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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昆雨說|流失海外的云岡造像

云岡交腳菩薩  高129.5cm

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shù)館

云岡石窟現(xiàn)存造像有59000余尊,

其中不乏精品佳作。

但是因為風化水蝕、地震損毀,

以及在清代、民國時期,

被盜的石像等文物多達1400余件,

其中流失海外有據(jù)可查的有300多件。

如今,

這些流失海外的絕世精美造像,

在美國紐約的大都會博物館,

在法國巴黎的吉美國立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

在日本的正木美術(shù)館,

在海外知名或不知名的私人手中……

本期推出的是,

云岡研究院研究員趙昆雨先生

撰寫的文章:

云岡流失造像四題

本文分四部分內(nèi)容:

“云岡造像被盜風波”

“幾件回歸的云岡流失文物”

“失而幸得的第19 窟菩薩頭像”

“兩件流失造像的拼圖”

介紹20世紀二三十年代云岡造像被盜舊事,

由中可見,

蔡元培、宿白、美籍華人王純杰諸先生,

對云岡流失文物的關(guān)懷,

并為此付諸的努力。

趙昆雨先生

云岡造像被盜風波


1907年秋,42歲的法國漢學家沙畹第二次入華。10月23日至27日,他在云岡停留了五天進行拍照、調(diào)查,并對主要洞窟編了號。1909年至1915年,沙畹在巴黎出版《北中國考古圖錄》,文字一卷,圖版二函,其中,圖版200至277為云岡石窟照片,共78幅,通過攝影鏡頭,首次向世人展現(xiàn)了云岡石窟這部壯麗無比、舉世無雙的佛學圖典。從沙畹開始,云岡石窟進入有圖像記錄的時代。然而,自沙畹、喜龍仁刊布圖錄后,云岡受到世人矚目,塞北古道上走來無數(shù)朝圣的游人、藝術(shù)家,同時走來的還有居心叵測的掮客。一些外國不法文物商販混跡云岡,誘以漁利,部分不義村民開始專營竊鑿盜賣佛像的勾當。

據(jù)日本大阪市立博物館1910年9月25日的一份藏品收購清單顯示,該館當天分別入藏兩件來自云岡石窟的佛頭,內(nèi)部編號分別為8502、8503。這是目前所知最早的云岡造像被盜鑿時間的記錄。

1929年9月18日,國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員會派?;萸巴茖{(diào)查佛像被盜情況。次日,?;菔紫鹊搅巳A嚴寺,在與寺僧聊起云岡佛像被盜的事情時,得知縣中已經(jīng)抓捕數(shù)名偷盜者。下午,他到縣署面見縣長,縣長表態(tài)說:“中央及省政府已經(jīng)數(shù)次來電命令保護石窟,我也親自到石窟寺查看過,靠近寺僧居所的一些洞窟沒有問題,距離寺院遠一點的就損失較大?,F(xiàn)已派了多名警察在那里駐守?!?1日開始,常惠進駐云岡進行調(diào)查,其后對外公布,共失佛頭96顆。

?;菰谡{(diào)查中了解到當年5月初發(fā)生的一個典型案件:從張家口過來的某軍副官,帶馬弁一名,士兵四名,另有一劉姓古董商,他們佯裝游覽石窟,用零錢散施當?shù)馗F人,誘騙他們幫忙斫鑿佛頭。寺僧得知此事后急速報告,縣中在第一時間派警察趕往云岡,行至觀音堂,恰與攜帶佛頭欲溜的副官一行迎頭相遇。警方對其進行盤查,一士兵故意生亂干擾,副官侍機攜帶佛頭奪路而逃,警方只捕獲嫌犯劉姓古董商和當?shù)亓髅バ蠞櫹捕恕:髞?,縣中以邢潤喜無罪將其釋放,孰不知邢某正是重要盜犯之一。同年8月,大同縣長視察云岡時,僧人告發(fā)當?shù)乇I佛流氓十余名,遂將邢有功、孫慶壽、鄧萬壽、王海、蘇遠來、邢潤喜六人抓捕,邢狗子、邢老孩、蘭福海三人潛逃。

2017年6月,云岡官微刊發(fā)了朱孟麟《云岡石刻為世所珍嚴飭保護,而示來葉—20世紀初蔡元培先生對云岡石窟保護的關(guān)注》一文,披露了蔡元培先生與云岡石窟保護的一段鮮為人知的往事。

事情發(fā)生在1928年12月16日,時任國立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蔡元培先生大概已經(jīng)耳聞國內(nèi)各大石窟發(fā)生佛像被盜的事件,于是商請行政院令行各省保護各石窟古跡,如敦煌、大同、龍門等。

