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
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華.
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
畫省香爐違伏枕,山樓粉堞隱悲笳.
請看石上藤羅月,已映洲前蘆荻花.
第二首時序由日暮而至深夜,寫夔府秋夜北望京華.
首聯(lián)承上首末聯(lián),由薄暮入筆.每當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時,就依北斗星的方向眺望日夜思念的長安.“每依北斗望京華”句,是組詩八章的綱領(lǐng)和眼目,錢注云：“依斗望京,此句為八章之骨.”長安在北,故“依北斗”,“每依”,無夕不然也.京華亦即故園所在,望而不見,焉能不悲?以下抒發(fā)個中深悲.
頷聯(lián),把懷念京華與身世之感緊密交織.《水經(jīng)注》引民謠云：“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往日知道在巫峽聽猿聲使人哀傷落淚,那是他山之石,間接知識,現(xiàn)在身在夔州,親自聽到猿聲而不禁淚下,故云“實下”,“實”,實實在在,真的.即“聽猿三聲實下淚.”詩人入川后,來到嚴武墓下,曾因嚴武推薦,被任命為工部員外郎,并擬隨嚴武回到朝廷,不幸嚴武去世,八月份乘船回長安供職的心愿又落空了.故云：“奉使虛隨八月槎.”“八月槎”化用典故,古書民間傳說,天河與海通,海邊居民每年八月看到有浮槎（即水上木排）來去,于是準備許多干糧,乘槎而去,以為到時又可乘槎回來.此傳說后來附會到張騫身上,說張奉漢武帝命,尋黃河之源,因乘槎至天河,牽牛宿旁.此處借用民間傳說,表明自己回朝愿望落空,回長安如同乘槎在天,茫茫不可達也.與“孤舟一系”句相照應(yīng).與“聽猿”句因果承接緊湊.
頸聯(lián)承“每依北斗望京華”、“奉使虛隨八月槎”來.畫省,即尚書省,杜甫的檢校工部員外郎是尚書省的郎官.香爐,尚書省上朝時,有侍女二人捧爐焚香從入.伏枕,表自身病體現(xiàn)狀.堞,城上的矮墻,即城垛.畫省香爐,心中所念,為虛；伏枕山樓,眼前現(xiàn)狀,是實.詩人慨嘆沒能入京供職、違離畫省香爐,只空掛了個尚書郎的職銜,辜負了那份工作,伏枕有病的不幸,不能回到皇帝身邊供職,滯留在這荒僻的山城,臥聽墻外隱隱約約傳來的凄咽的笳聲,兵亂未平.以上由夔府想京華,又由京華回到夔府,思緒在故國故園與夔府孤城之間往復(fù),情極凄切纏綿.
尾聯(lián)寫京華望而不見,回到眼前景物.月亮從照著藤羅移到照映著洲前蘆荻花上,既暗示1時間的推移,又用藤羅、蘆荻展現(xiàn)蕭瑟的秋光,有無限悲凄之感.至此,一位由黃昏日落到中夜深宵,臥病山城,翹首北望,徘徊流連,夜不成眠的抒情主人、詩人形象,已塑造得栩栩如生、如在眼前了.由景物時序推移暗向第三首過渡.
其三
千家山郭盡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
信宿漁人還汛汛,清江燕子故飛飛.
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jīng)心事違.
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第三首緊接山首“洲前蘆荻花”的夜色轉(zhuǎn)摹夔州秋日朝景.前四句寫明凈的秋色與煩擾的心情.每當千家萬戶還沉靜在山郭朝暉中,自己卻孤身一人坐在江邊山樓上,看捉留宿江中的漁船,燕子總是在上下翻飛.“汛汛”、“飛飛”連用表示動作重復(fù)；“還”、“故”,流露詩人煩惱的心情.
