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二金釵珠搖玉動的大觀園,薛蟠并不是《紅樓夢》的主角,但在《紅樓夢》前八十回的回目中,作者卻在至少四處明確提到了薛蟠: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調(diào)情遭苦打冷郎君懼禍走他鄉(xiāng)、第四十八回:濫情人情悟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第七十九回:薛文龍悔娶河東獅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第八十回:美香菱屈受貪夫棒王道士胡謅妒婦方。這說明,薛蟠也不是一個可以等閑視之的角色。
薛蟠與十二金釵的薛寶釵、十二金釵副冊的香菱之間,都有著親近和親密的關(guān)系,也是“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薛家的法理意義上的當代當家人。他是薛姨媽一直溺愛的長不大的“孽障”,是薛寶釵“錯里錯以錯勸哥哥”的長兄,是“河東獅”夏金桂以及“慕雅女苦吟詩”的甄英蓮的丈夫。作為“冷面冷心”柳湘蓮的結(jié)義兄弟,他可以對柳湘蓮的出家真情流露滴下眼淚,但是,作為丈夫,他卻對在金桂淫威下掙扎的香菱的痛苦熟視無睹,對金桂折磨香菱的行為不聞不問,間接造成了香菱的死亡。薛蟠是一個“呆霸王”、“濫情人”和“貪夫”,是一個可恨的莽漢和殺風景的粗人。在作者的敘事語境里,他的“貪”、“呆”、“傻”等,構(gòu)成了其性格特征極為鮮明的一面。然而,這并不是他全部的性格內(nèi)涵,因為,換個角度看,他也是一個“重情”的人。作為一個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他是一個具有多重性格特征的人。
一、謀殺香菱的劊子手
《紅樓夢》中的第五回,作為全書的總綱,以隱約的方式,介紹了書中所有主要人物的歸宿與結(jié)局。其中,香菱的判詞,是這樣的:“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在這里,作者很明確地表明了香菱最終的結(jié)局:兩地生孤木之后死亡。兩地即為兩土,加上木字,合起來便是“桂”字。在第七十九回,作者已明確交代了夏金桂已嫁給薛蟠的事實,并詳細介紹了金桂的性格,金桂的潑辣與薛蟠的貪心、軟弱,這一強一弱的勢力對比下,很明顯夾在二人中間的“出氣筒”香菱,必然會被金桂折磨而死。然而,在高鶚的續(xù)書中,香菱確實在為薛家生一子、繼宗祧之后才死掉的。這與原判詞明顯并不相符。
在第四回中,作者用“薄命女”來指代香菱?!氨∶伞瘪T淵見到香菱,一眼看中,立意不再另娶。馮淵的鐘情和憐惜,對從小漂泊無依,且不知家鄉(xiāng)、父母、年齡為何的香菱來說,實可謂幸事。然而,薛蟠卻依憑家族的權(quán)勢,打死馮淵,改變了香菱的人生軌跡。
薛蟠是霸道和蠻橫的,“薛蟠的‘霸’,靠的是‘皇商’特權(quán),有權(quán)則有錢。錢,也是一種‘勢’,叫‘錢勢’?!弊鳛橐患抑形ㄒ坏哪腥耍丛谘σ虌屢约袄霞胰说谋幼o之下,全然不懂得承擔家庭責任的道理:
五歲上就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唯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水而已,雖是皇商,一應(yīng)經(jīng)濟世事,全然不知,不過賴祖父之舊情分,戶部掛虛名,支領(lǐng)錢糧,其余事體,自有伙計老家人等措辦。
這樣的薛蟠,完全就是一個紈绔子弟。
對薛蟠來說,香菱是個可有可無的玩物。他不會珍惜隨意買來的丫頭。對于香菱,薛蟠就是一個霸道、濫情、傲慢、無禮、獨裁的主人,實質(zhì)上,薛蟠這一霸道性格的形成與其童年經(jīng)歷息息相關(guān)?!柏S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薛家是《紅樓夢》四大家族之一,自出生起薛蟠的生活里便充斥著錦衣玉食、聲色犬馬,他的世界里,金錢萬能,“珍惜”二字不足掛齒。譬如香菱,只是“看上了”而已,便要納為己有。即使為了她打了人命官司,傷及無辜,在他眼里也不值什么。“占有欲”促使他只想“得到”,忽略了香菱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感情的獨立個體?!都t樓夢》第四十八回的主題即是香菱學詩:香菱是一個心中有夢、有詩的女孩子,反之,薛蟠的入學卻只是臨時起意、走馬觀花。思想上,他們二人無法達到共同高度;生活中;更無共鳴可言。香菱這樣帶有悲劇色彩的人物:不知父母是誰、不知家鄉(xiāng)何處、更不知年齡幾何,馮淵的出現(xiàn)本可以給香菱的黯淡人生帶來一抹光亮,但薛蟠的“任性”卻將香菱的“愛情生命”與“精神生命”直接“葬送”。夏金桂的摧殘與薛蟠的貪婪粗暴是導致香菱生命終結(jié)的雙重因素。
