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樓頭，還有一位此身常在、深情常在的李商隱?！昂扇~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情思細(xì)密，心境隨著自然萬物的變化而變化。他曾寫過一首《夕陽樓》?！盎髁道@天愁，上盡重城更上樓?！被髁狄呀?jīng)是繞天愁思，他還要一步一步上盡重城更上樓。走上樓頭看見什么?“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蹦克蜌w鴻斷雁，逶迤地隱沒在天際，他要走上樓頭去追問身世悠悠。你的身世，我的心事，你飛往何處?我歸向何方?斷雁可能失群，陷落于無助無依的凄婉，而這樣的一位深情款款，才華橫溢的詩人，處在牛黨李黨的夾縫中，此生無歸，這就是樓頭的哀愁。
李商隱還寫過一首《楚吟》?！吧缴想x宮宮上樓，樓前宮畔暮江流?！眲偛攀浅巧蠘?，這里是宮上樓。他是一個敢于去觸摸傷痛的人，他還是一個能把心中傷痛抒寫出來的人，他看見了樓前宮畔，一道大江在沉沉的暮色中浩蕩流淌?！俺扉L短黃昏雨，宋玉無愁亦自愁?！毕胂笾曛暗脑娙怂斡瘢窃诖丝涕L長短短的黃昏雨意里，就算沒有哀愁，也不得不生愁思。
真正寄寓李商隱心事的是《安定城樓》?！疤鲞f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庇质且蛔邩?，綿延城墻上的百尺高樓，一眼望出去，萋萋的楊柳樹外，遠(yuǎn)遠(yuǎn)的汀洲可見。他突然想起了兩個人，“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yuǎn)游?！彼蓱z賈誼當(dāng)年生逢文帝盛世而不被重用，“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彼餐橥豸?，年輕時候的王粲曾經(jīng)流落荊州依附劉表，寄人籬下而不得志，寫了一篇《登樓賦》，表示此地風(fēng)光雖好，但也只有遠(yuǎn)游。無論賈誼，還是王粲，都是有著灼灼才華而不得重用，就像他一樣，所以他說“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李商隱一生懷才不遇，牛黨李黨，一邊有他的老師，一邊有他的岳父，所以兩黨都不把他當(dāng)成自己人。他像賈誼王粲那樣，虛負(fù)高才，一直不得舒展，就在這種仕隱之間蹉跎著生命?！安恢蟪勺涛叮乱恹g竟未休。”這里用的是《莊子》中的典故：大鵬鳥從天空飛掠而過，地上一只貓頭鷹剛逮著一只死耗子，覺得這可是美味啊，還沒來得及吃，發(fā)現(xiàn)了九萬里長空上的大鵬，貓頭鷹嚇壞了，想著它一準(zhǔn)是來搶我的死耗子的!它東躲西藏，還仰頭對大鵬發(fā)出“嚇”的怒叫，而大鵬渾然不知，翩翩遠(yuǎn)去。李商隱用這個典故隱喻他的身世：這一生被這個猜，被那個忌，老覺得我是惦記這個位子、那個官職。你們覺得那死耗子是多好的滋味，哪知道大鵬鳥有什么志向!這首詩是李商隱詩中表意相對明確的一首。他的詩構(gòu)思新奇，風(fēng)格濃麗，那些《無題》詩中的愛情寫得纏綿悱惻，動人千古。但是他的詩也特別的隱晦、迷離，所以別人說：“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币簧氜D(zhuǎn)于黨爭夾縫之中，一次次上遍城上樓、宮上樓，他除了向樓頭孤絕處一次次出發(fā)，又能說清楚多少人間是非呢?