過了一年,顯然執(zhí)行不力,云岡盜鑿佛像之氣焰絲毫不減。1929年10月15日,蔡元培先生從南京連發(fā)兩封電報,一封致山西地方最高長官閻錫山先生[1],信中說:

山西大同云岡石像,工程偉大,雕刻瑰奇;出龍門造像之前,集北朝美術(shù)之粹,久為世界有識者所稱美。近聞被匪偷割,售諸市肆,名跡因以毀損,國寶日就消亡。我公關(guān)心國粹,扶翼文明,想亦同深憤惜也。務(wù)懇電令地方文武長官先行負責防護,并妥商永久保存之法,以維現(xiàn)狀,而示來葉,幸甚。

閻錫山先生復(fù)電:

咸電誦悉。云岡石佛,彌足珍貴。承示被人割售,如果屬實,深為可惜。已轉(zhuǎn)飭地方管理將保管經(jīng)費列立預(yù)算,設(shè)法保護矣。特電奉聞。

另一封致北平古物保存委員會張繼先生,信中說:

山西大同云岡石像,近聞被匪偷割,售諸市肆,國寶消亡,至深憤惜。除電閻公百川迅飭地方文武長官先行負責防護外,務(wù)懇貴會妥籌永久保存之法,以維現(xiàn)狀,而示來葉,幸甚。

由此可見蔡先生對云岡石窟佛教造像保護的焦慮和關(guān)切心情。事實上,此前的9月18日,國民政府已派常惠前往云岡調(diào)查佛像被盜的情況了。

此后,縣中開始派警察駐守云岡。1931年秋,由大同縣地方事務(wù)協(xié)進會發(fā)起成立云岡石佛寺保管委員會,進一步加強管理,設(shè)警長一人,警士數(shù)人,專司看守石窟,盜鑿之風大舉收斂。

還有一件趣事[2]。1932年,晉綏軍騎兵司令趙承綬在云岡建造“云岡別墅”,1934年完工。建西式大廳一所,別墅前有六角廳,下設(shè)花園,設(shè)備完善,可供賓客休息之用。

此事最初可能被報紙污黑了。1933年9月12日,蔡元培先生從報上看到云岡駐地守軍因建房毀損石窟的不實之說,就聯(lián)名葉恭綽、劉海粟等人以中華考古會的名義致電時任山西綏靖公署主任的閻錫山:“太原閻百川先生鑒:各報載大同云岡石刻,為趙司令承綬部下毀損。以馳名世界古物,如此摧殘,實堪痛惜! 乞嚴飭保護復(fù)舊,不準侵害,盼甚。中華考古會蔡元培、葉恭綽、劉海粟等叩。文。”

9 月21日,閻錫山先生回電:

咸[15日] 參電計達。茲據(jù)派員復(fù)稱:查勘云岡寺內(nèi)外各洞石刻,均無新近毀損形跡。云岡別墅,在寺東側(cè),計房十間,亭一座;現(xiàn)修圍墻,系由寺西山腳起石,并無損及石刻之事。據(jù)趙司令稱:因云岡事跡,近年中外人士前往游覽者甚多,惜均以該寺荒蕪窄狹、無處休息為缺點,前年顏大使往游,議修旅社,由此動機,故筑數(shù)椽,并修通汽(車)路。原為愛護古跡,便利交通,何至反加毀損。報載已函請更正等語。查所稱尚屬實在情形等情,特電奉達。閻錫山。

電文中顯然流露出受冤枉的情緒,但大家畢竟都是出于保護云岡石窟的善意,所以閻長官的答復(fù)總體上有抑有收。

1933年9月28日的《北洋畫報》上登載了錚然《記大同云崗石窟寺》一文:“云崗石佛,以本地人誘于利,屢有盜賣事情。當民國十八年七、八月間,為賊盜賣九十一佛頭,至今猶留裂痕,并以紅色標號記之?!边@充其量是1929年?;菡{(diào)查云岡后的舊聞了,但作者隨后提及的一件事卻令人震驚。1932年,有一外國人出價不菲要收買云岡“五頭佛”,因遭到地方愛心人士的阻擾沒能得手?!拔孱^佛”,指的是第8窟窟門西壁的鳩摩羅天,五頭六臂,顏若童子,豐滿圓潤,頭發(fā)波狀飄垂。四小頭均張嘴露齒,表情奇特怪誕,具有濃郁的異域風情(圖1)。該像今日仍能珍存于石壁上供人觀賞,當歸功于那幾位無名愛心人士以及1929年政府采取的緊急守護措施。看來,即便是亡羊補牢,有時也未必為晚。


