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希尼總能在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不尋常的神奇,用日常的語言表達出奇跡般的出神瞬間,這正是他詩歌的魅力所在。
歸功于詩——我歸功于詩歌,它使這空中漫步成為可能。我歸功于它,直接原因在于我最近明白地寫下了一行詩鼓勵我自己(不管還有誰在聽)“靠著你更強的判斷力洋洋得意”。但我歸功于它,最終是因為詩歌能夠締造一種秩序,如同50年前那間貯藏室內(nèi)從飲用水面蕩入與漾開的漣漪一樣,這種秩序既忠實于外部真實的沖擊,又敏感于詩人存在的內(nèi)部法則。一種在那里我們能夠最終成長為我們成長的貯藏物的秩序。一種滿足所有人在智力方面打開胃口并在感情方面洞開悟性的秩序?!覛w功于它,因為功勞應歸于它,在我們的時代以及一切時代,因為這個詞在任何意義上,都是生活的真諦。
(希尼諾貝爾文學獎受獎詞《歸功于詩》,摘自《希尼詩文集》)
日常
《附記》
而有時抽時間開車出去向西
進入克萊爾郡,沿著弗萊基海岸,
在九月或十月,當風
與光正相互消解,
于是大洋在一邊狂野
帶著泡沫和輝耀,而內(nèi)陸上在石頭中間
一眼深藍灰的湖水表面
被一群天鵝扎進大地的閃電照亮,
它們的羽毛弄亂起皺,白上白,
它們那些完全成熟、看似頭腦頑固的頭顱
掖起來或者炸著毛或者在水下忙碌。
沒有用,別想著你可以停車更充分地
捕捉它。你既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
一陣疾行,認識的和陌生的事物由此經(jīng)過
如巨大的柔軟猛擊一下下斜側著來到車上,
抓住毫無防備的心并把它吹打開來。
《附記》出自希尼199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的第一部詩集,出版于1996年的The Spirit Level。這本詩集通常被翻譯成《酒精水準儀》,但這個標題也可以理解成:精神的高度。這首詩是這部詩集的最后一首,希尼在這里對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和精神發(fā)現(xiàn)做了一個小小的總結和附記。
“人與?!笔遣ǖ氯R爾等很多詩人的主題,海意味著無限的深淵,就像是人自己同樣苦澀的心靈;“人與湖”則是浪漫派的標志性主題,從華茲華斯到拉馬丁,沒有哪個浪漫派詩人不愛寫湖。海與湖就這樣在希尼的詩中構成了象征性的兩極,同時他又加入了風與光這一對,于是一派撼人的風光(landscape)就這樣躍然紙上。
這樣一首詩當然讓人想起華茲華斯,希尼自己也說這首詩完全可以起一個華茲華斯式的長長的標題,但他想要傳達那種突如其來的感覺,所以用了目前的題目。美國批評家文德勒分析這首詩的時候指出了希尼在用語上和華茲華斯的不同,希尼的措辭更為日常,更為平易,我想這也許是他在向格雷戈里夫人致敬,這位劇作家從亞里士多德那里借用的座右銘正是:“像智者一樣思考,但像常人一樣表達?!毕D峥偰茉谌粘I钪邪l(fā)現(xiàn)不尋常的神奇,用日常的語言表達出奇跡般的出神瞬間,這正是他詩歌的魅力所在。
節(jié)制
《揭露》
這是威克洛郡的十二月:
榿木在滴水,樺樹
繼承最后的光,
岑樹看著發(fā)冷。
一顆迷失的彗星
日落時應該可見,
那些百萬噸的光
像山楂和玫瑰果的一束微光,
而我有時看見一顆墜落的星星。
要是我能坐流星而來該有多好!
事實上我是走路經(jīng)過潮濕的葉子,
果殼,秋天用過的破片兒,
想象一位英雄
在某個泥濘的院子里,
他的禮物像一塊投石
為絕望者旋轉起來。
我怎么最后就變成這樣?
我常常想起我朋友們
美好的、棱鏡的建議
和某些恨我的人鐵砧的大腦
當我坐著掂量復又掂量
我自任其責的離傷。
為了什么?為耳朵?為人民?
為背后說出的話?
