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觀過馬德里郊外殉難谷的人，都會為那個矗立于山峰的高大十字架和十字架下方巨大的山洞教堂所震撼。
作為外國背包客，會在瑩瑩燭火和森森石雕中繾綣流連，卻很少能刻意去關注，在那肅穆莊重的石棺里，安葬著一位杰出卻又飽具爭議的西班牙政治家——弗朗西斯科·佛朗哥，以及附近靈柩里那些曾今因為他在崢嶸歲月，紛擾年代里爭鋒相對勢不兩立的西班牙兒女。
關于弗朗哥，就從殉難谷說起。
殉難谷圣十字教堂
佛朗哥墓位于瓜達拉馬山區(qū)，距離馬德里約40公里。從馬德里搭乘C8至Escorial客運中心，換乘旅游巴 士127開到山頂，需要兩小時。自駕，需要一小時。
第一次了解這里，是在研究生班政治交流課上，年過半百的老師講政治符號時，放出它的照片，是為反面教材。
第一次經(jīng)過這里，是在去塞戈維亞的客車上，公路邊的山谷里，十字架尤為顯眼，我拿出相機拍照，坐在旁邊的西班牙女士精神振奮的，像是在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刻意宣傳，只言片語里，透著敬畏，唏噓，還有少許驕傲。
第一次到達這里，是在2013年的秋天。參觀過埃斯科里亞爾修道院的王室陵寢，在溫暖的陽光下用完午餐，搭上了去往山頂?shù)目蛙?。駛過山腳下的石門，在盤山道路上蜿蜒行駛，路邊蒼松郁郁，令人心曠神怡。 陶醉之中，就到達了教堂旁。
殉難谷圣十字教堂坐落在層巒疊嶂的丘陵谷地中一個小山頭上，山頭一側(cè)被鏟平，以巨石鋪就成一座數(shù)萬平方米的廣場。站立于廣場之上，向南眺望，視野極佳，藍天白云之下，陽光普照起伏丘陵間的鄉(xiāng)村和原野，一片生機盎然?；仡^北望，可見一個巨大的石雕十字架矗立于山頂最高處，如利劍般頂刺虛空。山腳下巨大的券拱回廊正中，是一扇巨大石門，步入大門，穿過十幾米高的回廊，里面是人工開鑿的100多米長的隧道，隧道盡頭是一座大教堂。教堂正中位置上，安置著弗朗哥的靈柩，四周埋葬著西班牙內(nèi)戰(zhàn)期間對立雙方陣亡的士兵。
我并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帶著踏青的心情，參觀了一座類似于“太祖紀念堂”、“巴黎榮軍院”這樣的歷史遺跡，以至于無法分辨那些少許古板的神像究竟屬于古羅馬、古希臘、文藝復興、巴洛克、新古典、還是后現(xiàn)代，更驚訝于教堂里持槍警衛(wèi)對拍照游客的呵斥。畢竟，這樣的排場，只在梵蒂岡博物館教宗圣地西斯廷小堂里遇到過。
這座洞穴式大教堂叫圣十字教堂，是經(jīng)佛朗哥本人設計和國王批準后動工興建的。構思些許獨特，有人說，這里是長槍黨法西斯獨裁者的靖國神社，是恥辱之地，暴政象征，也有人說，這里是混亂歷史的休止符，西班牙走上民主道路的里程碑。也有人說是弗朗哥的墓本來是用來安葬他和他的同僚和戰(zhàn)友們的，結(jié)果因為修得太宏大了，以至于太多的坑填不滿，索性就把對手一起埋了......不管后人編了多少理由，上天似乎就是要向大家昭示，在弗朗哥生邊，那些自相殘殺的對立者們終于在死后和解了，腥風血雨和血流成河之后，留下了一個團結(jié)、復興、強盛、民主的西班牙。
抑或是佛朗哥晚年有過某種悔悟，要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然而上帝和西班牙人民似乎并不是那么容易就放過他。
洞穴教堂
教堂內(nèi)青銅雕塑
眾說紛紜