頸聯(lián)連用典故,自比匡、劉.漢元帝初,日蝕地震,匡衡上疏,帝悅其言,遷為光祿大夫,太子少傅,建議亦常被采納,而詩人曾為“近臣”,幾次上疏,卻犯忌被斥,其遇與不遇與匡衡形成鮮明的對照,東漢劉向,在朝歷宣元成三世,詔頌校中五經(jīng),秘書等職成帝時,詔與其子劉歆同領(lǐng)秘書,哀帝時,歆復(fù)領(lǐng)五經(jīng)卒父前業(yè),對儒學(xué)傳播起很大的作用.詩人想象匡、劉自比,深感命運蹇厄,事與愿違.
尾聯(lián)用同學(xué)多不賤反襯自己的落拓,不得志.“五陵此處代指長安；輕衣肥馬代指權(quán)貴.這聯(lián)感懷身世,悲憤沉郁,如訴如泣.引出第四首.
朱鶴麟云：“前三章,俱主夔州而略長安,后五章詳長安而略夔州次第井然.”可見前三章重在寫實,身在夔州,后五章重在寫虛,心系故園故國,開合跌宕,虛實相生.
其四
聞道長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勝悲.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異昔時.
直北關(guān)山金鼓震,征西車馬羽書弛.
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
第四首一安史之亂為中心,寫長安近況,是八首的樞紐.
首聯(lián)因聽說長安政局變化很大（指長安先破于安史,后陷于土蕃,而反思國家和個人所經(jīng)歷的動亂與流亡,有說不盡的悲哀.“弈棋”言中央政權(quán)彼爭此奪,反復(fù)不定,變化急促,比喻貼切而形象.“百年”此處既指自己一輩子,也指唐代社會.“不勝悲”是指國運民生和自己宦海浮沉身世所生的感慨.
中四句承首聯(lián),皆“聞道”之事,具體寫“似弈棋”的內(nèi)容.頷聯(lián)感慨世道的變遷,時局的動蕩,著重內(nèi)憂,國運今非昔比,老一輩文武官員都換成新主.中央的典章、文物、制度都已廢棄,在政治上自己已經(jīng)是一個被遺忘的人了.頸聯(lián)忽然縱筆大開,大起波瀾,側(cè)重外患.“直北”即正北,“愁看直北是長安”,夔州的正北是長安、洛陽,亦即隴右關(guān)輔中原一帶,此指長安以北.“直北”、“征西”互文,“金鼓震”、“羽書馳”言西北多事,土蕃曾陷長安,后回紇入寇,黨項、羌又犯同州,渾奴刺寇周至,故云.報軍情的文件來往弛送,時局危急.
尾聯(lián)寫在這國家殘破、秋江清冷、身世凄苦、暮年潦倒的情況下,昔日在長安的生活常常呈現(xiàn)在懷想之中.第七句“魚龍寂寞秋江冷”結(jié)到“秋”字,《水經(jīng)注》：“魚龍以秋冬為夜.”寫秋江即詩人當前身在蘷州之處境.第八句結(jié)到“思”字,領(lǐng)起下面洋洋灑灑四首律詩,寫故國平居,均由“思”字生出,故國思與前面的故園心一脈相承,承上啟下,大合大開,氣勢流轉(zhuǎn),筆有千鈞之力.
其五
蓬萊宮闕對南山,承露金莖霄漢間.
西望瑤池降王母,東來紫氣滿函關(guān).
云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圣顏.
一臥滄江驚歲晚,幾回青鎖點朝班.
后四首緊接上句“有所思”,寫對故國長安的回憶.
第五首寫長安宮闕之盛,回憶帝居的巍峨壯麗,早朝的肅穆莊嚴,回憶自己曾在中央政權(quán)中任右拾遺職“識圣顏”的輝煌經(jīng)歷.極寫玄宗在位的太平景象,氣象萬千,豪情萬丈,以襯托現(xiàn)在的國危民困、窮途落拓、暮年飄泊的憂傷和抑郁.前四句寫殿前景物.后四句追溯當年上朝之事.
