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現存資料來看,能確切說明我國已經開始蓄養(yǎng)家貓的是《舊唐書·后妃傳》中“武后怒,自是宮中不蓄貓”[①]的記載。
而貓在文學作品中出現也正是從唐以后才開始逐漸多起來的,這從初唐大型類書《藝文類聚》和《初學記》收“鼠”“犬”之類而不收“貓”類可窺一斑。
也即是說,貓進入我國文學作品的時間與我國開始蓄養(yǎng)家貓的時間基本上是一致的[②]。
一般來說,某事物的諸多特征會在不同的作品中根據作者創(chuàng)作目的的不同而呈現出不同的面貌。
事實上貓意象也確乎如此,它在文學作品中的形象褒貶不一。但若細細尋繹,卻不難發(fā)現不同文體之間的貓意象又都各自趨向不同的固定用法。
總體而言,我國古代詩、文作品中貓出現的次數并不多,在這兩大主流文體中,即便有貓,也多是以其能捕鼠的正面形象出現:
文如韓愈《貓相乳說》、柳宗元《永某氏之鼠》等,詩如梅堯臣《祭貓》、黃庭堅《乞貓》、曾幾《乞貓二首》、陸游《贈貓》等。
這無疑是在以農為本的背景下,貓作為糧食破壞者——鼠的天敵受人們歡迎的表現。
《舊唐書》
早在《禮記·郊特牲》就有“古之君子,使之必報之——迎貓,為其食田鼠也”[③]的記載,貓也以此一度成為人們蠟祭的對象;
又鼠往往作為貪墨者的代稱,相應地,貓自然也就以糾察貪官污吏的正義面目出現在文學作品中。
除此之外,詩、文中的貓多正面形象還由于詩、文作為兩大主流文體,其作者往往為士大夫階層,與“貓”有一種身份接近:
一,貓愛食魚,而古亦以食魚為士大夫的標志;
二,貓常作為統(tǒng)治階層的象征,而傳統(tǒng)士大夫、文人多預此列或準備入此列;
三,文人愛書,古人藏書懼鼠噬而多愛貓。
即便后來因官吏形象的墮落而使貓在詩文中的形象趨貶,不過這種情況并未普遍,在詩、文諸作中大多還是承繼了對貓的肯定。
但是到了小說這一古人眼中的“俗”文體中,貓的形象卻一落千丈,幾乎全是負面的,這實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
其實,嚴格意義上來講,詩、文中的貓多是一種能夠捕鼠的動物形象,屬“天地自然之象”而尚未臻于“人心營構之象”的“意象”[④]。
真正使貓成為一種文學意象的是我國的古典小說作品。
貓意象在諸歷史演義、英雄俠義、神魔志怪小說中幾乎不見一用,而是集中出現于與民眾日常生活聯系緊密的世情小說中,其中尤以《金瓶梅》《紅樓夢》為最。
茲以這兩部小說為主并結合他例來探究貓意象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的內涵與作用,不當處敬盼方家不吝是正。
一 貓意象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的象征義
貓意象在中國古典小說中出現的頻率以《金瓶梅》為最高。作為一部世情小說,《金瓶梅》運用了大量的方言俗語,其中與貓相關者,有“黃貓黑尾”與“貓兒頭差事”兩種。
“黃貓黑尾”在小說中共出現六次[⑤],具體如下:
張四道:“我不是圖錢,只恐楊宗保后來大了,過不得日子,不似你這老殺才,搬著大,引著小,黃貓兒黑尾!”(第七回)
這里“黃貓黑尾”是指楊姑娘以“楊家正頭香主”的名義引著孟玉樓出嫁西門慶,嘴上說為孟玉樓著想,實則“這婆子愛的是錢財,明知道他侄兒媳婦有東西,隨問什么人家他也不管,只指望要幾兩銀子”,
這是薛嫂、楊姑娘貪財,西門慶看上孟玉樓手里有一分好錢,貪其財又謀其色,各人鬼胎暗結的一種象征。[⑥]
(潘金蓮)罵道:“沒羞的黃貓黑盡(尾)的強盜!”(第十三回)
西門慶與李瓶兒偷情被潘金蓮發(fā)現,這是西門慶面對潘金蓮的盤問而不承認,潘金蓮罵他的話。
婦人道:“你看他還打張雞哩!瞞著我,黃貓黑尾,你干的好繭兒!”(第二十八回)
