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山小像
山人果顛也乎哉？何其筆墨雄豪也？余嘗閱山人詩畫，大有唐、宋人氣魄。至于書法，則脫骨于晉、魏矣。問其鄉(xiāng)人，皆曰得之醉后。嗚呼！其醉可及也，其顛不可及也?！ㄇ澹╆惗Α栋舜笊饺藗鳌?/p>
皇家子弟
八大山人在他怪特而杰出的書畫上，有各種各樣的落款；雪個、驢、驢漢、人屋、驢屋驢、個山、刃庵、凈土人、綮、釋傳綮、閑夫、破云樵者、在芙、何園、禊堂、在芙山房、灌園老人、可得神仙、八大山人……字面上所顯示的含義已足夠我們想見八大山人種種不得名狀的懊惱和悲愴，種種自嘲自虐式的對于自身身份的認(rèn)定與認(rèn)同，可以想見摧殘同時成長著他的精神的矛盾與分裂。
關(guān)于他，人們除了對于他的畫有一種無法抹去的奇怪的印象外，所知并不多，甚至，他究竟姓甚名誰也并不明確。
八大山人姓朱（有人說他叫朱統(tǒng)鑾、朱由桵，號朱耷，都屬于沒有定論的推斷），是明宗室，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獻(xiàn)王朱權(quán)的后裔。朱權(quán)作有《太和正音譜》，是曲壇上鼎鼎大名的皇族才子。朱權(quán)封藩在南昌，這便成了八大的籍貫。
八大的先輩中不乏象朱權(quán)一樣的“游于藝者”。祖父擅書畫，書法是文嘉一派，偏于奇秀，山水畫得宋米氏家法；他的父親號“癡仙”，有生理缺陷，喑啞不能言語，書畫的聲望卻很高，“名噪江右”。
八大的身體中自然有“肉食者”的血性和“游藝”的遺傳。
他本可在錦衣玉食中悠游終生。
不幸，他遭逢了天傾地坼的變故。在從王子到貧兒的苦難歷程中，他一輩子也并未把自己的精神狀態(tài)調(diào)整得恰到好處。
朱耷《行草題魚圖軸》 題詩：到此偏憐憔悴人，緣何花下兩三旬，定昆明在魚兒放，木芍藥開金馬春。
甲申之變
八大山人的畫幅上，經(jīng)?？梢砸姷揭粋€初看令人茫然的簽押，這個簽押團(tuán)團(tuán)的象一個“龜”字，但它并不是一個字，而是隱蔽地以“三月十九”四字組成。
他為什么要組織這樣一個奇特的簽押、又經(jīng)常題在畫上呢？
李自成率領(lǐng)如火如荼的農(nóng)民軍，攻到了北京城下，到處是喊聲殺聲、刀光火光。壯烈帝朱由檢（崇禎）十余年“多疑任察、好剛尚氣”的“當(dāng)機(jī)獨(dú)斷”，并未挽救得明末的窳敗和天數(shù)的窮途。眼見大勢將去，皇城不保，崇禎痛罵文武將相誤了朱明大事，劍擊長公主，令皇后自盡后，自己也匆匆到煤山上吊而死，表達(dá)了對“賊子亂臣”的恐懼和決絕。
這一天，就是崇禎十七年甲申三月十九日，即八大山人簽押上的日期。
歷史在此劃然兩斷。
李自成本人雖然清簡寡欲，意圖有所作為，無奈他的眼界、見識、策略和手段不足以應(yīng)對當(dāng)時紛亂的天下情勢。左右的功臣大將，更是一朝見了天日，頓時急切切地開始策劃萬世不變的享樂和沐猴而冠的榮耀。據(jù)說，劉宗敏一心許于名妓陳圓圓，她是明朝大將當(dāng)時鎮(zhèn)守三海關(guān)以御清兵的吳三桂的寵妾，求之不得，便濫施淫威。
吳三桂對于李自成新立的大順朝本在猶豫觀望中，種種偶然的觸發(fā)，更使他“沖冠一怒為紅顏”，轉(zhuǎn)眼間成了清廷南下的先鋒。野史外傳中的說法，自然是樂于把歷史中的情節(jié)充分戲劇化，讓人們“喜聞樂見”。