圖1 第8窟窟門西壁鳩摩羅天像

1934年,大同縣政府奉令籌建云岡新村,新村址雖然仍在窟前,但住戶與洞窟徹底隔開。此后,盜鑿佛像之事基本絕止。20世紀初的兵荒馬亂之年,云岡石窟由于當?shù)卮迕袢胱?,讓偷盜者不能有恃無恐地自由出入,保護了佛像雕刻。又由于村民中混雜著一群貪圖漁利的不義者,居守自盜。正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幾件回歸的云岡流失文物


(一)宿白先生與云岡陶眼

云岡流失海外文物回歸之路,時有令人欣慰的消息。

1985年春節(jié)將至,一封由中國文化部文物局(1987年后,更為國家文物局)轉(zhuǎn)來的特別信函寄抵云岡石窟文物保管所(今云岡石窟研究院前身),信件由著名考古學家、北大考古系教授宿白先生寫給時任中國文化部文物局局長呂濟民(圖2):

濟民同志:
       
您好!

送上云岡石佛陶眼一件,請考慮是否轉(zhuǎn)至云岡保管所保存。此物系美國堪薩斯納爾遜美術(shù)館退休董事史協(xié)和先生所贈。其來源,據(jù)史協(xié)和說是他1932年參觀云岡時,用一塊大洋購自云岡附近農(nóng)民的。史還寫了一紙說明,一并附上。史過去在我國多年,喜愛我國文物并頗有收藏,近年我國學者去堪薩斯參觀者多蒙熱情接待,現(xiàn)又送還此罕見文物(云岡大佛遺失陶眼者甚多,但現(xiàn)知傳世的陶眼只此一件),殊值稱贊。我的意見,請文物局具函致謝,以示鄭重。上述意見,局領(lǐng)導如認為可行,英文謝函一事是否可煩史協(xié)和的老友王世襄同志代擬。
        
匆匆
敬上 此致
宿白  1985.2.14

圖2 宿白先生信函

信中提及的史協(xié)和先生,又叫史克門(Laurence Sickman,1906-1988),也譯為“史克曼”“席克門”等,他是美國科羅拉多州丹佛人,畢業(yè)于哈佛大學,專攻東方藝術(shù)史,學習中文,對中國文化充滿熱情。

1930年至1935年間,史克門獲得當時中美最大的文化交流機構(gòu)——哈佛燕京學社的資助,在中國留學深造五年。1931年春,蘭登·華爾納(LandonWarner)受納爾遜博物館委托到中國采購藝術(shù)品,他首先聯(lián)系了正在北平留學的史克門,請他擔任助手。從1931年至1935年,史克門頻繁活動于天津、山西、河南等地,花掉近五萬美元,購藏了包括龍門賓陽中洞最著名的皇后禮佛圖等絕世珍品。納爾遜博物館今天能夠擁有世界一流的中國藝術(shù)藏品,自當歸功于史克門出色的文物鑒賞力與購藏魄力。1935年,史克門返美后就任納爾遜博物館東方部主任,1953年升任館長,1977年退休之際,他將個人收藏品捐贈給納爾遜博物館。1988年史克門病故。

史克門到達云岡的時間是1932年,他一方面前來參觀,另一方面也不排除尋找收購佛像的機會。當時云岡警戒嚴格,已經(jīng)沒有盜鑿佛像的勾當,他只用一塊大洋從村民家中購得云岡佛眼一枚。

史克門與收藏家王世襄頗有交情。1931年始,史克門的母親在北京一所美僑教會學校教授英文,王世襄正是她的學生。1948年6月,受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的支持,王先生赴美國納爾遜博物館學習觀摩半年,史克門時任該館副館長,二人互相交流探討,建立了良好的關(guān)系。宿白先生在信中建議由王先生代擬致謝函,顯然是了解他們之間的這份情誼。

1985年7月19日,在宿白先生的協(xié)助下,這件漂泊海外50多年、承載著云岡石窟營造史重要信息的陶眼,由云岡石窟文物保管所解庭藩副所長赴京護送重歸故地。此陶眼呈圓錐形體(圖3),直徑11.5厘米,高14.4厘米,由細膩的胎土燒制而成,大頭略凸,圓面,表層涂有厚重的黑釉,略呈暗黃色的球體上另有燒制時留下的近圓形凹坑狀疤痕,這是當時眼球嵌入佛眼時,做為粘接巖石的固定點。按北魏云岡當初,并沒有額外地給佛像裝置眼球,所有的佛像都細眉長目,全然石刻。鑲嵌陶眼之事,應(yīng)興自遼金時期。遼代重修武州山石窟寺的時間持達半個世紀之久,為主要洞窟中的一些重要佛像安裝陶眼,大約在這一階段完成。

