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水滸》系列已經(jīng)停更一個多月了,本來不打算再更新,但總有讀者問,讀者是衣食父母,只好提筆再寫。這次聊潘金蓮。
1、
武松、武大、潘金蓮、西門慶這段,是《水滸》里最精彩的。而潘金蓮也極難寫。難寫,是因為她離常人太近。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潘金蓮的影子。潘金蓮只是每個凡夫色欲的集中體現(xiàn)。
我們和潘金蓮,都是患病的人,只是我們在潛伏期,而她的癥狀發(fā)了。我們患的病輕,她患的病重。我們可以抑制住癥狀,因為有美滿的家庭,有合適的工作,有值得為之奮斗的生活目標。而這些,潘金蓮一樣也沒有。但她同我們一樣有對生活的期待,甚至她的期待更強烈些。于是,病癥就在這樣的身上肆虐地蔓延開。
說這些,不是為潘金蓮開脫。潘金蓮實有難以原諒的地方。罵潘金蓮,容易,為潘金蓮開脫,也不難。難的是,不做潘金蓮。不做潘金蓮,不是說不謀殺親夫,而是說,如何徹底避免從微末的過失起,在不經(jīng)意間被欲望牽引墮向惡的深淵。
罵潘金蓮,是站在潘金蓮的對立面,痛斥與鄙視這樣的人,以為她身上的一切毛病我們統(tǒng)統(tǒng)沒有??墒?,有幾個人有資格說這樣的話?為潘金蓮開脫的人,則認為好色之心是先天所成,是絕對正當?shù)?。卻不知,一旦視一物為正當,惡與私欲便會在這種正當?shù)谋幼o下滋生蔓延,以至于不可收拾。
潘金蓮的悲劇在于,她起初只是一個稍有偏差的人,并沒有太大過失,只是糊涂。但切莫以為糊涂不是大事。許多大的罪惡來源于糊涂。潘金蓮第一次同西門慶偷歡,與其說是因色起淫而通奸,不如說是被誘奸。她的一切行為舉止都是在王婆的精準算計下展開的,沒有一點漏出王婆意料之外。一位老謀深算的馬泊六,對一位新婚之初的女子施展手段,這樣的女子毫無心機,豈能不中圈套。
此時,潘金蓮只有21周歲,武松是24周歲。在想象里,讀者總?cè)菀装阉麄儺敵墒⒛甑娜?。盛年人的惡毒,在西門慶身上;老年人的奸詐,王婆身上最凸出。這實際上是兩個陰險的老油條對剛剛成年的女子施下的毒計。若在今天,許多21周歲的姑娘還沒有大學畢業(yè)。今天我們還有條件接受許多資訊,潘金蓮卻只是初出深宅。稱這樣的女子為“最毒婦人”時,不妨想想她的年齡,或可稍減憎惡。
在與西門慶偷歡之前,潘金蓮喝了王婆端來的茶。書上點了一句,“吃罷茶,便覺有些眉目送情。王婆看著西門慶,把一只手在臉上摸。”王婆是賣茶湯的,又是兼做馬泊六的老手,則此情可知。
那么,為什么不明說茶里下了藥呢?說出來,潘金蓮的罪就輕了。有殺夫之過的淫婦,如果推究出她第一次的過失原來是被誘奸,就不足以深泄民憤。所以,這一點曲折地隱在了書中。
不過,潘金蓮的最大過失,不是她與西門慶有了第一次的茍合。而是,在此事之后,她察覺出王婆的奸計,卻并沒有遠離這等惡人,而選擇了同流合污。潘金蓮、西門慶云雨既罷,王婆推門便說:
【“我請你來做衣裳,不曾叫你來偷漢子!……若要我饒恕,你們都要依我一件事,……你從今日為始,瞞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約,負了大官人,我便罷休。若是一日不來,我便對你武大說?!薄?/span>
此時,王婆之奸可謂暴露無遺。而潘金蓮還處于云雨剛過的意亂情迷中。于是,她說出了一句略嫌別無選擇的話。
【那婦人道:“只依著干娘便了?!薄?/span>
如果一定要找個將潘金蓮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的關鍵轉(zhuǎn)折點,那么,在這里。在此之前,一切都還是偶然所成。在此之后,事情的發(fā)露就是必然,武大的捉奸也是必然,而潘金蓮再難做出別的抉擇。從此被人拴了鼻子,不能跳脫。
這一念糊涂,源于目下利害的計較。而這一計較,正是墮入惡涂的關鍵。如果自身不能察覺,在利欲的牽引下,糊涂就會流為莫大的惡。人不能同惡人待一起,同惡人待久了,不知不覺就會浸染惡的熏習。在絲毫不能察覺當中,心地開始變黑,終至于不能扭轉(zhuǎn)。