柳宗元登上柳州城頭的時候，寫下一首詩。這首詩他同時給了四位朋友，他們分別身處漳州、封州、汀州、連州。這是幾個什么樣的人呢?他們有什么樣的故事呢?先看這首詩?！俺巧细邩墙哟蠡模Ｌ斐钏颊Ｃ??！逼鸸P的氣魄多么大啊!登樓有時候會有哀愁，如果哀愁遼闊，那也值得。因為即使我們不登樓，日子里也有煩悶，但那都是雞毛蒜皮小煩小悶。如果我們能夠擁有一次浩蕩的憂傷，也會是銘心刻骨的。從柳州城上高樓極目遠(yuǎn)望，荒原茫茫，浩蕩愁思一如海天交融，混沌無邊。五個人同時遭貶，彼此之間應(yīng)該有著相似的情懷吧，這份沉痛憂思是何等的氣魄。心動一念，風(fēng)雨交加?！绑@風(fēng)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驟然而起的風(fēng)吹動著密布荷花的水面，雨密集擊打著重重疊疊的薜荔葉子。在這樣的風(fēng)雨蒼茫中，“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边@彎曲的江流恰如自己宛轉(zhuǎn)的心事。他們有什么故事?他跟另外的幾個人說：“共來百粵文身地，猶自音書滯一鄉(xiāng)。”幾個人去的都是些特別偏僻的地方，音書阻滯，所以他要寫下這首詩贈送給身世遭遇相同的幾個朋友。
這首詩有著復(fù)雜的政治背景。公元805年，唐德宗去世，太子李誦即位，就是歷史上的順宗，順宗登極后重用了王叔文、柳宗元這樣一批官員進(jìn)行革新。但是這次改革，因為保守派力量實在太大，只維持了不到半年，就遭到了保守派的反擊，宦官擁立順宗的兒子李純?yōu)榛实?，就是憲宗，順宗被迫退位。以王叔文為首的革新派都被貶斥，王叔文第二年被賜死，王伾也在貶官后病逝，柳宗元、劉禹錫等八人被降為偏遠(yuǎn)地區(qū)的司馬，這就是所謂的“二王八司馬事件”。十年后，憲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時候，柳宗元、韓泰、韓曄、陳諫、劉禹錫五個人奉詔進(jìn)京。但是他們趕到長安的時候，朝廷又改了主意，再次把他們分別貶到了更遠(yuǎn)的地方?！肮瞾戆倩浳纳淼亍?，這些地方就是柳州、漳州、汀州、封州、連州。此時的柳宗元剛剛到柳州，夏日登樓懷友，眼見滿目都是異鄉(xiāng)風(fēng)物，內(nèi)心慨嘆世事艱難、人事變遷。所以他一登樓望見的就是親歷的大唐興衰。
還有很多人歷盡滄桑，再登樓的時候已經(jīng)不再表現(xiàn)為一種激越的憤慨，而是一種豁達(dá)，一種包容，是人在這個世界上一種真正的氣定神閑。
比如說黃庭堅，他登的也是岳陽樓?！巴痘娜f死鬢毛斑，生入瞿塘滟滪關(guān)?！边@說的又是什么事情呢?在六年之前，黃庭堅被貶官到四川的虔州，過瞿塘峽，穿滟滪堆。這是長江航行最危險的一段，充滿了風(fēng)險。六年以后，他被赦再回來時，又來到了岳陽樓上。那樣的生死坎坷，給他留下了斑斑的白發(fā)，但他還不是回來了嗎?六年的貶謫，對人生來講不算太短，而他卻說得云淡風(fēng)輕?！拔吹浇舷纫恍Γ狸枠巧蠈??！贝穗H人在岳陽樓上，對面的君山是個好地方，那上面有柳毅傳書的井，那上面有湘妃留下來的斑竹。那么多的神話，那么多的傳說，亦真亦幻，他干嗎不微笑以對呢?這相逢一笑就是超越，一個人的登高有時候是出生入死以后的超越，那是他為自己生命的喝彩。
看過了這么多人的登樓詩，樓上有憂樓上有愁。登樓能超越嗎?我們來看李太白的登樓。