宋惠蓮與西門慶偷情并因此自殺而死,西門慶偷偷收藏了她的鞋子卻被潘金蓮發(fā)現,這是潘金蓮罵西門慶面對質問卻裝作“我不知是誰的鞋”的話。
金蓮道:“不是這等說,惱人的腸子,單管黃貓黑尾,外合里差,只替人說話?!保ǖ谖迨嘶兀?/span>
李瓶兒受寵,潘金蓮的母親潘姥姥卻還在潘金蓮面前說說李瓶兒的好話,這使本就妒意中燒的潘金蓮破口大罵母親是因得了李瓶兒的好處顛倒是非、里外合謀欺負自己,這是潘金蓮將嫉妒之憤發(fā)之于外又指桑罵槐的表現。
“你還搗鬼哄俺每哩,俺每知道的不耐煩了!你生日時,賊淫婦,他沒在這里?你悄悄把李瓶兒壽字簪子,黃貓黑尾偷與他……”(第六十一回)
西門慶與王六兒通奸,為了討好她,偷偷將李瓶兒的簪子送給了她。
王六兒去西門慶家戴了這支簪子被潘金蓮看到,這是潘金蓮瞧破西門慶與王六兒奸情后罵西門慶的話。
金蓮道:“我的兒,老娘猜不著你那黃貓黑尾的心兒!”(第六十七回)
西門慶夢到已故的李瓶兒,醒來之后暗暗想念并為此眼睛紅紅的像哭過一般,被潘金蓮看到卻說是控著頭睡覺的緣故,后來又說漏了嘴承認夢到了李瓶兒,這是潘金蓮奚落他的話。
皋鶴堂本
以上幾處“黃尾黑貓”,可以看做對表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使詐之人的罵語,有“表里不一,暗中做私弊之事”的意思,除了張四罵楊姑娘的一處外,均出自潘金蓮之口。
拋開具體所指,“黃貓黑尾”這一俗語的六次出現在小說情節(jié)上分別關聯著西門慶陰謀孟玉樓的財色、與結義兄弟花子虛的妻子李瓶兒偷情、
與家仆來旺媳婦兒宋惠蓮偷情、寵李瓶兒并收用其丫鬟繡春、與生意上的伙計韓道國媳婦兒王六兒通奸、與官哥的奶娘如意兒“不明不暗”“睡了一夜”等事。
據傅憎享先生考證,“'尾’古指性器;'黑尾’是把私處藏起,比喻人干那見不得人的陰私事”[⑦]。
結合小說情節(jié)與傅先生的考證,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推論:“黃貓黑尾”這一俗語中的貓意象可視作“奸情”“淫欲”的隱晦表達。
另一俗語“貓兒頭差事”在《金瓶梅》中共出現兩次[⑧],如下:
金蓮道:“俺這小肉兒,正經使著他,死了一般懶得動旦;若干貓兒頭差事,鉆頭覓縫干辦了要去,去的那快!”(第二十回)
李瓶兒說:“媽媽子成日影兒不見,干的什么貓兒頭差事?”(第三十七回)
其中第二十回是指春梅潛聽西門慶和李瓶兒房中私事,第三十七回是李瓶兒的老仆馮婆子幫著西門慶與王六兒通奸之事。
“貓兒頭差事”為元代俗語,又叫“貓兒頭”,本指善于鉆營結交官府的人,如《元典章》載:“把持官府之人處處有之,把持者,杭州為最。……街方人民見其如此,遇公事,無問大小,悉投奔囑托關節(jié),俗號'貓兒頭’”[⑨]。
大概因貓以胡須測量洞口大小,頭能鉆入身即可過,尤善于鉆營,故有此稱。
后多指替人家做隱秘不清白的事兒,田藝衡《留青日札》云:“今言人之干事不干凈者曰貓兒頭生活?!盵⑩]
王汝梅在第二十回即將“貓兒頭差事”注釋為“替人干事兒不清楚不清白”。
實則小說中“貓兒頭差事”所指似在干不干凈之事的基礎上更加明確一步,將這種隱秘不清白的事兒直接指向因“淫欲”而生的“奸情”。
除了“黃貓黑尾”與“貓兒頭差事”兩語中的貓與“奸情”“淫欲”相關外,另如第六十八回鄭愛月向西門慶介紹王三官娘林太太時用“常和人家偷貓遞狗”來形容林太太“只送外賣”,即常在外與人通奸。
這也可以看做貓意象與“奸情”“淫欲”相關聯的又一例證。
除了俗語口語,《金瓶梅》還在情節(jié)的安排上也多處用到貓意象,如第十三回:
良久,只聽得那邊趕狗關門。少頃,只見丫鬟迎春黑影里扒著墻,推叫貓,看見西門慶坐在亭子上,遞了話。[11]
西門慶與李瓶兒私約跳墻偷情,李瓶兒讓丫鬟迎春傳信,迎春就用了“推叫貓”的方法以期掩人耳目。