有一次學生放學回家告訴我，她的西班牙文學老師弗朗西斯科·XX先生最恨弗朗哥。老師說，每當和別人說起自己的名字，人們不免會恭維：“哦，你就是弗朗西斯科·弗朗哥那個弗朗西斯科吧?！本秃帽仍谥袊阈湛?，并不會太拒絕朋友好意的認祖歸宗到孔子，你姓孫，并不會太反感人們聯(lián)想到國父。這實在是一種抬舉?？僧斖瑯拥那闆r發(fā)生時，這個喜歡聽留聲機，喝下午茶，讀古典文學，迷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儒雅紳士就會一反常態(tài)的高高豎起中指，問候他全家。
還有文化課時，老師問中國學生弗朗哥是誰，總有人想都不想就蹦出一個HEROE，此時此刻西班牙人臉上擠得出水來。
當今西班牙火熱的文藝作品，但凡要被奉為經(jīng)典，都不免涉及同一個主題，同一段時代背景，諸如《時間的針腳》、《潘神的迷宮》、《蝴蝶的舌頭》、《格爾尼卡》......都是對弗朗哥治下的西班牙的血淚控訴和深沉反思。
是的，現(xiàn)在很少有西班牙人公開站出來挺弗朗哥，就像很少在柏林的廣場上看見有人行納粹禮一樣。雖然馬德里已經(jīng)雷厲風行地隱沒去所有關于他的雕塑，去弗朗哥化運動有條不紊，卻從未見到過有人在他垂垂暮年里進行自由的反抗，也很少見到過有人在他故去以后帶著臭雞蛋去問候。那座堪稱豪華驚艷的墓園，至今保養(yǎng)良好。
弗朗西斯科·佛朗哥（Francisco Franco 1892-1975），西班牙前國家元首、大元帥、“國民運動”最高領袖。亦有另一個稱謂——西班牙長槍黨黨魁、西班牙NEI戰(zhàn)期間投機取巧推翻民主共和國的竊國大盜、軍閥、法西斯獨裁者、民族主義者、納粹主義者、投機主義者。這些蓋棺定論的頭銜足以表明他就像曹操、朱棣、袁世凱、查韋斯、葉利欽一樣，是難以界定的梟雄。如果他僅僅是像李世民、拿破侖、華盛頓、玻利瓦爾、戴高樂、孫中山這樣的豪杰圣賢，那么就直接在鮮花和掌聲里上天堂了。如果他僅僅是像尼祿、希特勒、墨索里尼 、斯大林、皮諾切特這樣的昏君暴虐，那么就直接在詛咒和唾棄里下地獄了。很顯然他變化莫測，介于兩者之間。
所以，歷史教科書上的插圖里那位騎著高頭大馬的小胡子，舊照中站在元首專列旁一臉堆笑向希特勒行禮的軍人，還有比塞塔上面無表情的這個老人，究竟屬于天使，還是惡魔？
弗朗哥騎馬像
59年版比塞塔正面，弗朗哥肖像
年少有為
讀《拿破侖傳》，有一段故事令人印象深刻——少年拿破侖手不釋卷，離群索居，常常被同學譏笑和騷擾，于是他圈出一塊自己的領地，誰若進犯，他就拿起農(nóng)具反抗。似乎所有的風雨人物都有獨特的個性和相似的青少年成長經(jīng)歷。
1892年12月，佛朗哥出生于西班牙科倫那省的費羅爾的軍人世家，祖上四代均為海軍軍官，其母為保守的中上層階級，其弟兄萊蒙是西班牙空軍翹楚。
少年弗朗哥勵志參加海軍，但無奈美西戰(zhàn)爭后，西班牙海軍大裁減，海軍軍事學院減少招生人數(shù)，未能如愿 。
1907年，父母把14歲的他送入托萊多一所著名的陸軍學校讀書。
1910年，畢業(yè)，獲陸軍少尉銜。
1913年，在摩洛哥的殖民戰(zhàn)爭中，升任當?shù)刈罹J的騎兵部隊中尉。
年輕的佛朗哥謹慎誠實，性格內(nèi)向，少有知己，從不參加輕浮的娛樂活動，在中尉銜上很快展示了其軍事統(tǒng)帥才能，贏得了“徹底的職業(yè)獻身精神”的美譽。
1915年，23歲的他被擢升為西班牙陸軍最年輕的上尉。
1916年，在戰(zhàn)斗中負傷，子彈穿進他的胃部和肺部，回國休養(yǎng)。
1920年，升任西班牙駐摩洛哥海外軍團副總指揮、后接管全部指揮權。
1924年，在鎮(zhèn)壓里夫部族的民族大QiYi中小試牛刀，初露鋒芒。
此時此刻的弗朗哥，作為初出茅廬的職業(yè)軍人，可能腦子里沒有太多的理論和主義，服從命令，盡忠職守，勇敢頑強，不懼犧牲，報效國家，維護民族利益就是軍人的天職。從這個角度上來講，他出類拔萃，無懈可擊。
