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驥才用音樂和心靈寫作
孫穎
藝術(shù)家就像上帝那樣，把個人的苦難變成世界的光明。
——馮驥才
音樂飛揚 窗外頓時一片明媚
音樂憂傷 窗外立刻一片蕭索
大作家馮驥才先生站起來與我握手時，我感到自己面對的是一位巨人，一問之下才知道，他身高一點九二米；當(dāng)話匣子打開后，他開始滔滔不絕，中間有好幾次，他故事中的坎坷經(jīng)歷讓我眼眶發(fā)熱、鼻子發(fā)酸，但是面對“巨人”巨大的胸懷，坦然的笑容和一副[輕舟已過萬重山]的從容，我馬上收起了我的眼淚和脆弱。
?。ㄒ韵抡勗拰O代表孫穎，馮代表馮驥才）
孫：馮老師，您真的好高啊！
馮：（笑）以前是打籃球的。對了，昨晚我還在鳳凰衛(wèi)視的《鏘鏘三人行》 中看到你，話題可不是談音樂，是在談單身女性呢！挺有意思。
音樂充滿靈性感覺
孫：（笑）那我們還挺有緣的。今天可不能再談單身女性了，我要好好跟您聊聊音樂。我曾看過您寫的一篇文章，內(nèi)容就是您到俄羅斯特意去探訪偉大的音樂家柴科夫斯基故居的感受，看完之后，我感到您是一位與音樂有著很深淵源的作家。
馮：這點你說對了。我與音樂的關(guān)系極之親密，在所有的藝術(shù)里，音樂是最有感覺的，而感覺又是一個無形的東西，它最容易以最快的速度，閃電般地進入你心靈最中間的那個地方。音樂是充滿著靈性和感覺的，和其它藝術(shù)的表現(xiàn)形式都不一樣，而且它和任何藝術(shù)之間都有著“通感”。
孫：有一擊即中的感覺？
馮：對。
孫：您說的這種感覺應(yīng)該是指古典音樂吧？
馮：當(dāng)然。流行音樂雖然也是一種音樂，但并不需要特別用心去聽，它可以在某種時候、某種心情時讓人放松一下，愉快一下，不能給你更多東西了，所以不需要對它太認(rèn)真，我聽著流行音樂的時候，手上也可以干著任何事情，它永遠(yuǎn)不會讓我傾倒、癡迷，它沒有任何神圣感。
孫：您聽您喜歡的古典音樂時，可能會坐在黑暗中聆聽吧？情緒甚至?xí)S著弦律的變化一會兒喜，一會兒悲。
馮：有點兒那意思。你有沒有覺得，當(dāng)我們的思想和音樂的聲音融為一體時，我們的情感可以改變音樂，當(dāng)然，是我們改變了音樂還是音樂改變了我們，具體我也說不清。就像在汽車?yán)锟匆婏L(fēng)景，若車廂里放著喜歡的音樂，窗外的風(fēng)景就會發(fā)生變化。看冬天的樹，由于我聽著威爾第的《春天》，就好象也來到了春天；看窗外明媚的陽光，由于我聽著貝多芬的《第五交響曲》（“命運”），心中就立刻感到了陰霾。這是非常神奇的感覺，不是么？
孫：太好了！其實我喜歡上開車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可以在流動的風(fēng)景中與音樂相伴，不同的心情選擇不同的音樂，再加上開篷跑車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馮：（笑）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選擇坐車，這樣可以更放心的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若我自己開車，可能聽到有描寫河的音樂，我就往河離開了。（大笑起來）
音樂與寫作有關(guān)系
孫：（也笑）那音樂和您的寫作又有什么直接關(guān)系嗎？
馮：太有關(guān)系了！其實音樂根本是我們生活的載體，一手音樂能讓十幾年前的一段日子一下子被推到眼前。譬如海明威，他寫作有個習(xí)慣，就是總停頓在寫得最順、情緒最高昂時，這樣的話回來接著再寫就很容易接上。我卻有另外一個方法，就是用音樂。由于我平常也是繁雜工作太多，經(jīng)常有人上門來找，寫作肯定會被打斷，我就在寫之前找好與今天寫作題材相配合的音樂，一邊聽一邊寫，越寫越感到音樂和寫作融為一體，這樣我絲毫不擔(dān)心被切斷，因為回來我只要一聽那段音樂，文思就立刻回來了。