子貢說過一句話: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商紂王雖然壞,但還沒有壞到傳說中的地步。潘金蓮并不是一個好人,但也絕不是生下來就壞,就是淫婦。因為有了后來的惡,她從一開場就被扣上淫婦的帽子。難道有人天生是淫婦?若不細究其所以墮入惡涂之因,只粗暴地大棒扣殺,真是眾惡歸焉。
大棒扣殺潘金蓮的人,不一定比潘金蓮高尚,也許只是比潘金蓮幸運,因為沒有美貌,沒有別的令人垂涎之物,從而避免了被覬覦,被算計,避免了利欲當頭的誘惑,機關重重的陷阱。而經(jīng)受不起利欲誘惑的人,則傾向為潘金蓮開脫。為潘金蓮開脫,就是為自己開脫。二者的區(qū)別只在于,后者有機會面對利欲的誘惑,而前者連被誘惑的機會都沒有,所以痛斥后者。他們的見地在本質(zhì)上,并沒有什么不同。
佛教經(jīng)論上說,菩薩在面對惡人的時候,也會殺掉他。但菩薩殺掉一個惡人,并不是因為恨他,而是因為愛他,同情他。因為愛他,不忍他遭受地獄之苦,所以寧愿自己下地獄,也要阻止他更造惡業(yè)。殺掉他,是替他還債。但我們常人不會這樣覺得。你殺我是替我還債?搞笑吧。常人殺掉一個惡人,是因為刻骨的仇恨。這種仇恨,是將自己與他人對立起來的執(zhí)著心,極其堅固。
而菩薩,之所以對惡人的愛與同情比善人更多,就在于菩薩能看到惡人所遭受的地獄之苦,而且十分清楚地明白,所有那些苦,并不是惡人自己帶來的,而是眾生都有的。只是惡的氣質(zhì),從眾生身上流轉(zhuǎn)到惡人身上,侵襲了他。他是一個被感染的重癥患者,是個不幸的人。所以理應得到更多的同情和愛。但這種愛,絕不是姑息,更不是縱溺,而是以對待惡的方法對待之。哪怕一個惡人是諸佛的化身,殺了人,也要償命。
任何有情,一旦造了惡業(yè),就注定會遭受三毒的焚燒,四大的相逼。這并不是詛咒,而是對真實的描述。凡夫看不見真實,就容易以為這是類似基督教的末日審判。其實不然。在佛教里,沒有審判這回事,誰也沒有資格審判任何人,更不用說去詛咒。一切只是法爾如是,是業(yè)力的作用,因果的不虛。
但在行跡上,沒有任何辦法可以分辨出一個人是因為愛惡人而殺掉他,還是因為仇恨而殺掉他。惡人是被菩薩殺掉還是被凡夫殺掉的,行跡上完全無法區(qū)別,區(qū)別只在發(fā)心上。在佛教因果的視角下,就算惡人逃掉被殺的命運,但也絕無可能逃過三毒的煎燒。因為地獄、餓鬼、畜生道的懲罰,始終是體現(xiàn)在心上的,肉體上的體現(xiàn)只是偶爾。而一切,都遵循緣法展開。所以說,縱然菩薩一直都在度化眾生,究竟言之,卻實無一眾生可度。
2、
如果以為潘金蓮就是潘金蓮,淫婦就是淫婦,那是斷見。
潘金蓮變成一個壞人,變成人們今日所提的潘金蓮,是在日日與西門慶、王婆廝混的過程中逐漸完成的。在那之前,她和正常人沒有什么兩樣。她的蛇蝎之心,是王婆、西門慶一點點轉(zhuǎn)贈給她的。她沒有拒絕,所以日漸變成了蛇蝎之婦。在一開始,她并不是和武大沒有感情。
問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有沒有感情,是不能覷破真相的假問題。以往有感情,不保證現(xiàn)在有感情?,F(xiàn)在有感情,也不保證將來有感情。人總是在變的。只是有些感情變得慢些,在未能察覺實質(zhì)的變化之前,故事已經(jīng)終了,留下白頭偕老的傳說。然而諸行無常,世風變化越快的時代,人與人的感情越不穩(wěn)固。
潘金蓮第一次出場,是武大帶了武松歸家,在樓下喊開門。
【武大叫一聲:“大嫂開門!”只見蘆簾起處,一個婦人出到簾子下應道:“大哥,怎地半早便歸?”】
這里,可以咂摸出兩點。第一,武大和金蓮此時并無嫌隙。“大哥”的叫法,有如“老公”。說話帶稱呼,見出情分。金蓮不是不理不睬開了門,一個人轉(zhuǎn)上樓去。那才是隔膜的狀態(tài)。