圖3 史克門捐贈的云岡陶眼

此眼球的原始位置應(yīng)屬于云岡哪一洞窟,哪一尊佛像呢?當前,3D打印技術(shù)如此先進發(fā)達,只要將此陶眼打印出來,通過排查,對符合預(yù)設(shè)條件的佛像進行比對即可達到復(fù)位目的。尤其第19-1窟主尊倚坐佛像,高7.75米,雙眼球均已失落,現(xiàn)留下直徑為10厘米至10.5厘米的眼洞,與回歸陶眼的尺寸規(guī)格基本吻合(圖4),列復(fù)位對象之首。

圖4 第19-1窟主尊倚坐佛像

每一件流失的云岡造像背后都有一段被鑿裂的痛史,有的辛酸,有的悲愴,有的落寞,有的動蕩……比起它們,這顆回歸的陶眼,是幸運的。

(二)失而幸得的第19窟菩薩頭像

2013年6月,兼任美國某拍賣行顧問的王純杰先生在進行一場拍賣會拍品遴選工作時,巧遇一件被藏家聲稱為云岡第17窟的菩薩頭像。資料顯示,該像于1938年先為哈佛大學本杰明·羅蘭德教授收藏,后轉(zhuǎn)古董商霍華德·何利斯,1954年由約瑟芬·韋特斯女士遞藏,1964年曾在哈佛福格美術(shù)館展出過。2013年,韋特斯的后人委托弗吉尼亞波多馬卡拍賣公司將其拍賣。此像一旦流入市場,其蹤跡必將消匿。了解這些情況后,王純杰先生近水樓臺先得月,率先將此頭像購買下來,并于2016年9月捐贈山西省博物院。

圖5 第19窟南壁被盜菩薩頭像

圖6 第19窟南壁菩薩被盜前后

該菩薩像頭戴素面寶冠,固定寶冠的繒帶在兩側(cè)結(jié)節(jié)(圖5),當時盜鑿造像時未能取得這兩個貼近壁面上的系結(jié),那么洞窟中的壁面上現(xiàn)仍應(yīng)有這部分殘留。菩薩面相豐圓,前額秀發(fā)分梳兩側(cè),細目長眉,唇薄含笑,經(jīng)比對研究,確認其為第19窟南壁東龕左脅侍菩薩頭像(圖6)。1933年,日本東京青山山本寫真場出版發(fā)行了山本明《震旦舊跡圖匯(云岡石窟)》圖集,其中有第19窟南壁東龕菩薩未被盜前的舊照。自1919年以來,山本明曾數(shù)抵云岡拍片,此書出版時間雖晚,但照片的拍攝時間及其所反映的云岡保存狀況當為1919年。因此說,此菩薩像的被盜時間不早于1919年。

(三)“鮮卑故人”,身安何處?

2018年,王純杰先生再次巧遇一件云岡雕像。該像高達26厘米,頭戴圓頂鮮卑帽,帽上有寬邊箍帶,帽后垂飾雖鑿毀不顯著,但帽筒向后垂落時的折溝非常清楚,人物造型粗拙淳樸,屬典型的云岡中期造像風格(圖7)。此像原為奧斯本舊藏,后由維克多·豪格遞藏,收于維克多和妻子Takako出版的《日本民間傳統(tǒng)藝術(shù)》,該書與他們1978年在克利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紐約的日本房屋博物館和舊金山亞洲藝術(shù)博物館舉辦的巡回展覽有關(guān)。

圖7 第7窟東壁被盜鮮卑人物造像

云岡石窟中,頭戴大頭垂裙帽,身著夾領(lǐng)窄袖衣,足蹬高靴的鮮卑人形像,云岡一般多見于供養(yǎng)人行列(圖8),多數(shù)不會刻畫出五官細部。我們注意到,第7、8窟中有許多身著鮮卑裝的人物形象,他們作為故事中的角色被配置在佛像的兩側(cè),如第8窟后室南壁維摩詰經(jīng)故事圖中的俗眾,均頭戴鮮卑帽,身著胡服(圖9)。

圖8 第11窟東壁鮮卑俗裝供養(yǎng)人像

圖9 第8窟南壁西側(cè)故事圖中的鮮卑裝俗眾

第7窟后室西壁第2層南龕左側(cè)一組被盜鮮卑裝人物形像,由盜鑿后的殘跡看,貌似與此回歸造像較符合,惟這一區(qū)域人物的面部均有鍺色斑跡,而回歸造像不具。同窟東壁第2層佛龕兩側(cè)也雕有一組鮮卑裝束者,這些人物形象面部均無色跡,回歸造像最初位置被鎖定在這里。佛龕左脅侍下層并排2像,前者頭部被鑿,由遺留鑿痕看與回歸造像大致吻合(圖10)。其身后另一“孿生兄弟”現(xiàn)仍完好保存,二者相較,造像樣式與風格別無二致,應(yīng)出自同一匠師鑿下(圖11)。

