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燈光卻越來越暗。女人終于放棄假裝的專心,停下針線。她的目光習慣地轉(zhuǎn)向架子床上,床上躺著兩個孩子,八歲的大兒子、七歲的二兒子,伸手踢腿地把母親睡的地方都占了。到底是男孩子,在模糊的光線中仍然像兩個秋天的南瓜一樣,圓頭圓腦,飽漲著力量。小床上單獨睡著五歲的女兒。小女孩她不用看也知道,像窗外玉簪花柔白的骨朵兒。他們的奶奶每次抱著她,就會嘆息說: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的,可惜生在這樣的年頭!公公就說:還能沒個頭?小日本會到頭的。那時候,給她找一個有人品有見識的,備辦齊齊整整的嫁妝,讓她好好的嫁了!
她也這么想。會到頭的。這種骨肉離散、提心吊膽的日子。娘家那邊已經(jīng)逃難,好久沒有消息了,丈夫在炮火紛飛的前線上。
會到頭的。
可是,什么時候才是頭呢?打了都快六年了。
她輕輕走過來,坐到大床上,目光黏稠地在兩張小臉上流連。大兒子的鼻子像父親,小兒子是下巴開始到胸口的弧度像父親。他們又大又亮的眼睛像從父親臉上描紅下來的,可惜現(xiàn)在看不見。
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見到丈夫了,而且這幾天不知道怎么了,心神不寧,好像再也見不到了。前天夜里,她夢見丈夫一臉的黑灰杵在那里,她剛想說,你低下來啊,就一發(fā)炮彈正落在他身邊,把他炸翻了,掀起來的土弄了她一臉,她驚叫一聲,醒來了。昨天晚上,她夢見他來了,他的樣子和平時不一樣,她一看就知道是來告別的。他握了她的手,說:“繡云,這么多年,我對不起你。”她慌了,忙忙地說:“不要說這些,我們是夫妻啊?!彼f:“以后家里就都交給你了?!彼f,“你不能這樣。你知道,沒有你,我也活不成的。”他微笑起來,笑容奇異,然后說:“沒辦法,活不成也得活。”這個沒良心的,說完這種話,居然轉(zhuǎn)身要走,她站起來去拉他,突然腳下一絆,就摔倒了,掙醒了,一身冷汗。她醒來后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一哭,好像就哭成了真的,不是成了咒他?
可是,她的夢一向靈驗得很。那一回,明明他人在千里之外,她卻夢見他回來,結(jié)果他真的路過家,回來住了一晚上,讓她看著他吃飯喝酒,還暗暗地用指甲掐自己的手背、胳膊,看是不是還在做夢。那天晚上,他把她抱在懷里,問她,你想要什么?說一件你想要的東西,我給你。她輕輕地說,我要你平安回來。丈夫撫弄她的頭發(fā)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回答,我只能答應(yīng)你,不論是死是活,一定不給你丟臉!回不回得來,就看老天爺?shù)囊馑剂恕?div style="height:15px;">
沒有把握的事就不肯答應(yīng),但只要答應(yīng)了就一定算數(shù)。這是家風。公公總是說,人而無信,吾不知其可也。一說到這些要緊的話,公公到現(xiàn)在都是用文言,好像那樣才夠勁道似的。她過門的時候,婆婆把祖?zhèn)鞯囊粚τ袷骤C給她戴上,公公眼睛不看她,只看著他的兒子、她的丈夫,公公說:“這樣的女子,你也該稱心如愿了。我們家不出有始無終的人,你不要辜負了她。”她聽見前面一句,已經(jīng)羞得低了頭,心頭亂跳,聽見丈夫恭恭敬敬地回答:“是,父親?!彼饝?yīng)了的,不會辜負她,一輩子??墒撬擒娙?偏偏戰(zhàn)爭打起來了,原先說的,就都不作數(shù)了。他要不辜負的是國家,其余的都顧不上了,顧不上了。
早知道牽腸掛肚的日子是這樣難捱,老天爺為什么要讓她和他相遇?她的前世一定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情。話雖這么說,她心里一直知道,她的丈夫會回來的。她若無其事、屏息凝神等待的,就是他回來的那一天。
然而這次和過去不同,天要塌下來了。她的心慌得難受,嗓子也無緣無故地啞了。上次鄰居的王家辦喪事,王家人哭了幾天的嗓子都是這種啞。天哪,她想到哪里去了,太不吉利了,呸呸呸,她對著地上連連吐了三口唾沫,然后用鞋底擦掉了。這是婆婆教的,過去她總是暗暗好笑,如今竟然照做了,真是應(yīng)了那句話,病急亂投醫(yī)。
