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我一起做一個愛學習、愿成長的人
我們父母心中的愛與怕
文/晏凌羊
1
上個月圣誕節(jié)那天,我真是要累壞了。
平安夜晚上忙到凌晨一點多才睡,時針已經指向一點鐘,我還在往孩子的圣誕襪里塞禮物。第二天早上七點起床,我?guī)е⒆诱沂フQ禮物,催促她刷牙洗臉穿衣穿鞋系紅領巾,一早上忙得跟打仗一樣。
我爸睡不著,凌晨六點半就起來給孩子做早餐,但他做的早餐,實在是難以下咽,我看著都覺得沒胃口,孩子自然不肯吃。我只好親自下廚給孩子做了一份早餐,然后把她送進學校?;貋硪院?,只覺得犯困。
頭天忙活一天,實在太累了,第二天工作堆積成山,卻什么都不想做。
作為一個創(chuàng)業(yè)者(還是個單親媽),每天都只夠時間睡五六個小時是常態(tài),但我知道,自己并不是特例,所有孩子還小的職場媽媽或生了二胎的全職媽媽,大部分過的都是這樣的生活??匆槐緯??看一場電影?好奢侈的。
父親幫我接送小孩,做點簡單的家務,但他不大會做早餐,家務也收拾得不大好,好多工作需要我來收尾。父親中風后,變得一瘸一拐的,后來又得了風濕性關節(jié)炎和痛風,腿腳痛起來時,我也不忍心讓他做太多。
找保姆(哪怕請個鐘點工)的想法一直都有,心想找個保姆來把家務都給做了,能給我省很多事兒。確實,在時間捉襟見肘的情況下,有時候我還得把時間花在做家務這塊,真心有點令我抓狂,所以,我內心深處一直有請個不住家的保姆的想法,或者,哪怕能請個臨時工也行。
但是,我找保姆的最大阻力來自我父母,感覺只要我父母手腳靈便一天,我這個想法就不大可能實現。
上回我找了個鐘點工,他們跟我嗶嗶了一個多月。我離個婚,破壞的只是他們對我婚姻幸福的期待,若是去請保姆,破壞的是他們的人生價值感。
他們這一輩子沒掙到過什么錢,沒得到過社會的什么肯定,自認為自己對子女才“有點用處”,若是看我把錢花去請保姆,一定會覺得那是我對他們的公然羞辱,而且,久久無法釋懷。
我的生活當然我做主,但一想到找保姆的后果(省了我的時間和體力,但會給我?guī)砀蟾嗟穆闊?/span>,就又不得不妥協(xié)。
經濟上,其實相比同齡人我不算差,請個做飯、做家務保姆的錢,我也支付得起,但我父母幾乎每天都用各式各樣的方式提醒我:你就是個窮B。
說句大逆不道甚至稍顯刻薄、惡毒的話,我有時候甚至會覺得,我父母嘴上希望我一切都好,但潛意識里還是害怕我變有錢(說的是不易覺察也不肯承認的“潛意識”),因為我越是有錢,他們就越是覺得和我的差距越拉越大。
在我這,如果我夠有本事,恨不能越飛越遠,飛到大洋彼岸定居更好,但我父母卻希望我回小縣城,最好別在廣州這種大城市呆著。他們討厭廣州的一切,哪怕這里有最好的醫(yī)療條件,有更友善的人,但因為這一切是他們所不熟悉的,所以他們本能地抗拒甚至厭惡。
我?guī)麄內ト揍t(yī)院看病,他們一路咒罵不停,因為要排隊,因為花費貴,因為醫(yī)生要先給他們開檢查單而不像鄉(xiāng)村醫(yī)生一樣直接給他們打抗生素。
去年若不是父親一意孤行,認為“一線城市的醫(yī)生都是騙患者錢所以才收費昂貴”,所以向我隱瞞中風的病情,我知道消息后立馬打飛的回去及時把他帶到廣州醫(yī)治,也許就不會花那么多錢,他也不會瘸。
2
我爸媽最羨慕的人,是我老家屋后的那對夫妻。他們的子女在老家市區(qū)打工,女兒、女婿按揭買了一套二手房(兩房,那時老家二手房房價均價四五千),兒子、兒媳租房住。老兩口在女兒、兒子住的小區(qū)里租了一個單車棚,幫人看管電動車,每月收費二十元。上回老頭子得了病,一家子差點連住院押金都交不出來。