圖10 第7窟東壁造像被盜現(xiàn)狀

圖11 第7窟東壁被盜造像的“孿生兄弟”

圖12 1925年,第7窟東壁造像被盜前的兩張舊照

在1925年由日本京都原色寫真精版印刷社、美術(shù)圖書出版部珂羅版初版印行的1函70枚散頁《大同石佛大觀》圖集中,此像仍保存完整未被盜鑿(圖12),考慮到該書的出版時間與拍攝照片的時間略有間隔,那么,此像的被盜時間大致在1925年前后。

兩件流失造像的拼圖


對流失造像進行復(fù)位研究,是一項過程艱辛、意義深遠的重要工作。2017年紐約亞洲藝術(shù)周展上,一件來自云岡第1窟的頭像雕刻現(xiàn)身,像高35.5厘米,表現(xiàn)的是英姿勃發(fā)的年少型的維摩(圖13)。該像頭戴平頂筒形帽,長眉細目,蓄三角形短須,嘴角一撇超然的微笑耐人尋味。該像原為德國大古董商Edgar Worch舊藏,后由德裔收藏家Trubner( 漢名褚卜納)遞藏,1949年至2016年借展于洛杉磯博物館,現(xiàn)為美國古董商J. J. Lally收藏。

圖13 第1窟南壁被盜維摩詰頭像

圖14 第1窟南壁維摩詰像被盜前后

此被盜維摩頭像特征典型,又有眾多歷史照片可供參照比對,故其復(fù)位容易。很明確,其原屬第1窟南壁東側(cè)屋形龕內(nèi)維摩像的頭部。那么,它被盜于何時呢?1921年9月東京文求堂與山本寫真館發(fā)行的山本明、岸正勝的攝影集《云岡石佛》中,收有云岡第1窟南壁圖片,照片顯示(圖14),維摩造像其時尚未遭盜毀。1925年,英國倫敦出版的瑞典斯德哥爾摩大學喜龍仁編著的《五至十四世紀的中國雕刻》,圖錄中也有云岡第1窟南壁照片,維摩頭像依然完好無損。1930年在德國柏林出版的J rg Trubner: zum Ged?chtnis, Klinkhardt and Biermann Verlag, Berlin 圖錄中,此維摩被盜頭像赫然見于該圖集中。山本明與岸正勝是于1916年至1919年間四次前往云岡拍攝的,喜龍仁抵云岡石窟考察則是1922年的事情,因此,該像被盜的時間約于1922年之后,1930年之前。

云岡第1窟南壁東側(cè)雕一屋形龕,龕內(nèi)大大小小人物的頭部均遭盜毀無存。維摩居中倚坐于方形床榻上,上穿交領(lǐng)半袖衣,領(lǐng)襟鑲邊,衣服上陰刻弧形紋,袖口寬博。左手前舉,右手后撐。后面有二人,穿通肩衣,雙手合掌,應(yīng)是比丘形象。維摩身后雕背屏,上方有一供養(yǎng)天。他的左前方雕一菩薩裝人物,身形既矮又小,側(cè)身倚坐于方臺上。上身披十字交叉帔帛,下裙貼腿,左手平伸,右手上舉,似正在與維摩對話交流。已見諸論中均指認其為文殊菩薩,并稱此畫面為“文殊問疾”的故事內(nèi)容。

此處便出現(xiàn)了文殊與維摩的尊格問題。云岡石窟中的文殊與維摩雕像,自云岡中期最早開鑿的第7 窟南壁首見以來,二者的尊格是對等的,不分主次的,作對稱式布局。這一模式一直沿用于云岡晚期乃至之后的整個北朝佛教雕刻藝術(shù),包括對稱雕于佛龕兩上角或者分列兩壁遙相對應(yīng)等形式,都流衍于云岡第7窟這一模式。所以,此處人物造型比例上反差極大、尊格明顯低于維摩的菩薩裝人物是否為文殊,尚有待思考。

1988年美國紐約阿波羅出版社再版的《中國及遠東藝術(shù)》(Chineseand Other Far Eastern Art )一書中收錄了1941年至1943年間盧芹齋、山中商會兩大中國及遠東藝術(shù)藏品公司的拍賣品目錄。其中,盧芹齋提供的976幅藏品中,有一件編號為937的飛天造像,并注明“河南龍門石窟6世紀灰砂巖雕刻”出處。該飛天像高30.48厘米,頭梳高發(fā)髻,右手叉腰,左手托一缽(圖15)。上穿短襦,下著大裙,腰束帶。事實上,這是來自云岡石窟中的一件造像,不過那只雕得比腦袋還大的缽著實很怪異,有的文物鑒定專家直指其為贗品。