控訴薛蟠“謀殺”香菱之后,導致其“任性”行為的深層心理原因也呼之欲出。是什么導致了薛蟠的“任性”,薛姨媽又在薛蟠的“任性”中扮演著什么角色,這都是亟待說明的問題。家庭與童年在個人成長歷程中的重要性是不可估量的,“紈绔子弟”用來指代薛蟠也不盡然切合,富有的家境、家教的缺乏使得薛蟠養(yǎng)成了粗暴、任性、蠻橫、驕縱的性格。
《紅樓夢》中薛姨媽的性格特征是“慈”,筆者認為,薛姨媽所謂的“慈愛”是一種另類的諷刺。在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錯里錯以錯勸哥哥”中,曹雪芹用筆墨著力塑造了一個不信任兒子的母親形象——薛姨媽。賈環(huán)因嫉妒寶玉對賈政小動唇舌,但眾人皆先入為主,誤以為是薛蟠所為,薛姨媽作為母親,卻也不聽分辯,跟隨眾人,一并指責薛蟠: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拉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fā)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臟派我,我把囚攮的牙敲了才罷!’,‘今兒索性拉上我了!既拉上我,我也不怕,我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干凈’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
薛蟠是心直口快之人,受不得半分污蔑,母親與妹妹的懷疑更加使其暴跳如雷。
只是如今這薛公子幼年喪父,寡母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些,遂致老大無成。且家有百萬之富,現(xiàn)領(lǐng)著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蟠,表字文龍,今年十有五歲,性情奢侈,言語傲慢。雖也上過學,不過略識幾字,終日唯有斗雞走馬,游山玩景而已。
薛蟠素聞得都中乃第一繁華之地,正思一游,便趁此機會,一為送妹待選,二為望親,三因親自入部銷算舊賬再計新支,其實則為游覽上國風光之意,因此早已打點下行裝細軟以及饋送親友各色土物人情等類,正擇日已定起身,不想偏遇見了那拐子重賣英蓮。薛蟠見英蓮生得不俗,立意買了,又遇馮家來奪人,因恃強喝令家下豪奴將馮淵打死,他便將家中事務(wù)一一托囑了族中人并幾個老家人,他便同了母妹等竟自起身長行去了。人命官司一事,他卻視為兒戲,自為花上幾個臭錢,沒有什么大不了的。
正是薛姨媽在薛蟠的成長歷程中,忽視了對他的教育,家庭的優(yōu)渥與母親的縱容導致了薛蟠的驕傲、自大、蠻橫,進而產(chǎn)生的占有欲以及錯誤扭曲的金錢觀導致了香菱的悲劇命運,改寫了香菱的人生走向。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塑造的薛蟠是立體的、有血有肉的、兩面的。然而,在其霸王習性被討論之后,其人性中裹挾的“兄弟義、兄妹情”也呼之欲出、躍然紙上。
二、珍視情感的“濫情人”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用“濫情人”三字來指代薛蟠,但薛蟠的“濫情”與賈珍、賈環(huán)、賈璉的“濫情”有著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三賈的“濫情”是警幻告知于寶玉的“皮膚濫淫之蠢物”,薛蟠對香菱以及后來的寶蟾、金桂則是占有欲、新鮮感,比之于賈珍、賈蓉對于尤家姐妹、賈璉之于多姑娘、鮑二家的,“貪夫”二字明顯褒揚之意多矣?!白鳛榧w绔子弟的代表,薛蟠的典型性區(qū)別于珍、璉、蓉、環(huán)。珍蓉父子聚麀尤氏姐妹,只有獸性沒有人性;賈璉與多姑娘、鮑二家的偷情時不是咿咿呀呀地亂叫,就是詛咒發(fā)妻早死———扭曲到恬不知恥的地步;賈環(huán)則善于落井下石、忮忌報復。”比之于賈家兄弟的紈绔、冷漠,薛蟠卻時刻表現(xiàn)出了骨肉親情、兄弟之義。