作者在這里仍將“貓”與男女奸情聯系起來,當非偶然。
另一例就是第五十九回潘金蓮用“雪獅子”以“紅絹裹肉”害死官哥之事:
卻說潘金蓮房中養(yǎng)的一只白獅子貓兒,渾身純白,只額兒上帶龜背一道黑,名喚“雪里送炭”,又名“雪獅子”……婦人(潘金蓮)常喚他是“雪賊”。
每日不吃牛肝干魚,只吃生肉,調養(yǎng)的十分肥壯,毛內可藏一只雞彈。甚是愛惜他,終日在房里用紅絹裹肉,令貓撲而撾食。
這日也是合當有事,官哥心中不自在,連日吃劉婆子藥,略覺好些。李瓶兒與他穿上紅緞衫兒,安頓在外間炕上玩耍。
迎春守著,奶子便在旁吃飯。不料這雪獅子,正蹲在護炕上,看見官哥兒在炕上,穿著紅衫兒一動動的頑耍,只當平日哄喂他肉食一般,猛然望下一跳,將官哥身上皆抓破了。
只聽那官哥兒呱的一聲,倒咽了一口氣,就不言語了,手腳俱風搐起來。[12]
自從李瓶兒有了官哥兒,西門慶對她百依百隨,潘金蓮對此早就看在眼里恨在心里,暗懷毒計,終于置官哥兒于死地。
雪獅貓
作者這里對貓意象的運用似乎即是指此害死官哥兒之陰謀奸計,實則不盡然。張竹坡于第五十九回回批中就指出:乃于官哥臨死時,寫夢子虛云:“你如何盜我財物與西門慶?我如今告你去也?!?/span>
二句分明是子虛化為官哥,以為瓶兒孽死之由,以與西門慶索債之地。
二句道盡,遂使推喚貓上墻,打狗關門,早為今日打狗傷人,貓驚官哥之因一絲不差……然后知其以前瓶兒打狗喚貓,金蓮打狗養(yǎng)貓,特特照應,使看者知官哥即子虛之化身也。[13]?
張評可謂一語中的,官哥作為花子虛的化身被貓嚇死,隨后李瓶兒也因之病亡,正與當初李瓶兒讓迎春“推叫貓”同西門慶偷情為因果報應。
所以說這里的貓意象不單單指涉陰謀、奸計,還在更深層次上指涉著奸情、淫欲。
《金瓶梅》中的貓意象與奸情、淫欲的聯系還能從以下幾處看出來:
第十二回,因西門慶在妓院貪戀桂姐姿色,半月未歸,“欲火難禁”的潘金蓮“偶遇著玳瑁貓兒交歡,越引逗得他芳心迷亂”,隨后便與仆人琴童私通;
第四十九回,胡僧為西門慶介紹房術藥的效果,其曰:“恐君如不信,拌飯與貓嘗。三日淫無度,四日熱難當。白貓變?yōu)楹?,尿糞俱停亡……”
胡僧(或者說作者)在這里不選別的動物而偏選貓,恐亦有深意存焉;第五十七回,作者形容潘金蓮見了西門慶女婿陳經濟“就是個貓兒見了魚鮮飯”,兩人“好生頑了一回兒”;
八十六回,潘金蓮與王婆的兒子王潮兒通奸“搖的床子一片響聲”,王潮兒騙王婆是“貓捕的老鼠響”。
凡此種種都在表明:
《金瓶梅》中的貓并非簡單地作為一種動物出現在小說中,乃是作者匠心獨運,傾力營構的一種內涵豐富的意象,其幾乎無一例外關涉到男女之事,可以視作“淫欲”“奸情”的象征。
“深得金瓶壺<壸>奧”的《紅樓夢》亦頗多對貓意象的運用。
如第十二回賈瑞對鳳姐起淫心,晚上赴約,以為來人是王熙鳳時,作者敘道:“等那人剛至門前,便如貓兒捕鼠的一般,抱住叫道:'親嫂子,等死我了?!f著,抱到屋里炕上就親嘴扯褲子?!?/span>
又如第四十四回,賈璉與鮑二家的偷情事發(fā),賈母寬慰王熙鳳“小孩子們年輕,饞嘴兒貓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
作者對奸情淫事情節(jié)的描寫,多次借“貓”來形容,基本可以看作是一種趨固定的用法。
另外一個經典的例子就是第八十七回妙玉“坐禪寂走火入邪魔”一節(jié):
坐到三更過后,聽得屋上骨碌碌一片瓦響,妙玉恐有賊來,下了禪床,出到前軒,但見云影橫空,月華如水。
那時天氣尚不很涼,獨自一個憑欄站了一回,忽聽房上兩個貓兒一遞一聲廝叫。那妙玉忽想起日間寶玉之言,不覺一陣心跳耳熱。
自己連忙收攝心神,走進禪房,仍到禪床上坐了。怎奈神不守舍,一時如萬馬奔馳,覺得禪床便晃蕩起來,身子已不在庵中。