可是,這能怪她嗎?各處傳來的消息,都是中國軍隊退卻,日本人節(jié)節(jié)進逼。最近聽說打到了鄂西,這不是直逼重慶了嗎。還有丈夫已經(jīng)很久沒有信來了。還有連日的噩夢。她在這樣的憂愁壓力下保持平靜,簡直就像在走鋼絲,偏偏還要吹來一陣風,讓她搖搖欲墜。
下午她去給婆婆抓藥的時候,有個陌生人來過,他帶來了一封信。
等她聽說,一陣風似的回家看時,公公已經(jīng)看完了信,正在廳里坐著出神,也不知看沒看見她進來,也不說話。等公公回過神來,看見她,也只是點點頭,還是不說話。她想問,是哪里來的人?是不是他來的信?他沒出什么事吧?這些話已經(jīng)擠到她的喉嚨口,可是她不知道該怎么往外倒。公公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她過去給公公續(xù)了點水,逡巡著,到底不敢問。也許是鄉(xiāng)下的親戚,或者是公公在上海做生意的朋友,如果是別人的信,這樣貿(mào)貿(mào)然問起來,失了禮數(shù),公公是要怪的。
如果是他的信,公公應(yīng)該不會瞞她。每一次,他的信都是寫給父母的,不過在信里都會提到她和孩子,公公看了都會念一遍給婆婆聽,然后讓婆婆把信給她,說,你收著吧。她每次都因此暗暗感激,這樣她就可以背著人獨自細看他的信,每天看,一遍遍地看,像按時吃藥,吃了這個藥,她才能該做針線就做針線,該教孩子識字就教孩子識字,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多虧了這帖藥,一天一天的,才能往下捱啊。
公公把丈夫的信交給她,而且說:“你收著吧?!崩先丝瓷先ネ?其實是個菩薩心腸呢。
今天有信來,公公不該不給她看的。除非,是兇信?她心一緊,覺得渾身的血都倒流了。再看公公的臉色,不像是剛接了兇信的樣子。那么,是自己多心了?不是那邊來的信?
她去婆婆房間,看婆婆的臉色沒有異樣,心里稍稍安定一些。如果是那邊出了事,就算公公還能掩飾,婆婆卻不可能不露聲色。他還活著!那么,那封信是誰來的?為什么不讓她知道呢?會不會是他受了傷?還是……這一頓飯吃在嘴里,好像嚼的是泥是沙。
晚上,三個孩子玩累了,都睡下了。她心里發(fā)空,又從梳妝臺的抽屜里拿出那些信來看,上次的信的末尾,他說“驅(qū)除日寇有日,返家團聚有期也?!边@是對父母說的,但是她知道,這團聚里面,有她。這差不多是對家里人的一個承諾了,他既然這么說了,就會回來的,那個遙不可期的“團聚”會降臨的,自己沒有必要懷疑,更沒有必要被恐懼嚇倒。她覺得此刻他就在房間里,隱了身,在偷偷看她,準備嘲笑她的膽怯,沒見過世面。
一覺得他在,她的心馬上靜了下來。聽見小床上“咚”的一聲,知道是又踢被子了,起身過去給孩子蓋被子,女兒突然喃喃地叫了一聲:“爸爸?!彼徽?。這孩子生下來只見過爸爸一面,心里應(yīng)該都沒有爸爸的模樣,難道是爸爸在夢里來看她了嗎?他果然來了嗎?看女兒的表情,父女的見面是愉快的。
可是對她就不是這樣,好不容易在夢里來一趟,還要那樣嚇唬她。她低低地說:“你呀,也就會欺負我?!?div style="height:15px;">
還是睡不著,好像要找什么似的,她出了房間,一個人來到院子里。天空暗著,殘月跌進云里,有幾顆星星像垂死的眼睛。她的心情本來就恍惚,走進這樣的夜里,越發(fā)的像夢了。祖宗祠堂那邊有燈光。怎么會?真的是在夢里吧。她輕飄飄地走過去,卻冷水澆頭一般清醒了。供著祖宗牌位的長案前,公公跪在那里。他點了祭祖時才用的龍涎香,香煙裊裊上升,奇香撲鼻。
“列祖列宗,我今天跪在這里,要向你們稟報一事。國難當頭,如今孩子奉命死守三峽門戶,長江要塞石牌,若是日本人攻下了,重慶危矣,中國危矣。托祖宗余蔭,孩子不愧是我們家的子孫,今天托人送來訣別書信,決意以死報國了。我一生碌碌,只生了這么一個兒子,他能為國而死,總算不辱沒先人,我沒有半點不舍得。只求祖先英靈保佑,此役關(guān)系重大,一定讓他們守住了,就是死也要守住了,不要再讓日本人奪了要塞!只要守住了,就是他死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