因調(diào)戲湘蓮,薛蟠遭到湘蓮一頓苦打,雙方結(jié)下仇怨。但在后面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湘蓮意外的成為了薛蟠的救命恩人,二人義結(jié)金蘭,遂成相契。及至賈璉將尤三姐發(fā)嫁給柳湘蓮,薛姨媽卻也不計前嫌,只感湘蓮救命之恩,不念當初挨打之怨,百般張羅湘蓮的婚事。湘蓮與薛蟠的兄弟之義在湘蓮出家之后方得顯現(xiàn):“母女(薛姨媽與寶釵)二人正說著,見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淚痕未干,一進門來便向他母親拍手說道”,“薛蟠說:‘何嘗不是呢,我一聽見這個信兒,就連忙帶了小廝們在各處尋找去,連個影兒也沒有,又去問人,人人都說不曾看見,我因如此急的沒法,唯有望著西北上大哭了一場回來了,’說著眼眶兒又紅上來了?!?/p>
賈敬去世,引出了尤二姐與賈璉、尤三姐與湘蓮等一系列的故事。但在賈敬去世的一系列過場之中,賈珍、賈蓉父子反而趁機去勾搭尤氏姐妹,毫無骨肉親情可言。薛蟠挨了湘蓮的打,他們卻也是滿口嘲笑、滿嘴奚落,毫無同情之意?!磁c他們之間的差異便可見一斑。
在薛蟠眼里,“真情”確實存在。對湘蓮,他不提過去挨打之辱,只記今日救命之義。薛蟠對柳湘蓮的情誼之深令人感動,“拍著手”、“尚有淚痕”等詞語,相較之寶釵的“不以為然”,薛蟠的舉止似乎更有“人情味”。
薛蟠說:‘城里城外,那里沒有找到?不怕你們笑話,我找不著他,還哭了一場呢?!援叄皇情L吁短嘆,無精打彩的,不象往日高興讓酒暢飲。
《紅樓夢》中薛蟠很少出現(xiàn)沒精打采、長吁短嘆的情緒,甚至哭了一場。大家眼中的薛蟠是一個會將“唐寅”念成“庚黃”的不學無術(shù)的呆子,酒席之上、觥籌交錯之間,薛蟠一直是“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存在。對生命、情感的態(tài)度,他卻與妹妹寶釵大相徑庭。群芳宴上,寶釵的花簽上寫的是“任是無情也動人”,對待生死,寶釵是冷靜的、冷漠的,用王熙鳳的話說,是“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金釧之死,王夫人垂淚之際,寶釵則淡淡的說“是失足掉在井里了”、“糊涂人”。而諢名“呆霸王”的薛蟠卻在秦可卿離世之際為賈珍獻上“紋如檳榔,味若檀麝”的上等木料,只是告知賈珍“什么錢不錢的,賞他們幾兩工錢就是了?!盵viii]在看似“豁達”的寶釵眼中,死亡是一件無所謂的事,他人的生命在她眼里更是微不足道。對待生死,薛蟠表現(xiàn)出了一個“人”對待他人的關(guān)懷,人的本性的純良被發(fā)掘出來。
作為兄長,薛蟠對寶釵充分地展現(xiàn)了“骨肉親情”。寶玉挨打,薛蟠被誤以為是罪魁禍首,面對母親與妹妹的嚴厲指責,薛蟠積怨爆發(fā)。可在這之后,剛剛消了氣的薛蟠會真誠的對母親及妹妹賠罪:
薛蟠道:‘我若再和他們一處逛,妹妹聽見了只管啐我,再叫我畜生,不是人,如何?何苦來,為我一個人,娘兒兩個天天操心!媽為我生氣還有可恕,若只管叫妹妹為我傷心,我更不是人了。如今父親沒了,我不能多孝順?gòu)尪嗵勖妹?,反教娘生氣妹妹煩惱,真連個畜生也不如了’。口里說著,眼睛里禁不起也滾下淚來。
情誤思游藝,薛蟠的初衷也有“成人立事”一說,歸家的薛蟠也不忘帶禮物給妹妹及家人,極盡孝道。
(薛蟠)便命人挑了繩子,去了夾板,開了鎖看時,都是些綢緞綾錦洋貨等家常應(yīng)用之物。獨有寶釵他的那個箱子,除筆墨紙硯各色箋紙香袋香珠扇子扇套胭脂頭油等物外,還有虎丘帶來的自行人酒令兒,水銀灌的打筋斗小小子,砂子燈,一出一出的泥人兒的戲,用青紗罩的匣子裝著,又有在虎邱山上做的薛蟠的像,泥捏成的,與薛蟠毫無相差,以及許多碎小玩意兒的東西。寶釵一見,滿心歡喜……
寶釵滿心歡喜,便可看出薛蟠懂寶釵之所想,知寶釵之所需,還“特特的帶禮物給家人”,這種對家人的牽掛與用心在賈珍、賈璉們的身上無跡可尋。