青年弗朗哥 于拉科魯尼亞
弗朗哥 于北非
宦海沉浮
1926年，年僅33歲的弗朗哥晉升準將，成為歐洲最年輕的將軍，赴法國進修。
1928年，任新成立的薩拉戈薩地方陸軍學院院長。
1931年，君主政體被推翻，新西班牙共和國的領導人采取了堅決的反軍國主義政策，軍事學院被解散，
佛朗哥被列入退役名單。 這是他第一次失意，被左翼所排斥清算。
1933年，保守派重掌大權，復職。
1934年，升任少將。
1935年5月，任右翼政府陸軍參謀長，整飭紀律，加強軍事制度。
無力控制國家的中右政府被解散后，新一輪大選定于1936年2月舉行。這時西班牙分裂為兩派，右翼民族主義集團和左翼人民陣線。一般來說，右翼代表保守的上層勢力，親資，左翼代表進步的基層群眾，親共。 但事實并非如此簡單，界限并非十分清楚。左翼雖贏得選舉，但新政府卻無力阻止西班牙的社會和經(jīng)濟加速分崩離析，盡管佛朗哥從未屬于任何黨派，但迫于不斷加劇的無政府狀態(tài)，他要求政府宣布進入緊急狀態(tài)。 但他的要求被新政府拒絕，并被調(diào)離總參謀部，派往偏僻的加那利群島司令部。這是他第二次失意，被抵觸流放。
歷史總是相似的，當法國的革命家們紙上談兵，唾沫直飛，山窮水盡的時候，想到了拿破侖的火炮，當腐敗無能的清廷回天乏力的時候，想起了“足疾”在家的袁慰亭的北洋。如果一定要追究一個恪盡職守的青年軍官是怎樣變成一個生殺伐戮，老謀深算的政治家的，不如好好思考一下那個年代那些書生意氣，大談理論卻絲毫沒有實際作為，于經(jīng)濟建設，政權構建毫無建樹的所謂正人君子們是怎樣的浮夸，怎樣的狹隘，怎樣的無能。
種子就這樣埋下了，畢竟那些在戰(zhàn)場上受過傷，流過血的軍人鐵骨錚錚，不是政治家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獵狗，不是朝堂上脫衣賣笑的歌妓，或者說，要想避免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宿命，他們只有揭竿而起，取而代之這唯一一條活路。
歷史總是無情的，物極必反，成王敗寇。
走向獨裁
1936年7月18日，弗朗哥在西班牙位于大西洋的邊陲小島加納利發(fā)動武裝叛亂，反對通過選舉產(chǎn)生的人民陣線聯(lián)合政府，挑起了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叛軍先后席卷北非，登陸伊比利亞，沿途響應不斷，最終逼近首都。
1939年3月28日，叛軍占領馬德里，建立獨裁統(tǒng)治，弗朗哥自任國家元首兼大元帥。
是抱負，也是報復，1939年8月起，他獨攬一切立法、行政和司法大權，取消其他一切政黨，宣布法西斯政黨——長槍黨為唯一合法政黨，把許多共產(chǎn)黨人和進步人士關進監(jiān)獄和集中營，恢復天主教會的特權。由教會對戲劇、出版、書刊實行嚴格檢查，掀起仇視猶太人和一切外國人的運動。此外，他還把同性戀者送進精神病院，并規(guī)定沒有丈夫或父親批準，婦女不得參加工作。誰膽敢公開談論民主或反對現(xiàn)政權，都沒有好結(jié)果。
1947年，宣布西班牙為君主國，自任終身國家元首。
終于，他做到了，那么多平時歌頌自由，贊美民主的能人志士，居然沒有一個人出來成功地攔住他。
終于，弗朗哥完成了從軍人到政客，從政客到老謀深算的政治家的轉(zhuǎn)變。與其說是他心有向往，不如說是時局造就。