便有許多王孫公子要求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車……[14]
此處貓意象的運用與《金瓶梅》中潘金蓮看到玳瑁貓兒交歡而欲火難禁異曲同工,或即從彼脫胎而來。
在這里主要指涉妙玉難以抑制的情欲,又似暗伏之后其“欲潔何曾潔”、“風塵骯臟違心愿”抑或被迫害玷污之事。
除了奸情、淫欲的象征之外,貓意象在中國古典小說中還承擔有陰謀、奸詐的象征義。
如《三俠五義》第一回“貍貓換太子”一案中,劉妃嫉妒李妃先得兒子,便暗結太監(jiān)郭槐和產婆尤氏將貍貓剝去毛皮趁著忙亂之際換出太子,并吩咐宮女寇珠將太子到銷金亭用裙絳勒死[15]。
這里貓意象所關涉的陰謀之狠毒著實令人不寒而栗。另外貓意象還會偶爾被賦予其他一些貶義色彩,如《水滸傳》中魯智深因酒醉大鬧五臺山而被告狀稱“本寺那里容得這等野貓,亂了清規(guī)”、“這野貓今日醉得不好”[16],
兩度被告均被稱為野貓,概言“亂了清規(guī)”,確指雖然難以判斷,犯了酒戒自然在其中,但也不排除眾僧有誣蔑智深涉淫之嫌;
又如《金瓶梅》三十二回妓女吳銀兒和鄭愛香背地里稱同行董嬌兒為“董貓”,意在其做事兒奸猾。
當然也有例外,如《三俠五義》中的南俠展昭就被賜予“御貓”的稱號,但這僅是一個孤例,其作為統(tǒng)治者所用的一個政治符號也代表不了小說中對貓的態(tài)度,倒是更多地承繼了詩、文中士大夫對貓的態(tài)度。
通過以上例子不難看出,“貓”這一意象在以《金瓶梅》《紅樓夢》為代表的中國古典小說中幾乎全部以負面形象出現,并且多用來象征奸情、淫欲或狠毒的陰謀,或二者兼而有之。
《紅樓夢》
二貓意象象征義成因探
中國古典小說中貓意象之所以多用來象征奸情、淫欲、陰謀之類,竊以為主要可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探因:
其一,小說受史傳文學的影響很大,而貓在史傳作品中的形象亦均為貶義。
如《北史·獨孤陀傳》記載了喜好左道妖術的獨孤陀與其義母高氏通過祭祀“貓鬼”來謀財害命之事;
《舊唐書·后妃傳》記載了武則天與王皇后、蕭良娣爭寵之事,王、蕭二人被廢為庶民后,蕭氏罵稱愿武則天為老鼠,自己愿作貓兒生生扼其喉,武則天因此嚴禁宮中蓄貓,貓從此被介入到后宮的各種爭斗之中,從文學解讀的層面講,其實《金瓶梅》中的貓意象也可以看做是后宮斗爭的縮影;
《舊唐書·五行志》記載了貓鼠“相乳”和“同處”的事,都被史官視作不吉之兆;
《新唐書·奸臣傳》記李義府“貌柔恭,與人言,喜怡微笑,而陰賊褊記著于心,凡忤意者,皆中傷之,時號義府'笑中刀’,又以柔而害物,號曰'人貓’”[17],
自此之后,“貓”便經常成為“奸臣”的代稱,如《老學庵筆記·卷三》用童夫人之獅貓影秦檜之奸佞,《淵鑒類函》記載“宋有盧仙姑者,指貓而問蔡京曰:'識之否?此章惇也?!湟馍w以諷京?!盵18]。
史傳文學作品中關于貓的描寫代表了部分人文人甚至士大夫對貓的態(tài)度,其于貓既貶如此,與其關系密切的小說則亦如之了。
其二,小說作為俗文學的代表之一,尤其是世情小說,較多地反映了民間對貓的態(tài)度。
作為被統(tǒng)治階層的普通大眾,對統(tǒng)治者所標榜的“貓捕鼠”并不認可,乃至由于部分官僚的腐敗、不作為,
人們對貓多持否定態(tài)度,《水滸傳》中閻婆惜再向宋江借錢時也說“做公人的,哪個貓兒不吃腥”,將官吏直指為“貓”,且是偷腥,即貪污的道德腐敗之貓。
南宋洪邁編的筆記小說《夷堅志·己卷第九》“桐江二貓”篇中,記一桐江民養(yǎng)二貓卻捉不到家里普通的老鼠,向鄰居家借貓也捉不到的故事,意在諷刺居其位而不謀其職的官僚。
這都使下層人民對“貓”的形象產生一種敵視態(tài)度。
另外,由于小說的消費對象多為市民階級,他們多為商販或手工業(yè)者,不再依靠農業(yè)為生計,對貓捕鼠而減少糧食損失的觀念就比較淡薄,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我國古典小說中對貓的態(tài)度。