除了主角寶玉對女孩們的珍惜,《紅樓夢》中少有的表現(xiàn)骨肉親情,更多的是大家族之間的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賈璉與迎春之間疏遠的關(guān)系經(jīng)邢夫人之口被告知,而迎春的老實、木訥也確實不會討得賈璉與王熙鳳這一對“勢力”的夫妻的“歡心”;惜春從小長在榮國府,與寧國府的哥哥自然產(chǎn)生了距離,而在抄檢大觀園之時,因自身孤介的性格,借著入畫的由頭,惜春徹底了斷了自己與哥哥之間的骨肉親情。而性格粗枝大葉、貌似又“呆”又“傻”的薛蟠卻在沖動之下與寶釵的爭吵過后,注意體貼妹妹的情緒,低三下四的道歉,他與寶釵之間的兄妹情誼也在道歉、送禮物這些小事情中被體現(xiàn)出來。薛蟠這個“濫情人”,對香菱、金桂等人的態(tài)度是由于個人成長因素影響下,對女性產(chǎn)生的一種“貪欲”。在他的成長歷程中,他得到的太多、太過輕而易舉,使得他不會珍惜,也不明白“尊重”的意義。他并不是“壞人”,至少不是十足的“壞人”,只是在他的成長環(huán)境的影響下,他還不夠成熟,母親及家人的“過度”呵護造成他責任意識的淡漠,心智的不成熟。實際上,這樣的“他”這并不是薛蟠自己造成的,也并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果。
三、內(nèi)心世界的真實表達者
作為《紅樓夢》中所謂的“紈绔子弟”的一員,薛蟠在小說中有著自己的內(nèi)心獨白。受辱之后,薛蟠的內(nèi)心之中便有了自己的人生打算,湘蓮出家之后之所以會“拍著手”哭,源于他不會掩飾自己內(nèi)心的情緒,時刻表現(xiàn)出的都是內(nèi)心的真實。他也會在被冤枉過后痛苦的辯白、會因為家人的不信任而抓狂,而處在同一“陣營”中的賈璉、賈珍以及賈蓉這些人,在小說中基本上是沒有這樣的內(nèi)心特寫的,可見小說作者對“薛蟠”這一人物形象的“厚愛”。薛蟠是一個可愛的、可悲的、可憐的、可恨的、可惡的,但同時又有著充分的、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男孩子,作者塑造的薛蟠是立體的、完整的、真實的。他總是真實的說出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真實的表現(xiàn)出內(nèi)心的情緒,正因為他的“真實”與真誠,才讓他在間接“謀殺”香菱后還被冠之以“人”的稱謂。與寶玉的才貌相較,薛蟠實屬于粗魯與不學無術(shù)的范疇,但他毫不掩飾這一缺漏,為將寶玉成功從家里“騙”出,使計謀說是賈政所為,“薛蟠拍著手跳出來,笑道:‘要不說姨爹叫你,你那里出來那么快!’”、“薛蟠連忙打躬作揖陪不是,又道:‘不要難為了小子,都是我逼他去的。’”、“薛蟠忙道:‘好兄弟,我原為求你快些出來,就忘了忌諱這句話,改日你也哄我,說我的父親叫我就完了’”薛蟠的這一系列言語、動作真實而不做作,甚至神經(jīng)大條到忽視了寶玉的最大的忌諱——父親賈政,為平息寶玉的怒氣,甚至拿自己過世的父親來調(diào)侃,也會低三下四的求情,這些都恰恰表明了薛蟠的真實、天真、貪玩,一個調(diào)皮、貪玩、真性情、愛搞惡作劇的“呆霸王”就這樣被呈現(xiàn)。
中國古代社會的社交場合的禮儀規(guī)范一直備受文人雅士的推崇,很多時候因考慮到人情,不會直截了當說出真相。然而在薛蟠這里,會直通通的追問寶玉“你要送我什么生日禮物”(第二十六回);他會盛贊一副自己都看不懂的畫,只知道“畫的真是好”(第二十六回),即使將“唐寅”讀成“庚黃”,被眾人嘲笑,他也只是付之一笑,“覺得不好意思,誰管他糖銀果銀的?!保ǖ诙兀┒吹男闹笨诳煲苍趯︸T紫英的一番話中被表露,“薛蟠道:‘越發(fā)說的人熱剌剌的丟不下,多早晚才請我們?告訴了,也免的人猶疑’”中國從古至今一直是人情社會,禮尚往來的客套話在人際交往中是必不可少的,但這些在薛蟠的眼里似乎都是不被注意的事,這些都是些“繁文縟節(jié)”,不在他考慮的范疇之中。他總是直白的說出心里話,不管是否傷人,也不會意識到他的舉動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后果,他不明白的事,不確定的事,一定會直接追問,甚至逼迫對方給出確切的信息。而這些在傳統(tǒng)的中國人情社會中,是不符合主流思維的。薛蟠的“呆”、“傻”也就在這些直言直語中被立體的呈現(xiàn)出來。賈璉如愿娶到尤二姐,薛蟠知曉此事后直言嘆好,湘蓮對此的評價是:“你又忘情了,還不住口?!保ǖ诹兀┐苏Z頗耐人尋味,一個“又”字點出薛蟠往日的“習性”,經(jīng)?!巴椤钡谋磉_內(nèi)心,毫不忌諱。
