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爭鳴】
《光明日報》2017年1月14日11版發(fā)表了郭繼民同志的《形而中者謂之“心”》一文。文章開頭即引用徐復(fù)觀《心的文化》一文的論述:“‘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里所說的道,指的是天道。形在戰(zhàn)國中期指的是人的身體,即指人而言。器是指為人所用的器物。”郭文認為,徐復(fù)觀由此提出“形而中者謂之心”,以“人”、以“心”作為聯(lián)結(jié)和貫通“道”與“器”的中介。這種理解,顯然對徐復(fù)觀“形而中者謂之心”的原意作了誤讀,因此有必要對之加以辨析。
徐復(fù)觀提出“形而中者謂之心”,強調(diào)的是以“人”、以“心”為中心,這一點在《心的文化》一文中即有論述。在上面那段引文的后面,徐復(fù)觀接著說:“這兩句話的意思是說在人之上者為天道,在人之下的是器物,這是以人為中心所分的上下。而人的心則在人體之中。假如按照原來的意思把話說完全,便應(yīng)添一句:‘形而中者謂之心?!孕牡奈幕⑿牡恼軐W,只能稱為‘形而中學’,而不應(yīng)講成形而上學?!痹谶@里,他所說的“形而上”實際上有兩層含義:一層是指在人之上者,另一層是指超越于人的生活世界的哲學觀念,主要是作為本體論和宇宙論的形而上學。在徐復(fù)觀著《中國人性論史·先秦篇》一書中,有《陰陽觀念的介入——〈易傳〉中的性命思想》一章,稱“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觀念是“‘形而上’的性格”,就是從后一層含義上來理解“形而上”的。因此,他所說的“形而中者謂之心”,是針對“形而上”的這兩層含義而言的,而重點在于由前一層含義轉(zhuǎn)出后一層含義,以“形而中者”來否定形而上者,以“形而中學”來反對形而上學。但不論是在哪一層含義上,他都強調(diào)的是以“人”與“心”為中心,而不是以“人”與“心”作為“道”與“器”之間的中介。這樣一來,“形而中者謂之心”的提出,實際上解構(gòu)了“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的觀念,而不是對這一觀念加以補充。
徐復(fù)觀在《心的文化》一文中,在強調(diào)以“人”與“心”為中心時,所著重說明的是“心”的非形而上學性格。為此,他反對把“心”抽象為絕對的精神實體,而是反復(fù)強調(diào)“心”就在人體之中,認為:“中國文化所說的心,指的是人的生理構(gòu)造中的一部分而言,即指的是五官百骸中的一部分?!薄靶摹弊鳛槿梭w的一部分,不是從生理學意義上講的,而是從哲學意義上講的,強調(diào)“心”是一種具體的生命存在,其活動是具體的生命活動,“這與信仰或由思辨所建立的某種形而上的東西,完全屬于不同的性格”。這種具體的生命活動,就是工夫、體驗、實踐;正是通過這些具體的生命活動,“心”得以呈現(xiàn)出來。他由此強調(diào):“由工夫所呈現(xiàn)出的本心,是了解問題的關(guān)鍵”“研究中國文化,應(yīng)在工夫、體驗、實踐方面下手”。從這里可以看出,“形而中者謂之心”與“形而上者謂之道”,就其性格來說是相對立的。后者作為“由思辨所建立的某種形而上的東西”,是徐復(fù)觀所不贊成的。
由此出發(fā),徐復(fù)觀在《心的文化》一文中對“心”與“道”“器”的關(guān)系表達了自己的見解。
在“道”與“心”關(guān)系上,徐復(fù)觀認為,“道”就存在于“心”中,是與“心”合為一體的,并不是在“人”、在“心”之上的形而上者。他說:“老子的道,是形而上的性格;要求人去‘體道’,是以在道之下的人,去合在人之上的道,不能說道是在人生命之內(nèi)所生出的。但中國文化,總是走著由上向下落、由外向內(nèi)收的一條路。莊子即把老子之形而上的道,落實在人的心上,認為虛、靜、明之心就是道。故莊子主張心齋、坐忘,使心之虛、靜、明的本性呈現(xiàn)出來,這即是道的呈現(xiàn)。人的精神由此而得到大解放。”由于“道”與“心”是合一的,也就是“心即理”,因此“心”成了人生的價值根源。正是這樣,“中國文化認為人生價值的根源即是在人的自己的‘心’”。這就以“形而中者”取代了形而上者。由此可見,他提出“形而中者謂之心”,并不是要對應(yīng)于“形而上者謂之道”,而是要消解“形而上者謂之道”。
在“器”與“心”的關(guān)系上,徐復(fù)觀認為由“心”的生命活動所開辟出來的世界,不只是一個器物世界,而是一個人文世界。這個人文世界,既包括了道德、藝術(shù)、認知等內(nèi)容,也包括了器物的內(nèi)容,而這些內(nèi)容都是以“心”為其根源的,因為只有“心”才是人生價值的根源。因而對于這些精神性和物質(zhì)性的內(nèi)容來說,“心”才是其主體。他特別指出,主觀的成見與私欲會歪曲客觀的事物,只有當“人的價值主體呈現(xiàn)時,才能使客觀的事物,站到自己應(yīng)有的地位,得到真正的價值”。在這里,形而下者的地位和價值,都是由“形而中者”所賦予的,而不是由形而上者來決定的。從這里也可以看出,他是以“形而中者謂之心”來消解“形而上者謂之道”。
在徐復(fù)觀生命最后幾年中,他對自己的消解形而上學主張作了更為清楚的表達。在《向孔子的思想性格回歸》一文的開篇,他明確地表示不贊成這種觀點:“要談古代儒家哲學,只好從戰(zhàn)國中期前后成立的《易傳》下手,因為《易傳》中有的地方開始以陰陽談天道,并且提出了‘形而上之謂道’的道,這個道才勉強有哲學的意味?!彼M而指出:“從宋儒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起到熊師十力的《新唯識論》止,凡是以陰陽的間架所講的一套形而上學,有學術(shù)史的意義,但與孔子思想的性格是無關(guān)的?!倍凇冻讨飚愅芬晃牡淖詈笠还?jié),他以“朱元晦由實踐與窮理,對形而上性的消解”為標題,明確地提出消解形而上學。如能聯(lián)系這些內(nèi)容看,徐復(fù)觀提出“形而中者謂之心”的真實用意就相當清晰了。
?。ㄗ髡撸豪罹S武,系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