雨透過榿木下來,
它低沉、導向的嗓音
咕噥著失望和腐蝕
而每一滴仍在回想
種種鉆石的絕對。
我既不是在押犯也不是告密者;
一個內(nèi)部流放者,變得頭發(fā)長長
思慮重重;一個逃脫了
屠殺的叢林步兵,
從樹干和樹皮
獲得保護色,感受
每一股正在吹拂的風;
我,吹起這些火星
為了它們纖弱的熱量,錯過了
一生一次的預兆,
彗星脈動著的玫瑰。
1972年,在北愛問題如火如荼之際,希尼辭去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的教職,和妻子一起搬到威克洛郡,從“北方”的北愛爾蘭移居“南方”的愛爾蘭共和國,去國之痛是真實的,但這痛苦也是節(jié)制的。詩篇開頭描寫了十二月威克洛郡寧靜的自然,詩人這時看到了一顆流星,他多希望自己是乘坐流星來到這里的,這樣他就會像石頭里跳出的猴子一樣,沒有歷史和過去,沒有良心的負擔和記憶帶來的痛苦,可他并不是坐流星來到南方的,他經(jīng)歷過旅途的泥濘,看到過紛爭帶來的損耗和失去,看到過那些潮濕腐爛的葉子和果殼,那些被用掉的破片兒,目睹過死者和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同胞,當他描寫泥濘的院子,他也在暗示與“泥濘”(muddy)押韻的另一個詞:血腥(bloody)。
半個世紀之后希尼自我流放到了南方,這讓他哀痛,同時他還受到良心的折磨。不過他不認為自己是逃兵,在這里他又引用了古典傳統(tǒng)之外的愛爾蘭傳統(tǒng),他把自己比作愛爾蘭歷史上的叢林輕裝步兵(wood-kerne),這些類似游擊隊的反抗者給侵占愛爾蘭的英國種植者帶來了很大的麻煩。希尼認為自己的離開是為了躲開屠殺,繼續(xù)抗爭。但北愛爾蘭像是彗星一樣總在回返,他無法擺脫對故土的憂心,他也懷疑自己會不會因此錯過了希望的預兆,這“彗星脈動著的玫瑰”。
力量
《懲罰》
我能感到她脖子
后頸上絞索的
拖拽,她赤裸
額頭上的風。
它把她的乳頭吹成
琥珀珠子,
它搖動她肋骨上
脆弱的索具。
我能看到她浸沒在
泥沼中的身體,
增重的石頭,
漂浮的棍棒和樹枝。
在其之下最初
她是一株剝了皮的樹苗
被挖出來
橡木骨,腦子桶:
她剃光的頭
像黑色谷物的茬子,
她的蒙眼布像弄污的眼罩,
她的套索像一枚戒指
用來貯存
愛的記憶。
小通奸犯啊,
在他們懲罰你之前
你有亞麻色的頭發(fā),
營養(yǎng)不良,而你
焦油黑的面容多么美。
我可憐的替罪羊,
我?guī)缀鯋勰?/p>
但也會扔出,我知道,
沉默的石頭。
我是狡猾的窺視者
看著你腦子暴露出來的
發(fā)黑的冠狀物,
你肌肉的網(wǎng)帶,
和你所有編好號的骨頭:
那是曾經(jīng)麻木站著的我
當你那些背叛的姐妹
焦油蒙了頭臉
在籬笆旁哭泣,
那是我,會去縱容
帶著文明的憤慨
但理解嚴格的
部落的私密復仇。
《懲罰》出自希尼1975年出版的詩集《北方》。希尼對北愛爾蘭民族文化根源的挖掘揭露出令人不安的真相:種種暴力的根源也許正在北愛爾蘭文化自身之中?!稇土P》這首詩寫的是他看到的泥沼發(fā)掘物,被殺死的女子頭發(fā)被剃掉,身上和脖頸上套著繩索,頭臉像焦油一樣黑,這讓希尼想起他在北愛爾蘭的親身經(jīng)歷:他見過“愛爾蘭共和軍”(IRA)成員公開用私刑懲罰、羞辱那些同情、庇護英國人的北愛爾蘭女子,把她們頭發(fā)減掉,頭臉上涂滿焦油,然后粘上羽毛示眾。當時的希尼應該也是只在心中感到“文明的憤慨”,不敢站出來阻止或反抗這種暴行,所以他在詩中毫不留情地揭露自己當時的麻木和軟弱。惡行發(fā)生之時,可能我們每個人都非常容易陷入這種軟弱和自我欺騙的麻木,于是暴行就被縱容了。因而每個人都對這些暴行負有責任,“沉默”也是一種石頭,當你沉默,你就和扔石頭的人一樣,只不過你扔了另一種石頭。
詩與真的相遇往往是痛苦的,但只有這種相遇發(fā)生,詩歌才獲得了真正的力量。(文/艾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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