其三,本文所討論的貓意象所蘊涵的陰謀、淫欲、奸情的象征義更多地與現實生活中貓的習性有關,是貓的習性在人們心理上的反映。
于晚上出沒的天性,往往讓人以為貓在干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再加上貓總喜歡潛伏在陰暗的角落,常給人一種陰冷恐怖的感覺。
古人眼中的貓往往又生性兇殘,常被看作是“不仁獸”[19],其在主人面前一副媚態(tài),背過身去卻最會折磨弱小。
貓的卑伏、陰鷙,穿墻越院,尤其是經常在夜里人們將睡未睡之際叫春,讓人極度厭惡,也更讓人將其與淫欲、奸情等事相聯系。
貓的這些習性在其他民族也能找到類似的評價,如英文的cat有“惡毒的女人”的義項,其引申義有“尋找性伴侶,發(fā)生性關系”等,俚語中更直接為“尋歡”“宿娼”之意;
日語中有諺語“貓(ねこ)に木天蓼(またたび),お女郎(じょろう)に小判(こばん)”,意為給貓吃木天蓼就像給妓女錢一樣效果立竿見影,“泥棒貓(どろぼうねこ)”更是罵偷情的女人的話。
這樣,中國古典小說中用貓意象來象征奸情淫欲也就不難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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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貓意象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作用
作為中國古代文論核心范疇的意象多通過誘發(fā)人的想象與體驗來獲得讀者的共鳴而產生感染力,其中的敘事意象除了一般意象所具備的指示客觀物象、附加主觀情感、蘊涵文化積淀等作用外,往往還有獨特的作用,
“尤其是長篇作品,同一意象在作品中反復出現,相互呼應,逐漸強化,新的功能和意義也層層展開”[20]。
“貓”就是作為一種敘事意象在我國古典小說中通過推移和遞進獲得其豐富的意義來展現其特殊魅力的。
首先,貓意象在小說中有“草蛇灰線”的妙用,逐步推動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如上文提到的《金瓶梅》中潘金蓮用“雪獅子”害死官哥之事,作者為寫此謀,早已不惜筆墨,除了多處寫官哥穿紅色衣服之外,還多處用貓來鋪墊:
良久,書童兒進來,見李瓶兒在描金炕床上,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第三十四回)
西門慶道:“別的倒也罷了,他只是有些小膽兒。家里三四個丫鬟連養(yǎng)娘輪流看視,只是害怕。貓狗都不敢到他跟前?!保ǖ谌呕兀?/span>
不想旁邊蹲著一個白獅子貓兒,看見動旦,不知當作甚物件兒,撲向前用爪兒來撾。(第五十一回)
那小玉和玉樓走到芭蕉叢下,孩子便躺在席上登手登腳的大哭,并不知金蓮在那里。只見旁邊一個大黑貓,見人來,一溜煙跑了。(第五十二回)[21]
作者先設下伏筆,點出官哥兒好貓又怕貓[22],又安排“雪獅子”的第一次出場即看見物件動旦就撲上去撾,接下來又用官哥兒曾吃一只大黑貓“唬了”而大病了一場作為被“雪獅子”害死的前奏。
一連串貓意象的運用將故事情節(jié)安排得疏密有致又環(huán)環(huán)相扣,讓人忍不住擊節(jié)賞嘆。
其次,貓意象幫助塑造人物。動物的某些特性本身就有與人相通的地方,這使得用動物意象塑造人物有了很好的前提。
當貓的一些習性被作者抓住并進行特寫的時候,與貓的這些習性相似的一類人往往就已經在讀者腦海中呼之欲出了。