獨裁者往往都喜歡打著民族主義的旗號，再與宗教勢力媾和，遂以國父自居，鏟除一切異己，實施殘暴統(tǒng)治。僅僅從弗朗哥的生平就不難看出，他身上似乎沒有一丁點自由主義戰(zhàn)士或者民主斗士的血液。這樣的人，終究會受到歷史的公正審判，大多數(shù)是走向不可收拾，千夫指萬人罵的局面，落個遺臭萬年的可恥結(jié)局。不可一世的希特勒自殺后，殘尸在防空洞外被草草火化。豪情萬丈的墨索里尼被當眾處決懸尸示眾，權傾一時的斯大林就算是做了一段時間受人瞻仰的縮水遺骸，還是最終被請出克里姆林宮，挫骨揚灰。而佛朗哥，卻在二戰(zhàn)之后繼續(xù)專權統(tǒng)治西班牙長達30年之久，得以壽終正寢。
直到今天，他的遺體還安息在由國家出資精心管理的陵園里。每年11月20日，都有數(shù)千名當年的追隨者來這里敬獻花圈、行法西斯禮、守夜。2005年11月20日，佛朗哥去世30周年。仍有上千名西班牙長槍黨成員和支持者，在馬德里老城王宮前東方廣場上集會，他們囂張的揮舞著具有長槍黨標志的西班牙舊國旗，呼喊著侮辱西班牙總理、同性戀者、穆斯林和外國移民的口號。就像時下跳廣場舞的老太們深情緬懷葬送了他們放肆青春的文革年代一樣。
從1975年佛朗哥去世到21世紀，西班牙幾乎無人公開評論佛朗哥。不敢？不愿？不屑？或者是各派政治勢力已經(jīng)達成默契—— 為了使國家能夠和平地向民主過渡，暫不公開評價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和佛朗哥獨裁政權。不過近來西班牙人不想再保持沉默。他們認為，佛朗哥時代結(jié)束已有30年，西班牙的民主制度已經(jīng)成熟，到了該清算這個獨裁政權的時候了。西班牙的學者，包括若干人權組織主張，應該把他的遺體從殉難谷移往私人墓地，并建議把該教堂變成介紹西班牙內(nèi)戰(zhàn)和佛朗哥獨裁統(tǒng)治的活教材。西班牙的文藝界涌現(xiàn)大量調(diào)侃諷刺批判弗朗哥的著作，怨聲載道。
2004年4月，西班牙政府終于準備解決佛朗哥問題。2005年3月，最后一尊弗朗哥的塑像被從馬德里移走，人們把以佛朗哥命名的街道重新命名。政府于2004年7月組建“內(nèi)戰(zhàn)和佛朗哥主義委員會”（The Civil War and Francoism Commission），專門負責解決社會各界關注的佛朗哥問題，包括如何處置殉難谷的問題，但由于涉及的面太廣，太復雜，爭議太大，迄今還沒有拿出一條像樣的建議來。
功過相抵
弗朗哥之所以能夠像不倒翁一樣穩(wěn)居政壇，直到去世多年后還具有深遠的影響，那是因為作為一個政治領袖，或者說作為一個天才的外交家，他的審時度勢長袖善舞帶給西班牙實實在在的好處不可否認。他留給西班牙人民的不是美麗的許諾和空虛的藍圖，而是實實在在的收益，是國家的現(xiàn)代化。
西班牙稱雄世界的無敵艦隊在特拉法爾加海戰(zhàn)中灰飛煙滅，從此這個世界霸主退居二線，一蹶不振。在20世紀上半葉硝煙四起的歷史進程中，積淀豐厚的奧匈支離破碎，實力強大的波蘭為人魚肉，高傲自大的法國喪權辱國，窮兵黷武的德意瀕臨毀滅，日不落的英國遭受重創(chuàng)，然而，弗朗哥治下的西班牙穩(wěn)步發(fā)展。無論是內(nèi)戰(zhàn)，二戰(zhàn)，還是冷戰(zhàn)，他總是能正確的選擇站隊，在一場場博弈中為西班牙謀取最大利益。
1939年，盡管佛朗哥謀求內(nèi)戰(zhàn)后重振西班牙，但這場戰(zhàn)爭使國家資源耗盡，繼續(xù)分裂。
5個月后，二戰(zhàn)爆發(fā)，政局更加不穩(wěn)，佛朗哥最初震驚于希特勒無故入侵信奉天主教的波蘭，小心翼翼地避免單獨卷入戰(zhàn)爭。這是對他的統(tǒng)治的嚴峻考驗。在整個大戰(zhàn)期間，佛朗哥一直謹慎地周旋于兩大集團之間，見風使舵，利用英、美與德、意之間的矛盾，從中撈取無盡好處。英法為了阻止佛朗哥靠近軸心國，不斷地在經(jīng)濟上援助西班牙，以拉攏其在大戰(zhàn)中保持中立。