第二,武大出門,金蓮是鎖了門的。武大突然早歸,家中也無異樣。書中上來就說,“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這正是“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金蓮在碰到西門慶之前,沒有任何偷漢子的證據(jù)。因為后來不好,就推論出這人開頭就壞,壞得徹頭徹尾。實際上,金蓮就算被武松罵過之后,被王婆騙去家里做針線活時,還記得武大的吩咐:
【那婦人道:“卻是拙夫分付奴來,若還干娘見外時,只是將了家去做還干娘。”】
武大說,你到人家屋里做衣服,吃了人家東西,不妨給點錢。如果她不要,你就拿回來做。金蓮不僅這么做了,還特意提這是“拙夫分付”。雖然她在家里數(shù)落武大,在外面,還是聽從武大。王婆請她喝了酒,回家武大問起,她也一五一十地說了,沒有什么欺瞞。
若金蓮對武大絕無感情,就不會恨他,不會罵他,不會說“他曉得甚么!曉的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嫌棄他,說明心里還把他當自己人,認為他是自己家里的。
等到潘金蓮和西門慶往來一段日子之后,情分消磨殆盡,武大躺在床上拿武松來嚇唬潘金蓮,潘金蓮“聽了這話,也不回言,卻踅過來,一五一十都對王婆和西門慶說了”。當一個人不打算再罵一個人,扭頭就走的時候,情分就盡了。
這種情分的消磨,其實容易理解,因為遇見了新人新事。這邊有魚水之歡,那邊是“不曉事的”,肉體上已經(jīng)同一個人親密無間,心上就會同另一個人日漸隔膜。而往日之好,在金蓮心里,慢慢黯淡了。
武大之憨拙在于,他自己念舊情,便以為金蓮也念。他念舊情,只因他的生活依然如故,所以他不能理解一個有了新的生活的人,心決計不會再停留在往日。武大最嚴重的錯誤,是在金蓮已不念舊情的時候搬出武松,說:“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侍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你若不看覷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
“你若肯可憐我”這種話,一方面平添了自己的懦弱無能,令金蓮更無法忍受同他在一起的無味與屈辱,而拿武松威嚇的話,又激發(fā)了金蓮的憎惡。武松是兩次狠狠抽過金蓮臉的人。若不說這話,武大還能活,說了這話,是臨門一腳,把自己逼到了鬼門關。
于是,金蓮聽從王婆之計,選擇和西門慶做長久夫妻,毒死武大。雖毒死武大,卻終究不能驟然擺脫先前情分之影子。武大死后,金蓮對西門慶說,“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著你做主?!闭f“我的武大”而不說“武大”,正見出,雖情分已盡,習氣尚在。正所謂陰魂不散。就像和一個人分手之后,縱然恩斷義絕,但業(yè)已養(yǎng)成的習慣卻要在留下的時光里慢慢消磨,漸漸遺棄。
3、
武大、金蓮、武松,三人第一次吃飯時——
【婦人看著武大道:“我陪侍著叔叔坐地,你去安排些酒食來管待叔叔?!蔽浯髴溃骸白詈谩!薄浯筚I了些酒肉果品歸來,……叫道:“大嫂,你下來安排?!蹦菋D人應道:“你看那不曉事的!叔叔在這里坐地,卻教我撇了下來。……何不去叫間壁王干娘安排便了?”武大自去央了間壁王婆?!浯蠼袐D人坐了主位,武松對席,武大打橫。三個人坐下。武大篩酒在各人面前。那婦人拿起酒來道:“叔叔休怪,沒甚管待,請酒一杯?!薄浯笾活櫳舷潞Y酒燙酒,那里來管別事?!?/span>
金蓮說“你看那不曉事的”,就看出她同武大的情分了。對陌生人,我們是不這樣說話的。朋友也有朋友的客套,這種話,是家人間的親昵語。
在這個家里,潘金蓮是說了算的,武大處處受她支使。這不能說明二人不和,恰恰說明二人融洽。武大條件差,驀地時來運轉(zhuǎn),討了這樣的老婆,只有處處呵著護著。而金蓮也樂得處處支使他。此時二人新婚不久,不到兩年。雖說憑著金蓮性格,面對武大這樣的人,遲早會生厭,但此時還遠遠未到生厭時候。
潘金蓮是什么樣的人呢?她的來歷是,年方二十余歲,頗有些顏色,在清河縣一個大戶人家做使女。大戶要纏她,她不肯依從??梢娕私鹕徥莻€有想法的人。她不甘于衣食無憂便了,實有要主宰自己生活的欲望,所以不能允許自己做個小妾終了一生。她是對未來抱有期待抱有幻想的人。
