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回中,賈母邀請大家一起編燈謎
《紅樓夢》中多次出現(xiàn)了和燈謎有關(guān)的情節(jié)。這一回中的燈謎有什么特別之處?
第 50 回的回目就是“蘆雪庵爭聯(lián)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憋@然,猜謎在這一回非常重要。
其實猜謎也不光是在這一回重要,《紅樓夢》里所有的謎都很重要。
整部《紅樓夢》,一共有四次集中猜謎。
警幻仙姑拿出金陵十二釵的正冊、副冊、又副冊給寶玉看,還讓仙姑們演唱了十二首紅樓夢曲子給寶玉聽,那不都是一些詩謎嗎。謎底就是金陵十二釵和賈府的命運。
讓賈政、賈母和元迎探惜四位小姐及寶釵都做了燈謎,謎底還是他們各自的命運。
說賈寶玉過生日的時候,女兒們一起粘花名,那花名簽上的詩句還是謎,那謎底也還是女兒們的命運。
在這之外,其實還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地方,也有猜謎的意味。如第 18 回元妃省親演了四出戲,《豪宴》、《乞巧》、《仙緣》、《離魂》。
按照脂批的說法,《豪宴》暗示賈家之敗,《乞巧》暗示元春之死,《仙緣》暗示甄寶玉送玉,《離魂》暗示黛玉之死。也是四個謎。
還有第 29 回,賈母帶著全家到清虛觀打醮,在神前抽中了三出戲,分別是《白蛇紀》《滿床笏》、《南柯夢》。
一看就明白,這對應(yīng)著賈府從興到衰的三個階段,其實也可以視作是謎。
這樣看來,《紅樓夢》里的謎其實都是暗示著人物命運或者家族命運。因此這四次集中的猜謎,其實也就是給賈府敲響了四次警鐘。
可是盡管有這么多共性,第 50 回的謎還是跟之前之后的謎都不一樣。為什么?
其他的謎都好猜,而且基本上都給出謎底,但是這一回的謎太難猜了。
第 50 回結(jié)尾,包括第 51 回開頭,一共出現(xiàn)了18個謎,其中只有李紈、李紋、李綺的四個 四書謎,還有史湘云這首《點絳唇》有謎底,其他黛玉、寶釵的 三首詩謎,還有薛寶琴的十首懷古詩,當然也是詩謎,都沒有謎底,脂批也沒有給出任何暗示。
所以200 多年來,無數(shù)研究者都對這些謎動過腦筋,但是猜的結(jié)果都不如人意,根本就沒法達成共識。
換句話說,直到今天,這些謎依然是謎。
沒有謎底的猜不出來,就只能說說有謎底的。
湘云的《點絳唇》,就是一首有謎底的燈謎。有人認為這首《點絳唇》大有深意,是否預示著寶玉出家的結(jié)局?
在這 5 個有謎底的謎之中,湘云這首《點絳唇》是最有意思的。
寫的是:“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名利猶虛,后事終難繼”。
前面幾句好理解,就是厭倦浮塵。
關(guān)鍵是最后一句“后事終難繼”。一般人都會理解成沒有子嗣,書里的小姐們也都是這么想,所以有的猜和尚,有的猜道士。
可是還沒等史湘云公布謎底,寶玉就笑了,說“都不是,我猜著了,必定是耍的猴兒?!毕嬖埔残Φ?,“正是這個了”。
眾人不解,說前頭都好,最末一句怎么解呀?湘云說了,“哪一個耍的猴兒,不是剁了尾巴去的?”
這個謎真是俏皮。耍的猴子都是從山林里抓出來的,那可不就是“溪壑分離,紅塵游戲,真何趣?”。它們戴上官帽也罷,穿上官服也罷,無非都是沐猴而冠,逗人發(fā)笑,跟它們自己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這可不就是“名利猶虛”嗎?
最后一句“后世終難繼”更有意思了,為了讓被耍的猴子更像人,都是要把尾巴剁掉,這不就是沒有“后面的事”了嗎?
在《紅樓夢》里,湘云和寶玉都是淘氣愛玩的,他們自有心靈相通之處,不僅吃鹿肉能想到一塊去,猜謎也能猜到一塊去。
不過曹雪芹讓寶玉來說出謎底,可還不僅僅是他跟湘云興趣相投,心靈相通這么簡單,更重要的是什么?這個謎講的既是寶玉的那塊玉,又是寶玉這個人。
寶玉那塊玉離了青埂峰來到榮國府,是不是“溪壑分離,紅塵游戲”?他到人世間只不過是體驗了一把世間的榮耀富貴,這些東西跟他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是不是“名利猶虛”?他最后終于還是離了人世間,又回到青埂峰,是不是“后事終難繼”?
所以完全可以說這個謎講的就是寶玉的那塊玉。同樣,也完全可以說他講的就是寶玉本人。
寶玉離了太虛幻境來到榮國府,是不是“溪壑分離,紅塵游戲”?也是吧。
他一生鄙薄功名利祿,是不是“名利猶虛”?也是啊,
那“后事終難繼”是說寶玉最終做了和尚,寶玉在書中不止一次說“你死了我做和尚”,最后他真的就懸崖撒手做了和尚,這就是這個謎真實的謎底。
所以說這個謎太有意思了,寶玉自己在那兒說謎底不是和尚,可事實上他人生的謎底就是和尚。而且就憑這句“后事終難繼”,我們也就知道了后 40 回續(xù)書所謂的寶玉還有個遺腹子,以后還蘭桂齊芳,那是不可能的。
寶玉也罷,賈府也罷,結(jié)局只能是“后事終難繼”。
既然人生真正的謎底是和尚,為什么在這里又要讓寶玉猜是猴子呢?
這其實就是曹雪芹的一種悲劇意識,人活在世間,被造化撥弄,被命運撥弄,可不就像被耍的猴子被人撥弄一樣,沒有什么是自己可以做主的,也沒有什么是真實的,這是何等悲哀的事情。
一個謎語,雙重謎底,每一個謎底都道破了命運的無常,這首《點絳唇》果然大有深意。
這首與寶玉命運息息相關(guān)的燈謎,為什么是由湘云念出?
想想看,如果是連骨子里都透出哀怨的黛玉,或者是那么文雅端莊的寶釵,說出這么一個猴子謎來,那該是何等的違和,何等的大煞風景?這樣稀奇古怪的謎,只適合穿成“小騷韃子”樣兒,凡事不走尋常路的湘云。
這又是一個巨大的反差,也是一種巨大的藝術(shù)張力。
表面熱鬧歡快的猜燈謎,竟然埋藏著悲劇的底色。悲歡離合總無常,這就是《紅樓夢》的藝術(shù)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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