李自成不得不倉促率兵親赴戰(zhàn)場，這是甲申四月十九日。李自成二十六日敗歸，二十九日離開北京，首途向西安進(jìn)發(fā)，四十余天的君主夢終于做醒。
吳三桂窮追猛打，李自成的兵馬先敗于真定，不久灰飛煙滅。李自成下落不明。
與此同時，明福王惶惶即位于南京，改元弘光，想成偏安之局，唱后庭之花。尚來不及飽饜江南溫柔、金粉佳麗，清兵便勢如竹破，席卷了江南。
接下來，有魯王、唐王、桂王在紹興、福州、肇慶先后稱帝建國，繼續(xù)明室的香火，抵拒清兵的南下。可惜，都只是大歷史中曇花一現(xiàn)的“戲中戲”而已，無可稱道。
以后“反正”“反叛”和抗?fàn)庪m然持續(xù)了不少年頭，也均不成氣候。
以“薙發(fā)”為標(biāo)志入主中原，逐漸鞏固了統(tǒng)治、一步步做起了太平盛世君王的是崛起于白山黑水間的滿族人。
明宗室子弟以及懷著不事二主之心的舊臣故戚、士子文人，無可挽回地成了或覓食于草野或“游戲”于山水田園翰墨的“遺民”。
八大山人，正是這群無根無家的飄萍者中少數(shù)用筆墨表達(dá)了自己的心志、氣度、血性的人物之一。在他歌不盡泣不盡的生涯中，難以偶同于世的瘋狂與為了保存自己而不顯山不露水的收斂，奇妙地結(jié)合成了一幅幅清冷、生澀的藝術(shù)圖卷，令我們?nèi)滩蛔∫プ屑?xì)追尋他行走于塵世的蹤跡。
朱耷《草書采藥尋真五言聯(lián)》 釋文：采藥逢三島，尋真遇九仙。
亡命成“驢”
明天啟六年（1626），八大山人生于南昌城東弋陽王府。
其時，努爾哈赤已在北方與明廷形成對峙的局面。山人4歲時，就位不久的崇禎爺誤中離間計(jì)，逮捕大將袁崇煥，清兵進(jìn)駐山海關(guān)外。與此相對，延安府大旱，人相食，“流寇”李自成、張獻(xiàn)忠率饑民揭竿而起，劫富濟(jì)貧于大西北。
貴胄的日子一開始就蒙上了陰影。
山人從小顯得孤介，又生性聰穎絕倫。八歲能作詩，在家庭的藝術(shù)氣氛熏陶下，書法、篆刻、繪事方面的操作技術(shù)日進(jìn)。不久，學(xué)為“進(jìn)士業(yè)”，第一次參加考試，成績就遠(yuǎn)在同輩之上，成為諸生。四方耆碩長者，莫不噪然稱之。
李自成攻下北京，八大山人的錦繡前程被斷送。山人時年19歲。
他的父親遭此劇變，很快離開了人世。
八大只能獨(dú)撐門面過活，一切奢華是不用講究了，連宗室苗裔的身份，也成了可怕的累贅。八大不太說話，也不愿多說話了。他本有口吃的毛病，就此正好默默地承受這身世家國輪回的苦痛。
清兵一步步南下，命令地方官查送明朝的宗藩散居者，這是性命攸關(guān)的事，他棄家遁入奉新山中，隱身窮山深谷。
不久，他薙發(fā)為僧，“現(xiàn)比丘身”，自號“雪個”、“個山”。一天，他自摩光禿禿一毛不存的頭皮，翻然說：
“吾為僧矣。何可不以驢名？”
于是，就更名為“個山驢”。
28歲，和尚做了幾年，世事越發(fā)沒有指望，八大狠心“正法”，在奉新山耕香院由師父耕安老人主持“豎拂成宗師”，全身心皈依佛法。
此時，八大山人已著意于山水花鳥畫。在長時間的冷眼觀照中，山水花鳥逐漸了然于胸，形諸筆墨便放異彩。他署款“傳綮”，畫多用生紙淡墨，浸潤出一派蕭瑟落寞的風(fēng)光。題跋多奇慧，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只覺得其中的字句有著潛在的命意和深刻的韻致。