仙境般的宮闕遙遙對著終南山托承露盤的金人銅柱高入云霄；貴妃娘娘華清沐浴,儼然王母降臨瑤池.玄宗信奉道教,傳言李耳西游,函關(guān)一帶一派祥和的紫氣東來.前四句用賦的鋪陳手法展現(xiàn)盛唐時代宮殿嵬峨,祥和氣象.
頸聯(lián)進一步追索開元盛世,一派升平.回顧詩人當年早朝,面見玄宗的盛況.皇帝每月朔望,受朝于宣政殿,上座前,羽扇障合,俯仰升降,不令眾人見得,待坐定后始開扇,定為朝儀.“云移”二字言開扇時光彩閃耀,像彩云在移動.宮扇一開,圣顏顯出,有如太陽升起.皇帝身著袞袍,繡著龍紋,金光燦爛,表現(xiàn)早朝的莊嚴和詩人當年何等的躊躇滿志.
末二句陡然跌落,截住對開天盛事回憶,回到眼前所在.一個“驚”字寫出了歲月磋跎、世事變幻,一臥滄江之后的今日,正是代宗大歷元年的深秋.“幾回”句,括過玄肅兩朝,銘刻永不忘懷的記憶.“青鎖”建章宮宮門名,詩人在肅宗時為左拾遺,在建章宮上朝.
全詩用過去的輝煌與歡樂來襯托現(xiàn)時的慘淡和凄涼,言有盡而意無窮.
其六
瞿塘峽口曲江頭,萬里風(fēng)煙接素秋.
花萼夾城通御氣,芙蓉小苑入邊愁.
珠簾繡柱圍黃鵠,錦纜牙檣起白鷗.
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
第六首抒寫對曲江的懷想,首句直承上首的尾聯(lián)“一臥滄江驚歲晚”,寫自己在瞿塘峽口聯(lián)想曲江.瞿塘峽口的秋色,是眼前的景色,而曲江頭的秋色是心里想象.用“萬里風(fēng)煙”把客蜀望京、撫今追昔憂過感時的復(fù)雜感情交織成一派迷茫而又深厚壯闊的藝術(shù)境界.
“花萼”二句回憶玄宗當年的游宴與安史之亂暴發(fā).開元二十年（732）,從大明宮筑夾城復(fù)道,經(jīng)通化門至興慶宮,達曲江芙蓉園,宮廷游曲江專用通道.花萼相輝樓在興慶宮內(nèi),芙蓉園在曲江西南,又稱南苑,玄宗與貴妃常在次游幸.據(jù)傳祿山反叛消息傳來時,玄蹤正在花萼樓置酒,準備遷幸曲池,聞訊四顧凄愴.所謂“入邊愁”,實際暗示了致亂原因.寓興亡之感,言簡意賅.
頸聯(lián)寫“入邊愁”之前,曲江離宮一帶圍繞宮殿那珠簾繡柱周圍,黃鵠起舞；牽著錦纜的畫舫牙檣上下,白鷗驚飛.這堂皇富麗的實景,正是尾聯(lián)回首歌舞地的內(nèi)涵.“回首”句
總括上面對曲江歌舞地的回顧,可與詩人《麗人行》,《哀江頭》等詩參讀.對亂后長安深含痛惜之情,對王朝中興充滿感慨嘆息.末句又引出下詩“昆明池水漢時功”.興亡盛衰之感,百年世事之悲,深沉含蓄.
其七
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
織女機絲虛月夜,石鯨鱗甲動秋風(fēng).
波漂菰米沉云黑,露冷蓮房墜粉紅.
關(guān)塞極天唯鳥道,江湖滿地一漁翁.
第七首抒寫對昆明池的懷想.既展現(xiàn)當年唐朝國力昌盛、景物壯麗、物產(chǎn)富饒的歷史畫面,又慨嘆往事不堪回首,長安遠離,心事茫然.
昆明池在長安西南,漢武帝為了操練一支水軍,仿照云南滇池而鑿,樓船高十余丈,旗幟飄揚,甚為壯觀,玄宗亦曾置船于此.起二句從自古帶到本朝.