圖15 第1窟南壁被盜飛天

圖16 第1窟南壁飛天被盜前后

同樣還是依托山本明《云岡石佛》、喜龍仁《中國雕刻》兩著圖錄,在第1 窟南壁未遭盜鑿前的照片上,驚訝地發(fā)現(xiàn),該窟南壁東側(cè)屋形龕脊頂左上角有一托缽飛天,經(jīng)反復(fù)比對,確認其正是此流失的托缽飛天造像(圖16)。這也說明,該像被盜于1922年以后。并且,他身后另雕一飛天,手中托舉著更大的器物,可惜照片中只取其身體一半,具體內(nèi)容不可辨識,或其也為缽。托缽飛天雖飄浮于佛龕之外,卻與此維摩故事圖關(guān)系密切,并且是該故事發(fā)展進程中的一個重要情節(jié)內(nèi)容。

姚秦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凡三卷,計十四品,其中《香積佛品第十》講的是維摩詰運用不可思議之神通力,給大眾示現(xiàn)自己的化身到眾香國請回香飯供諸聞法菩薩用食,借此方便,演說佛法。經(jīng)云:

于是舍利弗心念:日時欲至,此諸菩薩當于何食?……維摩詰即入三昧,以神通力示諸大眾上方界分,過四十二恒河沙佛土,有國名眾香,佛號香積,今現(xiàn)在。其國香氣,比于十方諸佛世界人天之香,最為第一。

……于是香積如來以眾香缽盛滿香飯,與化菩薩?!瓡r化菩薩既受缽飯,與彼九百萬菩薩俱。承佛威神及維摩詰力,于彼世界忽然不現(xiàn),須臾之間至維摩詰舍。時維摩詰即化作九百萬師子之座嚴好如前,諸菩薩皆坐其上。是化菩薩以滿缽香飯與維摩詰,飯香普熏毘耶離城及三千大千世界。[3]

第1窟南壁東側(cè)形龕內(nèi)的雕像,表現(xiàn)的就是《維摩詰所說經(jīng)·香積佛品》的故事內(nèi)容。畫面中托缽的飛天是維摩化身的菩薩,其身后隨行飛天手中若亦托缽,那就代表從眾香國同行而來的菩薩。龕內(nèi)與維摩對坐的人物不是文殊,而是舍利弗。同樣故事題材內(nèi)容云岡另見于第32-12窟,該窟西壁形龕上方左側(cè),維摩頭戴尖頂帽,外披大氅,右手執(zhí)塵尾,左手扶隱幾半倚半坐(圖17)。龕額中央二飛天共托一缽起舞,龕上方右側(cè)本對應(yīng)有一菩薩像,但該龕右半隨前立壁坍毀已不存。

圖17 第32-12窟西壁香積品故事圖

流失造像復(fù)位研究的重要性由此可見。如果能將更多的流失造像重新復(fù)位,亦不知還會拼合出怎樣美妙神奇的故事。

悲傷的第16-1窟


在曇曜五窟東端的第15窟與第16窟之間,有一個奇怪的橫長方形小型洞窟,其外廓凸出于第16窟外壁立面近1.8米,現(xiàn)編號為第16-1窟(圖18)。20世紀初,這個洞窟遭到了瘋狂盜鑿,尤其是北壁兩尊交腳菩薩像,被整身鑿竊。

圖18 第16-1窟位置示意圖

圖19 20世紀30年代搭建在第16-1窟前的民舍

盜賊為什么會把目標聚集在這個洞窟呢?有幾種原因吧。

一是當時村民在此窟內(nèi)搭有堆積蒿草的草棚,棚頂草垛的高度剛好便于竊賊接近洞窟壁面,它成了竊賊盜鑿雕像的一個如意平臺(圖19);再是該窟北壁與第16窟南壁為共用壁,壁厚不足20厘米,易于鑿取,而且正反兩面均有造像,一鑿兩得,有意外收獲;另就是該窟屬云岡中、晚期過渡際洞窟,雕刻風格胡漢交糅,造像藝術(shù)價值極高。

(一)悲傷的黑洞

如果一定要在云岡設(shè)一道“哭墻”的話,那就非第16-1窟莫屬了。該窟前立壁早年坍殘,窟門以及明窗全無,成為一個敞口窟,站在外面,窟內(nèi)被盜的殘相就可盡收眼底,尤其北壁造像被盜挖后,壁面上留下三個大窟窿(圖20),那黝深的黑洞,像被割掉了乳房的女人,殷殷地滲著血,望上一望,都如亂棍捅眼般地刺痛。