他還大量地涂寫斷枝落英、瓜豆萊菔、水仙花蔸之類，別人不明白就里，以為他著了魔，山人反而因此覺得高興。他要表達(dá)積郁的內(nèi)心以緩解噬人的苦痛，但又不能使這種表達(dá)成為公然的煽動和直白的影射，于是便扭曲、變態(tài)地顯示出來，讓人迷惑，也讓人震驚。
他曾經(jīng)寫菡萏一枝，在池中半開，橫斜水面，生意勃然，懸掛在堂上，象有清風(fēng)徐來，滿室生香，但是，整個荷花敗葉離披，完全是一種殘損的姿態(tài)。他又畫龍，在幅長一丈的紙上，蜿蜒升降，欲飛欲動，但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云霧沉沉，只能隱約地設(shè)想它的橫空出世。
這其實(shí)，也是山人身世和處境的寫照。
在融洽和諧的相知?dú)夥罩校舜蟊緛聿⒉环υ溨C俏皮的議論，盡管很簡短，卻常常令四座傾倒。但是，他不得不廢棄了自己的名姓，這是起碼的逃避人世的方式。有一天，他忽然在門上大書一“啞”字，從此對人說話，不是做手勢、用眼神，就是作紙上筆談，絕不再開口了。
朱耷《芍藥圖》 題字：橫經(jīng)不數(shù)漢時箋，邵伯何如此日筵。分付好花珠玉裏，卻教人待晚春天。
不能自制的選擇——瘋狂
替八大山人作過傳的邵長蘅，有段時間客居南昌，對山人懷著仰慕之情，約山人相見。那天，風(fēng)雨如晦，山人披蓑帶笠，到約定的寺中等候，邵欣然前往，兩人握手，互相看著，大笑不已。
入夜，同宿寺中，剪燭談心。會意的地方，山人情緒高昂，不時作手勢語，手勢語不足達(dá)意，便用筆在幾上書寫相酬答。燭已盡，興趣依舊盎然。夜雨如注，檐溜潺潺，疾風(fēng)撼窗，竹樹怒號，如空山虎豹之聲，恐怖凄絕。兩人均不能成寐。邵長蘅猜想，如果山人面對的是有著同山人一樣身世的人，而不是他，此時，必然會相攜慟哭，山人當(dāng)沖破口中的阻隔，一吐心中的塊壘的。
八大山人也許并不樂于絕世。
他寫過很多詩，但都藏在箱子里，秘不示人。命運(yùn)施予的殘酷的悲劇性，已在他的心靈深處化成一種陰暗倔強(qiáng)的反抗，反抗的最終結(jié)局——一種不能自制的選擇便是瘋狂了。
有一段時間，八大常常伏地嗚咽，涕泣路隅，或者仰天大笑，笑完了，忽然狂奔亂走，叫號痛哭；或者鼓腹高歌，唱完了，又唏噓飲泣。
他還帶著布帽，拖著長領(lǐng)的袖子，鞋子破得露出了腳跟，翩躚地舞動著他的袖子在市上混游。一群孩子追逐在他的后面嘩笑。
當(dāng)他從過于強(qiáng)烈的情緒波動中解脫出來，又顯得較為安靜和溫馴。
他的書畫無古無今，無法律町畦可循，但人們至少看中了它們的別致和新穎。寺中的僧眾常常嬲著他索畫，以至捉衿牽袂，他非常老實(shí)地替他們寫字作畫。
他喜歡笑，有時啞笑著又嘎然而止住，一時間落寞不出聲，莫名地怔忡。
他喜歡喝酒，盡管酒量不大，人們以酒求畫，他樂得痛飲，半醉不醉中，縮著脖子拍著手掌，笑聲啞啞。然后又同人劃拳賭勝，不勝則以拳擊勝者背。一旦沉醉，下筆不休，滿幅滿紙的墨跡淋漓，開始象敗冠敝帚的形狀，再捉筆渲染，或成山林，或成丘壑，花鳥竹石，無不渾然天成。所有的魚和鳥在他的筆下都夸張奇怪地瞪著一雙白眼，目光斜斜地向上，象不解的詰問和困惑失語的癡呆。寫字時，他往往狂呼大叫，洋洋灑灑，完全處于不能自已的狀態(tài)。
在他不樂意的時候，任何誘惑和收買都不能得到他的片紙只字。
據(jù)說，有武人招他入室中作畫，二三天不放他歸山，八大便遺屎堂中，弄得污濁不堪，武人只能由他自便。當(dāng)時的臨川縣令，延他作客，他整天地哭或整天地笑，終于以“狂疾”而脫離了臨川官舍。在他看來根本上無話可說或者不能說話的人面前，他往往手舉一“啞”字作答；富貴大人送他綾絹求畫，他很高興地收下綾絹說：