佛朗哥考慮到西班牙的國力不強，同時也害怕德、意控制自己，在大戰(zhàn)初期，有意疏遠軸心國。在一次馬德里盛大閱兵典禮上，故意把準備要出席的德國元帥赫爾曼·威廉·戈林的名字排在法國駐西班牙大使亨利·菲利浦·貝當?shù)暮竺?，使早已將自己的元帥?jié)杖、禮服送到馬德里以施威擺闊的好大喜功的戈林受屈受辱，最終放棄到馬德里參加觀禮。大戰(zhàn)期間，佛朗哥宣布西班牙為中立國，游離于交戰(zhàn)雙方之外，時而靠近德、意，時而為英、法叫好。當?shù)?、意力促西班牙加入軸心國參戰(zhàn)時，佛朗哥予以回絕，委婉地給德國外長里賓特洛甫寫了一封長信，意思是說如果德國能拿出一個必勝的證據(jù)來，西班牙馬上加入軸心國集團。
1940年上半年，德國連連獲勝，橫掃西歐，熱衷投機的佛朗哥保持中立的立場開始傾斜，但這并不是頭腦發(fā)熱，他有自己的盤算——趁機收回被英國人控制兩個多世紀之久的戰(zhàn)略要地直布羅陀。6月，佛朗哥突然出兵占林當時由德、意、英、法四國共管的丹吉爾。佛朗哥在采取這一軍事行動以前，只通知了德、意，而沒有通知英、法。隨即又提出收回直布羅陀的口號。以一弱國之力，從列強口中搶回自己的土地，比起大多數(shù)政治家來說，這已經(jīng)是膽識過人。
1941年6月，希特勒進攻蘇聯(lián)，佛朗哥表示完全支持希特勒的行動，并請求德國允許西班牙長槍黨志愿軍參加對蘇戰(zhàn)爭，以報答1936年至1939年間德國給西班牙“兄弟般”的援助。弗朗哥組織了德械德裝的“藍色師團”開赴蘇聯(lián)前線，即使是這樣，仍留有后退的余地。對外，他只是宣布西班牙由中立國轉(zhuǎn)變?yōu)榉墙粦?zhàn)國，對德國，他強調(diào)“西班牙派志愿軍并不等于站在德國一方參戰(zhàn)。
1943年，眼看軸心國取勝渺茫，弗朗哥立刻調(diào)整外交政策，宣布西班牙由“非交戰(zhàn)國”恢復中立，并下令召回在蘇聯(lián)作戰(zhàn)的“藍色師團”。
詭詐多變，反復不定，占了便宜不賣乖，這或許有些不耿直，但其結(jié)果是歐洲的大多數(shù)城市毀于戰(zhàn)火，人民流離失所之時，西班牙很少挨炸彈，政治和經(jīng)濟穩(wěn)步發(fā)展，這也就為后來的繁榮提供了良好的契機。
老年弗朗哥
弗朗哥與艾森豪威爾
經(jīng)濟奇跡
西班牙在19世紀內(nèi)持續(xù)衰落，喪失大量殖民地，至1956年，那個過去輝煌一時，用無敵艦和火炮將地球像切蛋糕般一分為二的殖民霸主，淪落到只掌控著非洲在大西洋沿岸的幾個小殖民地。1976年西撒哈拉獨立，宣告了強盜時代的徹底結(jié)束，掠奪策略不再有任何市場。1936至1939年的內(nèi)戰(zhàn)大大地重創(chuàng)了國內(nèi)的經(jīng)濟，加之當時的二戰(zhàn)環(huán)境，甚至曾引發(fā)過饑荒。在這樣的歷史背景和國際政治環(huán)境下，復興勢在必行，刻不容緩。