孫：（笑）那您要確保沒人會動你播放音樂的器材。
馮：（笑）絕不會有人動，家人都知道我這個習(xí)慣。你覺得文字中有旋律嗎？
孫：當(dāng)然有，有時多一個字或少一個字，朗讀起來的感覺就像旋律中多了一個音符和少了一個音符一樣。
馮：我記得在法國的一本小說《約翰·克里斯朵夫》中，有這樣一段話，傅雷把它翻譯得很好。（馮開始動情地背誦）“對于小克里斯朵夫來說，這一切都是音樂。譬如大太陽的夏天，刮風(fēng)的夜晚；風(fēng)雨、雷鳴、流動的光、夜里咿呀呀的門……然后是萊茵河的水、烏云……”你聽聽這些句子的長短，就是一段段旋律?。∫驗楦道祝ù蠓g家）自己太懂音樂了，所以他才親自在家里教導(dǎo)兒子傅聰（著名鋼琴家）。還有一點我要說的，就是藝術(shù)家有些坎坷經(jīng)歷，對其藝術(shù)創(chuàng)作特別好，太順利反而會少了激情和渴望。我曾說過一句話：“藝術(shù)家就像上帝那樣，把個人的苦難變成世界的光明”
音樂觸及人的靈魂
孫：這句話是您在參觀大音樂家柴科夫斯基（以下簡稱老柴）故居時想到的。
馮：完全正確。你聽老柴最后一部交響曲——第六交響曲，它的標(biāo)題叫《悲愴》，那些又甜又苦的旋律，帶著淚水的微笑，無邊的絕境和無聲的轟鳴，讓聽者自然而然想到他破碎的人生，情感的挫折和生活的困窘。這樣的音樂是能觸及人的靈魂的。
孫：您自己也是一個歷盡苦難的人，這點我從您的作品中可以感覺得到。
馮：世上悲慘的事情太多了，我悲慘，還有人比我更悲慘。你知道我是怎么踏上寫作之路的嗎？我原來一直是搞畫畫的。就是因為很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有個人來家里找我，那時“文革”已經(jīng)開始了，我們家被大抄家，什么東西都沒留下，很是凄慘。我當(dāng)時就在社會最底層討生活，什么辛苦活兒都做過，只為了有口飯吃。這個人告訴我，他有睡覺講夢話的習(xí)慣，而且不是講一句兩句，有時會講一整段。於是，紅衛(wèi)兵就每天晚上坐在他床旁，等他講夢話，然后用筆記下來，第二天就以他某句夢話說得不妥當(dāng)為理由而嚴(yán)刑拷打他。一段日子下來，他成了重度神經(jīng)衰弱患者，整晚睡不著覺。臨走時，他老淚縱橫地對我說：“將來有誰會知道我們這些人的這段生活是什么樣子呢？”那晚大雪紛飛，我看著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就決心要把身邊的人和事用筆記錄下來。
孫：您光是寫您自己的經(jīng)歷就已經(jīng)很豐富了。
馮：自己的和周圍人的都很豐富。我最記得有一天我回來，找不到媽媽了，就出門去找她。后來看見她被一群人押著，頭發(fā)被剪成男人頭，臉上涂滿了紫藥水，當(dāng)她回頭看我時，我清楚地看見平時慈愛的媽媽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於是眼前一片漆黑，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的軀體已不在人世上了，大約一分鐘時間，我又被什么東西給拉回來了。后來聽別人說，我站在那兒狂笑了足足一分鐘。
音樂沒有讓我失望
孫：（難過地）這應(yīng)該是在地獄門外徘徊的一分鐘，也可能上帝暫時還無意收留您，就又把您送回苦難的人間。
馮：那個晚上，紅衛(wèi)兵走了，我睡在地板上，心中響起的是貝多芬的交響曲（“命運”），它響了一整晚，醒來后，地板上全是我的淚水。這首交響曲我敢說我最懂了，我的經(jīng)歷就是那種感覺，這首曲子代表的是人類痛，并不只是個人的痛。還有一次，我和我愛人同在的單位槍斃了二十七人，說他們寫過反動語錄。我立刻想到我平時寫的那些東西萬一給人看見，全家人就都完了。於是，我想了各種方法來保存，但都覺得不夠安全，因為我都是寫在一張張的小紙片上，已積累了很多了。
