或鎦金的材質(zhì)做成不同圖案的底座，再把翠鳥背部的藍色羽毛仔細地鑲嵌在座上，然后加工成各種首飾器物。據(jù)說，翠羽必須從活的翠鳥身上拔取，才可保證顏色的鮮艷華麗。翠羽根據(jù)部位和工藝的不同，可以呈現(xiàn)出不同色彩，加之鳥羽的自然紋理和多變的色澤，使整件工藝品富于變化，生動活潑。因此《紅樓夢》第三十一回寫“赤金點翠的麒麟”時，大加贊美之詞：“湘云舉目一驗，卻是文彩輝煌的一個金麒麟，比自己配的又大又有文彩?！钡呛髞?，由于制作過程太殘忍，出于對鳥類的保護，“點翠”在清末民初改為燒藍，而在色澤上卻遠不及前者。
此外，古人的腰間除了香囊、荷包、扇套之類，最常見的就是各種玉佩。比如王熙鳳系在腰間的“雙衡比目玫瑰珮”，珮是一組玉，“衡”就是玉組上的小橫杠，用以系飾物；“比目玫瑰珮”就是玫瑰色的玉片雕琢成雙魚形的玉佩，非常精致美觀。再如賈璉向尤二姐示好的漢玉九龍珮，紋飾為九龍，又是漢代的古玉，價格自然不菲。除此之外，《紅樓夢》里還提到了金璜和玉玨。璜和玨都是玉，璜是半璧形，玨是有缺口的環(huán)形玉，或者半環(huán)玉。這兩種形制的玉都是古代用于祭祀的上品，不過這里的“金璜”是仿照玉璜的形制制成的黃金飾品。這在明清兩代是常見的工藝品，從側(cè)面說明玉制品的古雅，連金飾也要仿其形制。
清代柴桑在《京師偶記》中說：“近時北方貴戚，厭金玉，以金鋼子之最細者約臂，亦韻?！辈裆Ｉ钅甏炔苎┣勐栽?，在他的年代貴戚之家已經(jīng)開始“厭金玉”。但值得一提的是，這種“厭金玉”的風(fēng)氣并不是針對金玉本身，而是對以金玉為材質(zhì)的飾品有了更高的要求，更加注重工藝的完善和精美，而不再是求重量。第四十九回和第五十二回提到了平兒的蝦須鐲，從名字上即可推斷出此鐲并不是很重，平兒也提道：“究竟這鐲子能多重？……倒是這顆珠子重了?！边@蝦須鐲是王熙鳳給平兒的，作為豪門貴族的當(dāng)家奶奶，王熙鳳經(jīng)手的金飾自是不凡。在當(dāng)時“厭金玉”的大風(fēng)氣下，這只鐲子又有何不凡之處呢？
“蝦須”只是一種形象的說法，極言其細也。所謂“蝦須鐲”，顧名思義，就是用蝦須這樣細的金絲編成的鐲子。黃金在金屬中韌性最強，延展性最大，因此既可以壓成極薄的金箔，也可以拉成比頭發(fā)還細的金絲，明清貴族的服飾上常有金線繡成的圖紋。北京金器行業(yè)的“拔絲作”，就是專門拉細金絲的。用金子拉成的細絲編成各種首飾器皿，這是極其精美的工藝品，其價值絕不僅僅在黃金本身。這種工藝在明代已經(jīng)十分發(fā)達，十三陵出土的萬歷皇帝的“翼善冠”就是這樣制成的。前文提到的賈寶玉的“累絲嵌寶紫金冠”和“蝦須鐲”都是這種金絲工藝。第七十三回提到的迎春奶媽偷拿的“攢珠累金鳳”也是一樣的原理。
《紅樓夢》里提到的首飾自然不止這些，還有各種手串、絳紋石戒指、珠寶耳墜等等，但以金玉為材質(zhì)的首飾占了大半則是毋庸置疑的。作為傳統(tǒng)首飾的主要介質(zhì)，金玉無疑是最受貴族青睞的。而為了突破舊有的審美范式，明清兩代對金玉的加工工藝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在今天看來，這些精美絕倫的工藝首飾也不僅僅是一種裝飾品，而更像是藝術(shù)品。借助文學(xué)名著的呈現(xiàn)，我們對那個時代的審美風(fēng)范也有了新的認知和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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