作為二十歲的姑娘,又生得美貌,未曾經(jīng)歷世界的險惡,人心的叵測,不忍一生就此蹉過,所以才要冒著得罪主人的風險到夫人處告狀。這一狀,把她告到了武大家里,成為“三寸丁谷樹皮”的媳婦。這一點并不和她日后的偷情生涯矛盾。她圖的不是西門慶的錢,是不能容忍過那種一眼就望到頭的生活。
說起來,這似乎是個優(yōu)點,是一種不甘人下的態(tài)度。尤其是在今天,這種態(tài)度很容易被目為進取心。但若把所有的進取心都視作值得稱贊和褒獎,就會忽略背后的風險。一是因為,許多的惡,會在進取的名義下滋長橫行。二是因為,即便不如此,當外緣未足之時,一個人對改進現(xiàn)有狀態(tài)無能為力,進取的野心就會成為他不能安頓目下生活的煩惱之源。于是,人會變得狂躁,嚴重時,會絕望。日復一日地被這種力量撕扯,達到一定限度,就容易被狂心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在潘金蓮的時代,身為女人,又是家貧從小賣給大戶的使女,就尤其難扭轉(zhuǎn)命運施諸其身的強大壓力?!端疂G》里,在無法改變命運軌轍這一點上,盧俊義之妻最為突出,其次就是李鬼之妻和潘金蓮。潘金蓮和二人不同之處在于,潘金蓮是不愿聽從命運安排的人。但事實上,無論你是否愿意聽從命運安排,你都無能為力。
不過,能支使武大的生活,也令潘金蓮得到了暫時的滿足?!龔那白鍪古诖畈皇苋酥?,現(xiàn)在當了家,生活開始有了一點新意。潘金蓮對新意的追求,和不甘人下的態(tài)度,從后來她和王婆、西門慶吃酒的對話里,也可略窺一二。
【西門慶道:“卻是那里去討!武大郎好生有福?!薄跗诺溃骸按蠊偃讼阮^娘子須好?!蔽鏖T慶道:“休說!若是我先妻在時,卻不恁地家無主,屋倒豎。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飯,都不管事。”那婦人問道:“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西門慶道:“說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卻倒百伶百俐,是件都替的小人。如今不幸,他歿了已得三年,家里的事,都七顛八倒……便是小人先妻,也沒此娘子這表人物。”……王婆道:“若有這般中的官人意的,來宅上說,沒妨事么?”西門慶道:“我的爹娘俱已沒了,我自主張,誰敢道個不字?!薄?/span>
西門慶是有老婆的,卻和王婆合起來騙金蓮說老婆死了。這在書中是一段很長的對話,我只是節(jié)錄了較短的篇幅。這一大段對話,十分重要。它解釋了在第一次見面時,潘金蓮是如何誤讀西門慶的。往往一個男人要勾引女人時,在最初,都不會露出真實的面貌,一旦露出真實的面貌,就無法博得好感和信賴。所以要先騙到手,待木已成舟,再日漸暴露本相,女人也只好無可如何了。
這段長對話全是在王婆與西門慶之間展開的。處處都是機關。金蓮作為一個旁聽者,整個過程中只發(fā)問了一句:“官人恁地時,歿了大娘子得幾年了?”僅此一句,就暴露出金蓮是何等人。她是想自己當夫人,要當家做主,還要做大戶人家的主。
故而,雖然武大可以依從潘金蓮,聽她支使,但很快,潘金蓮就會厭倦這種生活。因為潘金蓮是個渴望利欲的女人,她內(nèi)心極度渴望成功,不愿久居人下。同武大在一起的生活,雖然可以由她掌控,由她當家,但這樣的生活一眼就能望到頭,無法給她帶來任何新鮮感,并不比大戶的小妾強到哪里去。
對成功極度渴望的人,需要新的刺激,需要一種未知的可能性懸在眼前,像香蕉掛在天花板上,猴子從地上跳起來夠,哪怕夠不著,也是安慰。金蓮的生活就需要這樣一種刺激,需要風險。哪怕不越雷池,但雷池必須在。對禁忌的渴望,是支撐她生活下去的動力。而這種動力,武大無法提供。這個時候,武松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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