當二戰(zhàn)結(jié)束，冷戰(zhàn)的鐵幕落下，佛朗哥利用美蘇矛盾，實行親美政策。1953年，佛朗哥與美國簽訂了《美西協(xié)定》，向美國提供海、陸、空四個軍事基地。從而獲得美國經(jīng)濟、技術上的援助，依仗美國的勢力和影響，佛朗哥在外交上獲得了更寬的活動空間，以打破聯(lián)合國對西班牙的制裁。對英、法兩國，佛朗哥也一直在尋找改善關系的機會，以此來增強同美國交往中討價還價的實力。1963年，美西協(xié)定十年有效期滿，按規(guī)定重新討論延期的條款。正值此時，美法關系十分緊張，佛朗哥又利用這一機會，發(fā)展與法國的關系，雙方外事活動頻繁，委員互訪，發(fā)表聯(lián)合公報，簽訂?？哲娐?lián)合演習協(xié)議等等。這樣做的目的是為美西協(xié)定延期談判增加籌碼。果然，在1963年簽署的美西延期協(xié)議中美國幾乎滿足了西班牙的所有要求，通過這個協(xié)定，西班牙共接受40多億美元的援助。佛朗哥又利用這些美元，購買美國的先進武器，武裝西班牙軍隊。在70年代，西班牙是世界上六個進口武器最多的國家之一。
西班牙關鍵的地理位置和佛朗哥鮮明的反GONG政策，使得西班牙逐漸和西方民主國家緩和關系。但因從1939年起佛朗哥一直推行一種自給自足的政策，到1950年代初西班牙的人均GDP勉勉強強為西歐國家的40%不到。從1950年代開始很多技術官僚的想法得到了佛朗哥的批準，且得到了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資助，開發(fā)旅游業(yè)，推動工業(yè)化，細節(jié)上，禁止解雇固定工人，建立較發(fā)達的社會保險制度，禁止把小佃農(nóng)從土地上趕走。西班牙的經(jīng)濟得到了大力發(fā)展，它成了當時世界上僅次于日本，經(jīng)濟增長速度第二快的國家。至1974年，西班牙的人均GDP達到了西歐國家的80%。這種水平西班牙只在90年代時又達到過。汽車業(yè)，核電，都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SEAT 600，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標志，深受工薪階層的歡迎。在1946年西班牙僅有72000輛私家車，至1966年有超過一百萬輛，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漲幅可與此相提并論。
1959年至1973年，西班牙經(jīng)濟的飛速增長，中產(chǎn)階級增加。建于1957年，坐落在西班牙廣場上高達142米的馬德里塔，向世人宣布了西班牙經(jīng)濟奇跡Milagro económico espa?ol的到來。
西班牙廣場的馬德里塔
SEAT 600
梟雄暮年
1947年，佛朗哥簽署《國家元首關于國家元首職位繼承法》，宣布西班牙為立憲王國，規(guī)定自己為終身攝政者，有權指定國王繼承人，罷免國王繼承人的權利。
1969年，指定西班牙名義上的王位繼承人之長子，32歲的胡安·卡洛斯為他的繼承人。這是弗朗哥區(qū)別于所有獨裁者的最大特點，此時此刻他完全有能力徹底廢掉國王，扶持自己的宗親，但是，他規(guī)政于王。
1973年，辭去首相職務，但仍保持國家元首、武裝部隊總司令和運動領袖職務。 作為手有血債的人，此時此刻他即使是想做閑云野鶴也不可能了。
弗朗哥從來就不是受人民歡迎的領袖，但1947年以后他的統(tǒng)治就沒遭到直接的或有組織的反對，隨著政策日益開明，全國經(jīng)濟顯著發(fā)展，弗朗哥的形象由原來嚴酷的總司令變成了較為寬厚的老年政治家。
弗朗哥與所有獨裁者和暴君的最大不同之處在于，他的政治頭腦始終是清醒的，量力而行，審時度勢，手握權力，卻不以自己的野心和私欲把無知的民眾卷入戰(zhàn)火和蕭條，不把國家搞的眾叛親離，支離破碎，千瘡百孔。試想如果攪屎棍國際縱隊獲勝，西班牙真的被紅色政權掌控，在李德博古那樣不了解行情的蘇聯(lián)專員的冒失指揮下，異想天開，窮兵黷武，螳臂當車，以卵擊石，用幾條破莫幸納甘和幾瓶伏特加去對抗希特勒的斯圖卡和獵豹，而后又在冷戰(zhàn)中發(fā)展畸形的軍事工業(yè)去和西方民主國家叫板，那么今天的西班牙或許是第二個朝鮮。只不過，對于一個把民主制度和共產(chǎn)主義制度玩壞了的獨裁者，法西斯來說，人民是不會領情的。