寶玉挨打是《紅樓夢》中的重頭戲,在賈環(huán)的小動唇舌之下,賈政終于動手打了寶玉。這就引出了一系列的矛盾沖突,因薛蟠往日行徑,寶玉的小廝茗煙誤以為是他無意之中“告的密”,并無意間被探視寶玉的寶釵知曉,隨即引發(fā)薛蟠與寶釵之間的口角。再看薛蟠一連串的反應(yīng):
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拉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fā)誓的分辯,又罵眾人:“誰這樣臟派我,我把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殷勤兒,拿我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老子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過后兒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索性拉上了我!既拉上我,我也不怕,我索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干凈”、
薛蟠將眼急的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凈?!?/p>
“急得亂跳”、“賭身發(fā)誓”、“眼似銅鈴”,這些都是典型的“薛蟠式”的舉止。
寶釵心儀寶玉幾乎是公開的“秘密”,不愿對自己外表多加修飾的寶釵卻整日掛著和尚道士送來的金鎖,并通過丫鬟鶯兒將金鎖的“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透露給寶玉,意圖告知寶玉金鎖的來歷,《紅樓夢》中寶玉、黛玉數(shù)次吵架,寶釵都“湊巧”的趕來,這不得不說是寶釵刻意的安排。人前的寶釵卻總是遠著寶玉,可是金玉之論卻成為賈府眾人皆知的秘密,(寶釵的金鎖)需“撿有玉的方可婚配”,這種觀念卻不是通過寶釵之口傳出。但寶釵對寶玉的關(guān)心始終不曾減少,寶玉挨打,寶釵贈藥,并引出了薛蟠的故事;寶玉的衣物,寶釵幫著襲人動手,甚至坐在襲人的位置上替他完成(第三十六回);寶玉貪玩,耽誤功課,寶釵勤于規(guī)勸,卻反而招來寶玉的指責,說她入了“國賊祿蠹之流”(第三十六回)。這些都恰恰說明了寶釵的心機——嫁給寶玉,成為“寶二奶奶”。但這一切都是諱莫如深的,沒有人將這些明晃晃的公之于眾,唯有薛蟠,在受到“莫須有”的指責時候,將寶釵的秘密徹底的揭露,絲毫沒有顧忌到寶釵的自尊與心機。
薛蟠見寶釵說的句句有理,難以駁政,比母親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shè)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攔自己的話了。也因在氣頭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說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撿有玉的,才是好姻緣,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行動護著他?!?/p>
正因為薛蟠的有口無心、心口如一,這些本應(yīng)該是深藏著的秘密被揭露出來,但這也側(cè)面證明了薛蟠的真實、口快,這也是他的“可愛”之處,薛蟠作為一個“人”,也有他的真實、真性情。這個莽撞的呆霸王身上不光有有“紈绔子弟”的霸道、冷酷,也有“人”的溫情、“人”的真實。
作為一個立體的、有血有肉的“人”,薛蟠的真實更加可以作為打動人的關(guān)鍵。他的天真、坦誠是他可愛的證據(jù),而他的“富貴人生”卻因為香菱的悲劇而被罩上一層黑色的光暈。他的性格與粗俗“謀殺”了香菱的精神世界,他的軟弱與貪婪無疑成了夏金桂毒害香菱的助力,最終促成了香菱的死亡結(jié)局。薛蟠的“重情重義”也在其受辱之后的情節(jié)中有所展示,而他的真實則可以為其貼上“可愛”的標簽。立體的看待薛蟠,便會更加理解他的所作所為,更能理解薛蟠作為一個“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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