“我用來作襪子”
在他的畫上，最通常的署名是“八大山人”。所謂八大者，指四方四隅，皆我為大，而無大于我也。他還把“八大山人”署成“哭之”或“笑之”的模樣，昭示了他對這個世界、對他自己既輕蔑又不能釋懷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幻滅的榮耀逐漸沉淀成一種絕望的自在，一種糊涂、不用心、不諳世的通達(dá)，“此身已付隨身鍤，此筆無殊掛杖錢，定汝嫌人人嫌汝，無聊哭笑漫流傳。”“一衲無余遍大千，饑餐渴飲學(xué)忘年”。
在僧道之間
八大山人49歲時，遇到老友黃安平，黃給他留下了一楨畫像——“個山小像”。
畫上的八大，身穿寬大無邊的長袍，一頂破笠把頭遮住，雙手握住，指甲細(xì)長，雙目炯炯，鼻梁險峻，須眉清淡稀疏，一派尷尬蕭瑟莫名其妙的神態(tài)。上有八大自題六則，其中寫到“生在曹洞臨濟(jì)有，穿過臨濟(jì)曹洞有，洞曹臨濟(jì)兩俱非，羸羸然若喪家之狗，還識得此人么？”“沒毛驢，初生兔！”等等；還有他的學(xué)生抄錄他說法的句子：“咦！個有個而立于一二三亖（四）×（五）之間也，個無個而超于×（五）亖（四）三二一之外也，個山個山，形上形下，圜中一點(diǎn)。”
石濤曾有一首題畫詩，說八大山人乃是“金枝玉葉老遺民，筆研精良迥出塵，興到寫花如戲影，眼空兜率是前身?！彼坪跸胍院蜕械纳矸葸z世出塵。但是，就在他作了十多年和尚后，他突然蓄發(fā)謀娶，有人對他說：
“斬先人祀，非所以為人后也，子無畏乎？”
他還了俗，回到南昌，娶妻生子，很快，他又成了準(zhǔn)許有家室的道士。他并沒有中斷與和尚的來往，或許他覺得和尚道士的身份之間本無隔膜。他所要求的，只是幻迷中精神的安靜與和平，“覓一個自在墻頭”。
在離南昌城南十五里的地方，他買下土地筑成一所道院名“青云譜”，自己作“青云譜”主持。一直到康熙十四年（公元1675年），他聚精會神地經(jīng)營著這所道院，道院逐漸擴(kuò)展，并且編修了《青云譜志》。他60歲時，才把“青云譜”交給別人主持。69歲，他還讓自己的后裔買田捐給“青云譜”。
他取了一些與道士身份相一致的名字，道朗，朗月，破云樵者，等等。他自知，世人已不再知道他明朝宗室的身份，就在他狂游市上時，人們已不知道他到底是誰。盡管內(nèi)心的悲愴不可能平息，但是，在他從人世間消失了近二十年后，他至少可以自由地投身于作為藝術(shù)家的生涯了。
他的詩依舊幽澀而神秘，一些隱晦的意象，有可能聯(lián)系著他不可明言的詛咒和憤怒。
他的書法有一種傲岸不馴的情態(tài)，逆勢禿筆，風(fēng)調(diào)又奇怪地秀健。
他的畫無可挽回地暴露了他極力掩飾的心跡。它們完全超離了當(dāng)時官方畫壇工細(xì)清麗的格局，率意粗放，清狂疏冷，上承青藤，下啟揚(yáng)州八怪。
他雖然服膺大宗師董其昌的山水技法，但那種灑脫縱肆、跳出藩籬的風(fēng)貌，卻顯然不是董家枝葉了。董的畫筆明潔而修飾，畫面的氣氛溫靜，而八大慨然地表現(xiàn)在畫面上的山山水水，卻無非是荒涼之野，寂寞之濱，豪邁縱逸，感傷而蕭瑟；他的花鳥畫靈動而夸張，呈現(xiàn)的是一種躁動不安的妥協(xié)中的平靜。
朱耷《節(jié)錄蘭亭序》
光榮的夢想
時光流逝，八大山人逐漸擺脫了生存的負(fù)累，包括他的皇族的身份和偷生的隱身埋名。他已經(jīng)完全成了一個廁身于形上窮究與審美愉悅的“俗家弟子”。在他的精神深處隱隱地涌動的，除了甲申巨變的夢魔帶來的傷痛外，剩下的，就是作為玩世的審美者的戲謔和田園家居的逍遙了。盡管他有時仍然不免要咄咄長嘯長噓。