1975年，弗朗哥病重，老人在彌留之際是痛苦的，醫(yī)生不得不用手指塞進他的喉嚨摳出令他窒息的血塊，弗朗哥調(diào)侃說：“死也這么費勁”。是的，在戰(zhàn)場上流過血，在國際政治外教舞臺上賭過命，他根本就不懼怕死亡，更無所謂死亡之后的清算。因為他清楚，無論是在戰(zhàn)爭中，還是在和平年代，那些反對者們通通都是徹頭徹尾的軟蛋。
11月20日，83歲的佛朗哥因冠心病復發(fā)而壽終正寢。
這一天，大街上空空蕩蕩，悄然無聲，人們默默地開香檳慶祝，長期的積怨和壓抑傾瀉在這種空蕩和靜逸之中。
這一天，只有一個國家的元首參加了他的葬禮，就是智利的獨裁者皮諾切特，相反，世界各地的王室和領導者參加了胡安·卡洛斯一世的加冕禮。那些在硝煙彌漫的年代躲在家中瑟瑟發(fā)抖，藏在桌子下面竊竊私語的正人君子們終于站了出來，欣然把弗朗哥終其一生奮斗所打下的寶貴基礎據(jù)為己有，然后又開始高談闊論民主自由，漠然將他的功勞徹底抹去。
雖然有很多老人懷念弗朗哥時期保守和穩(wěn)定的歲月，但大多數(shù)人歡迎變革。西班牙著名的詩人阿爾維蒂說：
“西班牙史上最大的劊子手死了，地獄的烈火燒他，也不足解恨”。
是的，在我看來，如果沒有這個儈子手，你們這幫夸夸其談的烏合之眾只可能遇到更加無情的屠夫，只是時間而已。
所以，當時的美國總統(tǒng)福特為他的死而悲痛。
不得不承認，佛朗哥開創(chuàng)和經(jīng)歷了西班牙史上一個有意義的紀元。毫不夸張地說，其智慧并不小于孔明、藺相如，其貢獻并不小于哥倫布、伊莎貝爾。
暮年弗朗哥
壽終正寢
我問一位西班牙學者，你們是要選擇資本主義，要今天民主的西班牙，還是要社會主義，要蘇聯(lián)、朝鮮、越南、古巴、老撾的道路？他笑而不語。西班牙人民已經(jīng)有聲無聲的給這個歷史人物予評價。沒有盲從，沒有迷信，沒有神化。
一位好朋友說，她喜歡20世紀上半葉，是的，那個時代，是個風起云涌的時代，是個激情澎湃的時代，是個敢想敢做的時代，是個英雄豪杰盛行，流氓小丑共聚的時代。而21世紀，是個平庸渺小，安于享樂，是非盲從的時代。客觀地說，我們只是從軍閥主導政治的時代，進步到了高帥富繼承權利的時代。高帥富們的言行更加的模棱兩可，看起來更加的溫和，也更加的雜亂無章。
今天，以農(nóng)產(chǎn)品輸出為主的西班牙和科技工業(yè)產(chǎn)品輸出為主的德法差別迥異，每一次交易，都是逆差，西班牙沒有從一體化，自由化的進程中占到半點便宜，反而入不敷出，淪落到借債維生，緊縮開支的地步。眼下，再沒有一個人，拿出強有力的復興辦法。
西班牙人在911中跟著美國亂跑，吃了地鐵Z蛋；在債務評級和金融危機的困擾下，換首相，罷工，緊縮開支，花樣不斷翻新，本質(zhì)上毫無計策。
弗朗哥，杰出的軍事家，政治家，外交家，現(xiàn)代西班牙鳳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奠基人，弗朗哥之后，再無弗朗哥。
故人已辭，毀譽參半，是非成敗轉(zhuǎn)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文/曾鍇
2014年4月7日
馬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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