每天晚上,老兩口做好飯菜,把孫女、外孫子從學校里接回來,再等著女兒、女婿、兒子、兒媳下班回家后一起吃飯。單車棚里,燈光昏暗、冬冷夏熱,還有老鼠、蟑螂。一大家子人吃一鍋飯,矛盾當然無可避免,但女婿、媳婦脾氣很好,這讓老兩口寬懷許多。
我爸有一次去參觀,回來以后跟我說,他好羨慕他們的生活。
我說,你是單純羨慕他們一家子人在一起吧?讓你和他們互換生活,讓你的兒女也跟他們的兒女互換人生,你愿意嗎?我爸回答,愿意啊,有點錢了不起啊。換我,在那樣的棚子里睡覺,睡得更香。
我沒再接話,因為我感覺父母那代人的觀念,跟我們到底還是隔了好多層。
據我所知,鄰居那一家子人中的年輕一代(女兒、女婿和兒子、兒媳)并不喜歡“一大家子人吃一鍋”“彼此的界限比較弱”的生活,特別是女婿和媳婦,很容易產生寄人籬下之感。
但是,我相信父親說的是實話,哪怕經濟拮據一點、家庭矛盾多一點,他們依然期盼一大家子人在一起,而且他是真的會在那樣的地方睡得更香。
我在老家買了套房子后,我爸自告奮勇盯裝修。為了解決裝修期間他的住宿問題,我給他定了酒店,結果他轉頭就把酒店給退了,去一個在我看來像是貧民窟的地方租了一間小房子。
我爸一個朋友租住在那里,我去過,所以知道條件有多差。一個房間的租金每月兩百塊(是我訂的酒店一晚的價錢),房子是用簡易木料搭成的,屋頂是石棉瓦,與別人租的房間只隔一塊木板,廁所是旱廁,一進去臭得令人作嘔。
我爸就喜滋滋地在那里住下來了,說幫我省了一大筆錢。我當場氣得無語,但我知道除了省錢外,他還有另外一個目的:住在那里,他能找到些許優(yōu)越感。別人都是一家三口擠在一間月租金兩百塊的房子里,他一個人住一間。倘若住酒店,酒店里沒人認識他,他就嘚瑟不了了。
我?guī)Ц改溉プ∥逍羌壘频?,酒店送了早餐券,品類非常豐富,第二天一早去我們去早餐廳吃飯,飯后我父母說沒吃飽,讓我?guī)麄內コ月愤厰偅麄兛偹愠粤藗€痛快。路邊攤賣的東西,酒店也有供應,他們吃不飽,不是因為食物不合口味,而是環(huán)境讓他們不自在。
父母當然是希望子女比自己強的,但若是強到他們追不上,我覺得他們潛意識里,真的會想把兒女往后拉。這種往后拉的勁兒,我更愿意相信是一種本能和潛意識(恐怕他們自己都不愿意承認)。即,任何一對父母,都想一生和兒女們保持鏈接,但若是他們追不上兒女的腳步,就本能地想讓兒女放緩腳步,回到他們所熟悉的階層。這種熟悉帶來的安全感,比金錢更甚。
觀察身邊的案例,我們也不難發(fā)現:父母所屬的階層和孩子所處的階層相差越近,代際沖突越小。
這種不易覺察的潛意識或者本能,被很多父母所忽視。你若是拿這個問題去跟他們探討,我估計好多人是會挨KO的。
上一屆作者一講起自己的父母,總是謳歌他們如何偉大,如何為兒女奉獻,如何像草原,像太陽,像蠟燭,像河流……總之,沒有一點缺點和局限。我這么寫自己的父母,似乎顯得非常大逆不道。
我愛我的父母,日常生活里也在盡我所能盡的孝道,但我覺得,我父母身上擁有的某些特性,也能讓我反思。
我把它們分享出來,不是在揭短,只是想還原一個更真實的代際關系,并從中“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如果以后我們做父母,也要盡力克服自己身上那種“希望孩子好,但不希望孩子與自己差距更大”的本能。如果孩子樂于給我們盡孝道,就閉著眼睛花她的錢吧,這樣她的心理負擔反而沒那么重。
允許兒女為自己付出,鼓勵兒女往自己根本夠不著的方向去飛,也是做父母該有的境界和格局。
3
我的父母當然也有很多的優(yōu)點,那些優(yōu)點足以讓我體諒和孝順他們一輩子。