“織女”二句想象今日昆明池水的風(fēng)光,寫昆明池的貴重文物.池內(nèi)有牽牛、織女兩個石人,象征其隔天上銀河相對,如今沒有人來欣賞他們的風(fēng)姿、講述他們的故事,他們空對月夜,辜負清秋月色.池中又有石刻的鯨魚,鱗甲儼然,形象逼真,在這蕭瑟的秋風(fēng)中似乎躍然欲動.然而這些珍貴的文物,在這清冷的月夜,誰去理會?昔盛今衰之情盡在其中.
昆明池中本有豐饒物產(chǎn),至今菰米漂在水上,菰影沉入水中,遠望若云.蓮蓬在寒露中墜落著紅粉.既是對昔日昆明池絢麗秋景的回顧,也是作者對今日昆明池風(fēng)光的想象,有著無限懷念眷顧之深情.
末聯(lián)在對昆明池進行過壯思飛動、充滿豪情的回憶和想象之后,思緒有回到冷落的現(xiàn)實中來,傾訴從夔州遙望萬里之外的昆明池,一直望到天盡頭,形盛之地離得那么遙遠,關(guān)塞極天,回不去,也看不見了,詩人流落他鄉(xiāng),像一個漁翁在江湖飄泊.詩思回旋到身在夔州、遙憶京華這一凝聚點上.
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閣峰陰入美陂.
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問,仙侶同舟晚更移.
采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
第八首通過對昆吾山和美陂一帶的回憶想象,抒發(fā)今昔興衰之感,也是對這一組詩的總結(jié).美陂是當時長安郊區(qū)的一大景觀、旅游盛地.詩人曾與岑參等人在此泛舟、飲酒、吟詩、作樂,并有《渼陂行》一詩記載當時盛況.
首先點明通往美陂的紆長道路,經(jīng)過昆吾亭,御宿川,那兒山川形勢曲折連綿,崇高的紫峰閣的陰影倒映在美陂河里.這是詩人經(jīng)由、熟悉的美好景象.
頷聯(lián)寫美陂當日的物產(chǎn)豐美.有深林佳木異鳥珍禽,香稻喂鸚鵡,啄之有余；碧樹招鳳凰,棲之安穩(wěn).一片開元盛世的太平景象.這聯(lián)是倒裝句法,千古名句,實乃“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意象華貴,辭彩典雅,對仗精工,代表了詩人晚歲詩律的審美高度標.
頸聯(lián)在八首秋興中插入兩句春景的描寫,重現(xiàn)往日的美好是詩人陷入對長安昔日太 平景象的深深憶念中情不自禁地揮筆所成,一輕快歡樂的抒情,反襯現(xiàn)時的寂寞哀傷.“拾翠”,指春游中折枝采草,或拾起美麗的羽毛.“仙侶”,一道春游的伙伴.
尾聯(lián)由以上回憶引起無限感慨.詩人那生花的妙筆曾歌頌過太平盛世的美好景象,現(xiàn)在流落天涯,長吟遠望,在撫今追昔的沉思之中,白頭深深地低垂.
這首詩,極寫自己對長安開元盛世太平景象的追憶,寄托自己哀世傷時、憂念故國、感嘆興衰的深情,感情深沉抑郁,對仗工穩(wěn),聲韻鏗鏘.總收了整個組詩,完成了“身居夔州而心系長安”的組詩主題.
全詩境界在夔州與長安之中推移,故國之思與沉淪之感交織,寫夔州為所見,寫長安為所思,虛實相生.八首一氣貫通,全是抒情,是格律詩擴大表現(xiàn)范圍的嘗試.格律精工,章法嚴密而又富于變化,字句錘煉,辭彩華茂,語言艷麗,思想沉郁,音律頓挫抑揚,與《詠懷古跡》五首風(fēng)格近似,代表詩人晚年律詩的審美新傾向.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