孫：從作品角度來說，那些手稿資料太珍貴了； 可從現(xiàn)實角度看，那時留著它們可能性命都保不住。
馮：是的，所以我還是燒掉了大部分，有一些最重要的，我把它們卷成紙卷兒，藏在自行車的杠桿內(nèi)，但后來還是害怕，萬一自行車被人偷了怎么辦？我又用鐵絲把它們勾了出來，最后我想了一個安全的辦法，就是把它們背下來，全印在我的腦子里，那是最最安全的。
孫：哦！您還是全部燒掉了，真是太可惜了。
馮：到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天津是7.3級地震，我家煙囪都掉了下來，我把孩子緊緊貼在肚皮下面逃了出來。地震后我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遺留的小紙片起碼還有一箱。有一次，香港來了一位朋友叫潘耀明（香港《明報月刊》總編輯），他問我可不可以拿一張小紙片回去做紀(jì)念，我答應(yīng)了。
孫：您那時寫作就是純粹的寫作，只是為了把一些東西記錄下來。
馮：我堅持著在痛苦中創(chuàng)作，反而感到了文學(xué)的本質(zhì)。文學(xué)必須是自由的，關(guān)上門后沒有任何人打撓你，沒有任何功利的思想。那被保留下來的一箱紙片上所記載的東西，直到今天也未出版。
孫：看紙片應(yīng)該只是支離破碎的片段，真正的記憶全印在您腦子里了。經(jīng)過這么多苦難，現(xiàn)在苦盡甘來，會不會額外珍惜？
馮：會。不僅會珍惜，還會把時間分成兩半兒來用。最值得慶幸的是，音樂在任何一個時候都沒有讓我失望，它始終溫暖著我，慰藉著我的心靈，甚至是靈魂。
孫：（由衷地）謝謝您，馮驥才老師。
馮：也謝謝你。
主持人的話
鋼琴與琵琶雙演奏家、本版特邀主持人孫穎
與馮驥才老師的一席談話，讓我心情有些沉重，他們這一代人心上的痛，恐怕也不是僅靠一首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就能說得清的。
過了沒多長時間，馮老師邀請我去天津參加他的活動，他那天西裝革履、神采奕奕地站在臺上講話。午飯時，我們又聊了一會兒，說到郎朗彈琴，他說：“那孩子是非常有才華的。但我覺得若他不做秀，將會更好。只要崇拜心中的藝術(shù)就足夠了，不必太崇拜藝術(shù)之外的自己?！闭f到現(xiàn)在的藝術(shù)商業(yè)化，他說：“以前的藝術(shù)家靠口碑出名，李斯特要想給人們知道他曲子作得好，琴彈得好，全是靠口碑，藝術(shù)家甘於寂寞也不影響口碑的傳播；可今天的商業(yè)社會，靠的全是商業(yè)手段，你若是選擇寂寞，那就真的永遠(yuǎn)寂寞了?！?/div>
“所以現(xiàn)在做一個成功的藝術(shù)家，最好是具備兩個要素：一是專心搞好自己的藝術(shù)。二是會運用商業(yè)的方法推銷自己?！痹僬f到現(xiàn)今的媒體炒作，他又說：“我不會成為媒體的猛料（指挖隱私類的負(fù)面新聞），我只是依靠媒體來傳播我的思想?！?/div>
最后，他鄭重地說：“在藝術(shù)中我做上帝，在市場中我做凡人；我絕不在市場中裝上帝，也絕不在藝術(shù)中做凡人！”
那天遠(yuǎn)道而來，為馮驥才捧場的眾多好友包括有——韓美林、高占祥、趙文瑄等等，還有眾多愛戴他文學(xué)作品的讀者簇?fù)碇？粗@一切，我感到很欣慰。謝謝馮驥才為我們這期“音樂天空”帶來精彩的內(nèi)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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