雖然我出生在中國最“村兒”的地方,但父母似乎并沒有“重男輕女”的思想,大概是因為看到了外公外婆“重男輕女”的下場。
我媽家6個兄弟姐妹,我媽排行老大,下頭四個妹妹一個弟弟(我舅舅排行老幺),六個孩子中就我舅舅進過監(jiān)獄,活成了人渣(老粉們應該在我公號上看過我寫的舅舅的故事,點擊這里可以查看《我的舅舅死了,他終于死了(下)》)。
當然,我自己夠爭氣,加之村子里一個老師的女兒長大了很有出息,也帶來了一定的示范效應。小學二年級開始,我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老師不會讓我因為經濟原因輟學的,父母比較聽老師的話,他們骨子里也相信“讀書能改變命運”……這才有了以后的故事。
“誰有本事考上好學校,誰就去上”,是我父母在我們姐弟倆面前強調得最多的原則。結果就是我考上了縣城、市區(qū)最好的高中,花費也比普通高中貴一倍,但父母還是硬著頭皮把我供到了高中畢業(yè)。再之后,就是我自個兒管自己了,他們也拿不出供我上大學的錢了。
我弟學習成績不行,成天熱衷于養(yǎng)花種草釣魚親近大自然,沒事兒就在家里免費幫村里人修理收音機、錄音機、玩具、單車,只考上離家近的、很一般的初高中,周末回家還得幫著干農活。
而我,隨著學習成績越來越好,干農活的技能也越來越退化,到高中畢業(yè)前已經“手不任執(zhí)殳,肩不能荷鋤”了。
弟弟上大學后,我也參加了工作。我還完國家助學貸款后,手頭還有盈余,但我堅持讓弟弟自己貸款交學費,我只負責他的生活費(我父母實在沒錢了)。再后來,弟弟大學畢業(yè),找到了工作,自己還貸款,我自己的收入也增加了不少,一家人境況才慢慢好起來。
我上小學、初高中那會兒,可沒有什么九年免費義務教育。學費很貴的,對農民來說是一筆非常沉重的花銷。我11歲離開家里去縣城上初中,路費只需要八元錢,我父母都得到處找人借。初二我拿了80元獎學金,居然就靠這些錢撐了一個學期(生活費,不是學費)。
當時,我們村子里很多父母是這么想的:女兒遲早要嫁人的,是別人家的勞動力。學費那么貴,這錢不能花在“早晚會成為別人家媳婦”的女兒身上。兒子再不成器,也要供他上學,畢竟得指著他養(yǎng)老。如果家里經濟條件有限,就讓女兒輟學。
相比之下,我父母的思想在這方面開明許多。
我小學同學小雪就沒那么幸運了,其實她學習成績還算可以,但她父母說家里要建房子,只能供一個孩子上學,就讓她輟了學。她弟弟非常叛逆,十歲開始學抽煙,天天在學校里跟同學打架,后來發(fā)展到訛同學的錢,訛到錢以后就去游戲廳里泡著。
小雪的弟弟小學畢業(yè)后,連初中都沒考上,再后來,直接混進了黑社會。去年我回老家,聽說他已經“進去”好幾年了。小雪呢,早早出去打工,早早嫁人,生了兩個孩子,在老家加油站當洗車工。
我上初中時,家里窮得叮當響。當時我家也建了房子,因為原先低矮的房子實在沒法住人了。但是,房子建了一半,才把承重墻、屋頂建好,就沒錢了,父母只好扯了些塑料布和木料來,隔成了幾個房間。
那種房間,住著其實非常不舒服,夏天像蒸籠,冬天像地窖。風一吹,萬千塑料條在風中飄揚,刷刷作響。父母一有點小錢,就攢起來供我和我弟上學。就這樣,我們全家住了將近十年的用塑料布隔出來的房子,我大學畢業(yè)后家里才安裝了玻璃窗。
這些年來,他們從不要求我拿錢去支援我弟,也不會拿我給他們的錢支援我弟。去年,老家鄰居趁我家沒人在家,把宅基地強占了,我父母氣得睡不著覺,萌生了想賣掉老屋的想法。
產生這個想法之后,他們很認真地找我和我弟開了個會:賣得的房款,你們倆一人一半……賣老屋的那點錢,我和我弟都看不上(不是我們有錢,而是農村房子太不值錢了),但我聽到父母這么說,還是有點吃驚。