圖20 第16-1窟現(xiàn)狀與被盜前對照

說是三個窟窿,其實只有上層中龕交腳菩薩像和下層東龕交腳菩薩像兩尊造像被盜鑿,下層中間尖拱龕那個洞口由沙畹1907年拍攝的圖片資料清晰可見,原為一尊坐佛,當時佛頭即已毀壞,似與盜鑿無關(guān),佛像呈結(jié)跏趺坐姿的雙腿至今仍可辨識。按理說,沒有了佛頭的造像不應(yīng)被盜賊列為鑿竊對象,極有可能是它的背面—第16窟南壁禪定坐佛像引起了盜賊的興趣。很多人將第27窟東壁上層被盜的交腳菩薩像與這一空洞內(nèi)的雕像搞混淆,包括長廣敏雄在內(nèi)也張冠李戴地說:“原來在第15A窟的交腳像,兩個收藏在紐約的大都會美術(shù)館,一個收藏在巴黎的色黎利努斯基美術(shù)館。”

沒錯,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shù)館現(xiàn)藏兩件云岡交腳菩薩像,但并非全部來自第16-1窟。其中一件的原始位置在第16-1窟北壁上層中央龕內(nèi),為美國羅杰斯基金會于1922年入藏,編號22.134。該菩薩像高128.7厘米(圖21),頭戴高冠,冠飾化佛,冠下辮發(fā)縷縷,分向兩側(cè)。菩薩面頰豐圓,雙目微啟,嘴角微翹含笑,頸飾項圈,左手撫膝,右手上舉(手部半殘),身形挺秀勁健。帔帛自雙肩搭下,寬博遮臂,垂至腹際呈“X”形交叉后順腿面折向身后。下衣輕薄貼體,下擺八字形散開,底邊原雕有波狀密褶,造像被盜鑿下來后,這部分雕刻物被毀失。讓人不解的是,該像被整尊盜挖后,其背面應(yīng)該連帶有第16窟南壁的千佛及佛座雕刻。2015年,中國箜篌演奏家吳琳老師訪美演出期間去參觀大都會,特別拍攝了這尊像,與所有人一樣,她當時只拍了正面,聽我說背面也應(yīng)該有雕刻內(nèi)容后,這位執(zhí)著的東北姑娘徑直冒雨重返大都會去拍背面。結(jié)果,背面只見道道鑿痕,別無所有。背面的雕刻哪兒去了,怎會不留一絲痕跡?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相信美國大都會方面會有這方面的線索吧。另一件的原始位置在第27窟,像高129.5厘米(圖22),1948年由羅伯特·雷曼贈送,編號48.162.2。

圖21 第16-1窟北壁上層交腳菩薩

圖22 第27窟東壁交腳菩薩像

第16-1窟北壁中層左側(cè)龕內(nèi)同樣也是一尊交腳菩薩像,被盜于1922年,最初由法國人王涅克(L. Wannieck)收藏,現(xiàn)藏于法國巴黎色努斯基博物館。王涅克是法國著名的古董商,他打著傳教士的幌子,很早就在大同及周邊地區(qū)活動,專門收購古代文物。有材料顯示,他在1923年還參與了渾源李峪村“渾源彝器”的競購。

圖23 第16-1窟北壁中層交腳菩薩像

這尊交腳菩薩像高167厘米(圖23),頭戴高大的寶冠,額留辮發(fā),眉線平直厚重,雙目微合,鼻高而直,嘴角微露笑意。頸飾項圈,左手平伸置膝頭,右手并攏上舉。帔帛寬博,于腹部上方交叉,裙下擺橫折向兩側(cè)。造像體態(tài)雄渾豐滿,神情莊靜溫婉。該像原來有圓形頭光雕刻,兩臂衣袖另表現(xiàn)了高翹的尖角,被盜鑿后,這些細節(jié)均遭破壞。此像背后也應(yīng)該有另外的雕刻內(nèi)容,不知是否像美國大都會那尊造像一樣,只剩下一場空夢。

(二)云岡“實在很美的造像”被盜

木下太郎第一次來云岡寫生的時間是1920年9月,關(guān)于第16-1窟,他在9月18日的日記中這樣描述道:

一個開鑿較淺的小石窟,然而其中卻有許多造型精美的佛像。本來石窟的正面墻壁有九個、左右兩壁分別有兩三個的佛龕。如今洞窟中央搭著堆滿柴禾的棚子,有些佛龕已被完全損毀,沙畹及大村圖譜中此窟的全貌已然不復(fù)存在。佛像或結(jié)跏、或盤腿而坐,它們的容貌都十分可愛。此洞窟以西的諸佛像大概都是這樣的容貌,可是這里的佛像卻最為典型。[4]