李白在宣州謝朓樓上餞別他的叔叔校書郎李云?！皸壩胰フ咦蛉罩詹豢闪?，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眲e人登樓要先看長江滾滾流，看過以后再去想千古事悠悠，從而興慨多少英雄人物的灰飛煙滅，李白不用，他一眼就看見了心事。他在樓上看見了什么?看見那些拋棄了他的日子，從此刻一秒一秒變成了昨天。他也看見了當(dāng)下能夠擁有的今天。但今天有多少紛擾打亂了他的心?這就是李白的劈空道來?！伴L風(fēng)萬里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這樣一個清秋天，秋風(fēng)裊裊，我們就在這里開懷暢飲吧?！芭钊R文章建安骨”，這是夸他叔叔的文章能跟建安時期的詩文相提并論，“中間小謝又清發(fā)”，這是推崇南北朝的詩人謝朓的詩風(fēng)清新俊逸，含著自比之意。李白特別推崇謝朓，“解道澄江靜如練，令人長憶謝玄暉?！薄熬銘岩菖d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本坪鹊胶〞程?，想起古今風(fēng)流人物，都有超邁之志，都有上青天攬月之想。但是明月真的可得嗎?明月終究不可入懷。樓頭上真的酣暢嗎?樓上也有煩憂啊。所以李白說：“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蔽疑钪丝棠阄叶加袩n，水流不斷，酒意添愁。而李白之所以是李白，就在于這首詩他說出的最后一句話：“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人生就是不稱意，怎么樣?他可以轉(zhuǎn)身離去。他跟李商隱不一樣，李商隱會說自己是“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他有糾結(jié)，他不能做到“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不能超越，是因為他心有牽絆，欲仕欲隱兩不相全。李白也想要濟世，所以到六十歲的時候還可以去請纓，要追隨永王李璘平叛?？墒抢畎滓卜诺孟拢畎渍f他縱有更多不稱意之事，“明朝散發(fā)弄扁舟”，他也還有江湖遠(yuǎn)，山水清，他可以走得出去。
比樓更好的還是山，因為山更接了地氣。今天我們的都市，山是找不到的，但是樓確實很多：我們上班進(jìn)的是樓，回家上的是樓，公寓樓、寫字樓，貴貴賤賤都是一方樓閣。樓上也許有陽臺，陽臺之外也許有風(fēng)光，還能看見晚霞，還能夠看見秋雨，但是樓上有什么心情呢?
古人登臨是為了遠(yuǎn)眺，是為了在遠(yuǎn)方的世界望見自己的心。李白把目光投向了最遠(yuǎn)的自然，杜甫在天高地闊中望見了自我，辛棄疾在古今浩蕩中托付了自己的英雄心事。他們登上樓頭，便得千古不朽，一心超越。我們今天在上樓的時候，是不是也能夠有這樣的詩情?是不是也能夠超越滄桑?
人為什么要登山?我很喜歡北宋一位很著名的軍事家曾公亮的詩，這位歷經(jīng)仁宗、英宗、神宗三朝的老臣，路過鎮(zhèn)江的北固山，住在甘露寺里，面臨大江，寫下了《宿甘露僧舍》，可以說回答了人喜歡登臨的理由。
他先不寫站在高山之上、大江之邊看到了什么，而寫了自己睡覺時能感受的天地之氣，“枕中云氣千峰近，床底松聲萬壑哀?！蔽覀兺砩纤X，枕上能見什么，床下能有什么?誰能像曾公亮這樣，千峰之間聚斂的云氣漸漸地逼近到他的枕上，千山萬壑松峰合鳴，隱隱地，那種連綿的哀聲都回蕩在他的床下。
“枕中云氣”，“床底松聲”，一個是觸覺之美，一個是聽覺之美，已經(jīng)如此醉人。但是，還有更驚艷的視覺之美：你想讓波濤像銀山雪峰一樣洶涌澎湃地?fù)淙肽愕难劬?推開窗子，把大江放進(jìn)房間吧!“要看銀山拍天浪，開窗放入大江來?！?/p>
我們生活在都市中，住在高樓里。我們還能夠“開窗放入大江來”嗎?古人登山臨水，為的是欣賞高山大江的浩闊。今天，我們這些生活在城市中的人，還能夠在登山臨水之后，放下心中的羈絆，把平時儲備的山水豪氣帶入尋常生活嗎?
最好，我們走得再遠(yuǎn)一點，再去上幾座山，再去看看臨絕頂之后那一番氣象。樓頭山巔，只要登臨，人心就會被喚醒高曠氣象，帶著這樣的一份空間感再來我們的凡間，我們的心一定會擁有一片更廣闊的氣概，一定能夠釋放眼前細(xì)小的憂傷。這就是登臨帶給我們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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