我父母有他們的局限,但相比村里其他人,思想算是夠開明的了。若是當年我遭遇的是一對非?!爸啬休p女”的父母,一對“孩子可以不上學,但房子不能不建漂亮”的父母,那我和我弟這輩子估計也就跟小雪和她弟弟一樣了吧。
我對我爸媽的感情,特別復雜。
讓我表現得對他們很尊敬,其實是有點難的。他們不信任我的專業(yè)和能力,看不慣我諸多言行,我何嘗又能完全接納他們?日常相處中,對他們,我也會有不耐煩的時刻,甚至也會有覺得“他們怎么那么蠢”的時候。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不愛他們,不害怕死神把他們帶走。
有天晚上我爸已經睡了,我去他房間找東西,看到他仰躺在床上,忽然很害怕有一天他也會那么仰躺著,卻再無生息。
真的,這一幕我光想象一下,就害怕得渾身發(fā)抖。
上次跟我媽見面,還是一個月前。臨走前,我媽堅持送我們到樓梯口,不停叮囑我不要那么拼,叮囑我女兒要聽媽媽的話,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等我把車開出來幾十公里遠,遇到堵車時我看了一眼微信,發(fā)現我媽給我發(fā)了一句話:不知道為什么,這次你們走了以后,我好想哭。
看到這話,我也有點潸然。
人老了,也許真的時常會有一種“大限將至”之感,所以愈發(fā)受不了和親人別離了吧?
我知道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態(tài),也知道死亡必將把我們分開。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會經歷這種事,但我還是怕,還是祈愿這一天能晚一點到來。
以往的寫作者總喜歡謳歌父母的無私奉獻和偉大,我從不謳歌。作為一個寫作者,我筆下的父母并沒有“圣母”“圣父”光環(huán),我只是負責如實地記錄他們的形象,呈現出的是他們真實的狀態(tài)——是身為“人”的真實狀態(tài),而不是身為“父母”的帶著偉大光環(huán)的狀態(tài)。
我的父母把我當女兒來要求,但我對他們已沒有任何要求,只以一個人對另外一個人的姿態(tài),與他們相處、對話。他們身上那些好的、壞的部分,我選擇接納(接納不是順從,只是指“再沒了改造欲”)。
對父母,我的無奈是有的,內疚是有的,愛也是有的。想必他們對我,也一樣。
或許,這才是真實的生活,真實的家庭關系和親情吧。
前段時間,我在朋友圈里發(fā)了一張圖,本意只是自嘲自己長胖的原因是熬夜。
結果,我媽給我發(fā)來了一大堆微信:我昨晚夢到你把車開進河里去,你和逗號都被水淹了,你大喊救命但河邊有很多人都不敢救。我一晚上睡不著,很害怕。我求求你了,你可不可以不要那么不要命地賺錢了?
我知道她在關心我,可這怎么聊?沒法聊。我沒法讓她別把夢境等同于現實,別過分為兒女的事憂慮,別把自己的人生捆綁在兒女和孫輩上;我也沒法讓她理解我工作的目的不單只是為了賺錢,沒法讓她了解我只是在自嘲,沒法讓她相信她說的道理我都懂,而我自有分寸。
想了半晌,覺得她或許只是實在擔心我,所以我回復了幾個字:“好的,知道了。謝謝媽?!?/span>
在與父母聊不來的時候,“假意順從,堅決不改(或堅決只按自己的心意生活)”或許便是我們能在“盡孝”和“做自己”之間找到的唯一的平衡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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