他恭敬地摹寫了山谷老人書《灑德頌》，“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除，行無轍跡，居無室廬，幕天席地，縱意所如”。又以細(xì)密嫵媚的筆致抄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字里行間，不乏從容淡定的儒雅氣度。他還大量書寫充滿怪誕情趣的花草蟲魚，池塘翠鳥，靈芝蕉蔭，河鷺鴛鴦，閑鳥野雀……。他所書的條幅簡凈而自信：“采藥逢三島，尋真遇九仙”、“儒墨兼宗道，云泉結(jié)舊盧。孟城今寂寞，輞水自行徐。內(nèi)學(xué)銷多累，西園易故居。深房春竹老，細(xì)雨夜鐘疏。塵跡留燕地，遺文在石渠。不知登坐客，誰得蔡邑書?！薄吧侥侠钤讣葰w盤谷，文公聞其言而壯之，與之酒而為之歌，歌曰：盤之中維子之宮，盤之上維子之稼，盤之泉可濯可沿，盤之阻誰爭子所，窈而深廓其有容，繚而曲如往如復(fù)，嗟，盤之樂兮樂且無央，虎豹遠(yuǎn)跡兮蛟螭遁藏，鬼神守護(hù)兮何禁不祥，飲且食兮壽而康,膏吾車兮秣吾馬,從子于盤兮終吾生以徜徉”，字跡娟秀而技巧天成，呈現(xiàn)出一種罕見的純潔與天真。
山人的生活中也依然不乏陣發(fā)的沖動。當(dāng)他從世俗生活的安然中醒來時，奔突在他內(nèi)心的必然少不了揪心的難堪與沮喪。故國夢難圓，眼前蕭瑟而令他困惑，新生的歲月，新生的一代人，已恍然來自另一個世界，對于昨天發(fā)生的事蒙混無知。
他只能小心地維護(hù)著那份屬于他個人的孤獨(dú)的哀愁與光榮的夢想。
他浪跡于南昌、新建、撫州等地，尋找著與他一樣懷著異代的相思與悲痛的老遺民。在燈社、北蘭寺、在芙山房、寤歌草堂度過倨傲的殘年。
75歲時，棲息在自己設(shè)計(jì)的“大滌堂”中的石濤給他寫了一封心心相印的信，信中寫道：
“聞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真神仙中人，濟(jì)（石濤）將六十，諸事不堪，十年已來，見往來者新的書畫，皆非濟(jì)輩可能贊頌得之寶物也。濟(jì)幾次接先生手教，皆未得奉答，總因病苦，拙于酬應(yīng)，不獨(dú)于先生一人前，四方皆知，濟(jì)是此等病，真是笑話人。今因李松庵兄還南州，空函寄上，濟(jì)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闊小幅，平坡上老屋數(shù)椽，古木樗散數(shù)株，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即大滌子大滌堂也，此事少不得者。余紙求法書數(shù)行列于上，真濟(jì)寶物也，向所承寄太大，屋小放不下，款求書大滌子大滌草堂，莫書和尚，濟(jì)有冠有發(fā)之人，向上一齊滌。只不能還身至西江，一睹先生顏色，為恨！老病在身，如何如何！雪翁老先生，濟(jì)頓首?！?/p>
這是藝術(shù)史上一次充滿著獨(dú)特的同情與歡欣的藝術(shù)家的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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