1939年9月,木下再次來到云岡,他與當時正在云岡做考古調(diào)查研究的長廣敏雄相見后,暢敘云岡往事。長廣在9月6日的日記中寫道:

當說起在徐州有相當美的石佛時,木下先生便說以前到這里時(指云岡),也見過實在很美的石佛,它到底在什么地方,還要再三尋找。與石窟相接的農(nóng)家的樣子與當時好像大不相同。最后,木下先生所記得的是第15A窟的二佛并坐像,現(xiàn)在已被破壞,什么也沒有了,只留下丑陋的窟窿,從這個窟窿可以進入第16窟。木下先生失望地回去了。[5]

圖24 第16-1窟東壁佛頭

第15A窟就是現(xiàn)編號的第16-1窟。木下所說“實在很美的造像”,是指該窟東壁中層尖拱龕內(nèi)的二佛并坐像左側(cè)佛像。像高41厘米,現(xiàn)藏美國哈佛大學賽克勒博物館。該造像高肉髻,細眉長眼,鼻高而直,兩翼分明,嘴角內(nèi)含,面相慈和,堪謂云岡佛教雕刻藝術(shù)中的精品(圖24)。龕內(nèi)壁上方有一條較早形成并橫跨全龕的裂隙,剛好通過被盜佛像的發(fā)髻上端,佛頭被鑿離后,仍有少部分在窟壁上。所以,被盜后的佛像髻頂應(yīng)有削切狀的平面。另外,現(xiàn)存與其對坐的右側(cè)佛像面部有呈黑色的施彩跡象,那么,被盜造像面部也應(yīng)該有相近的顏色。

結(jié)語

總的看來,云岡石窟造像被盜主要發(fā)生于1907年至1934年間,其中以1918年至1929年間最為猖獗。經(jīng)調(diào)查統(tǒng)計,被盜造像一百余件,現(xiàn)主要流布于日本、法國、美國、德國等國家,以日本為最,約占整個流失造像總量的65%。實際上流散歐美的云岡造像,多半也是經(jīng)由日本古董商轉(zhuǎn)賣出去的。

注釋:

[1] 見高平叔:《蔡元培年譜長編》(3),人民教育出版社,1999年,第376頁。

[2] 見高平叔:《蔡元培年譜長編》(2),人民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78頁。

[3] 鳩摩羅什譯《維摩詰所說經(jīng)》,《大正藏》第14冊,新文豐出版公司,1983年,第552頁。

[4] 木下杢太郎著,張嘉倫譯《大同石佛寺》,江蘇美術(shù)出版社,2017年,第140-141頁。

[5] 長廣敏雄著,王雁卿譯《云岡日記》,文物出版社,2009年,第49頁。

流失海外的云岡造像

云岡第16-1窟北壁上層中央盝形龕內(nèi)交腳菩薩像

高128.7cm,1922年被盜

現(xiàn)藏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shù)館

云岡第16-1窟北壁中層左側(cè)盝形龕交腳菩薩像

高167cm

原為法國L.Wannieck收藏

1922年入藏法國巴黎色努斯基博物館

云岡交腳菩薩  高129.5cm

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shù)館

云岡第30窟立佛  高132cm 

原法國巴黎古董商Charles Vignier舊藏,

現(xiàn)藏法國吉美博物館

被盜于1907~1922年間。

佛像被盜鑿后,為了偷運之便,

佛身被切分為三截。


云岡佛像  高49.5cm

日本私人收藏

云岡佛像  高50.2cm 

日本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

云岡佛像  高41.3cm

日本私人收藏

云岡佛像  高39cm 

原為日本私人收藏

1948到1991年借給洛杉磯藝術(shù)博物館

(Los Angeles County Museum Of Art)

1993年6月成為艾斯肯納齊

《中國早期墓葬和寺院藝術(shù)》私人收藏展展品

云岡佛像  高41cm

現(xiàn)藏美國哈佛大學賽克勒博物館

云岡佛像  高40cm

大阪武藤山治收藏

云岡佛像  高29.4cm 

原為日本收藏家山口謙四郎舊藏,

后轉(zhuǎn)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

云岡菩薩像  高35.5cm 

美國紐約大都會美術(shù)館藏,

1942年由洛克菲勒夫人捐贈

云岡第14窟拱尾立獸 高54.5cm 

被盜于1924~1933年間,

現(xiàn)由日本私人收藏

云岡第6窟菩薩思惟手  高46cm 

日本正木美術(shù)館藏

文|趙昆雨

圖|趙昆雨 云岡研究院 網(wǎng)絡(lu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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