《金瓶梅》中潘金蓮形象的成功塑造可以說于貓意象的運用上得益不少。貓在大家庭中往往是被當作寵物來對待的,這與潘金蓮在西門慶家的身份相類。
而貓的習性更是在潘金蓮身上展露無遺,小說中有幾句對潘金蓮行事與性格的概括式描寫:“恃寵生驕,顛寒作熱,鎮(zhèn)日夜不得個寧靜。性格多疑,專一聽籬察壁?!盵23]
這基本就是貓的習性。另外,如果將上述官哥兒兩次被貓嚇的情節(jié)聯系起來,可以將“黑貓”看作潘金蓮因嫉妒李瓶兒而欲置其子于死地的歹毒、陰暗的內心,是暗畫;
“白貓”則是以實際行動對其陰暗用心的彰顯,是明寫。一明一暗的搭配可謂將潘金蓮的尖刻、惡毒表現地淋漓盡致。
加之貓意象所象征的陰謀、淫欲、奸情在潘金蓮身上的體現,我們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將二者畫上等號,小說中對貓意象的運用實在為人物塑造生色不少。
再次,貓意象的運用強化了敘事作品的詩意表達。
意象本在詩歌中為追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含蓄抒情效果而常被運用,其在小說中的運用也將這種效果帶進了敘事文學。
貓意象即是敘事作品詩意表達的一個很好的例子。如《紅樓夢》第五回關于貓意象的運用,頗值得玩味。
該回寫賈寶玉夢中游太虛幻境一事,寶玉欲睡中覺,秦可卿將他安排在自己屋里,爾后作者寫道:“秦氏便吩咐小丫鬟們,好生在檐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span>
緊接著就是寶玉夢中事,夢的結尾處乃是賈寶玉與“可卿”的“兒女之事”,寶玉被嚇醒時,作者又寫道:“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24]
這里“貓兒狗兒打架”于夢的前后兩度出現,卻是指同一件事情,寶玉之夢在作者敘述的現實時間中竟然沒有存在時間,這種或可推敲之處我們且不去管,聯系到與此事相關的“賈寶玉初試云雨情”與“秦可卿淫喪天香樓”,個中深意又怕又不止于此。
秦可卿房中“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于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并“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娘抱過的鴛枕”[25],這些陳設的主人,或宮闈生活穢亂,或傳說韻事風流,作者用這一系列與古代香艷故事相關的事物想必并非單純來渲染秦氏房間的秾艷。
秦氏作為“寧府淫亂之魁”[26],如果脂硯齋之說可信,作者對她淫亂之事的描寫按其說法為“□去天香樓一節(jié),是不忍下筆也”,“因命溪芹刪去”[27]。
《紅樓夢》全書作者諱“淫”為“意淫”,張新之更是認為“《石頭記》是暗《金瓶梅》,故曰'意淫’?!?/span>
結合兩書對貓意象的運用,似可推出:這里的“貓兒狗兒打架”與房中陳設、兩枝宮花、焦大醉罵、細說病源以及書中判詞共同塑造了秦可卿“淫”的形象,作者雖刪去風月文字,卻假手貓意象與其他暗示完成了原來人物的刻畫。
這種運用也可以看做《紅樓夢》比之《金瓶梅》更加雅化的原因之一。
總之,貓作為中國古典小說中的一種敘事意象,往往暗示著奸情、淫欲與陰謀的進行,它在小說中的多次出現使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更具張力,讓人物形象更加飽滿,其隱含義也使得敘事作品在表達方式上更加含蓄而具詩意。
以上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去探索的,更是需要我們去借鑒的。
繪畫 · 手執(zhí)佛珠觀貓的女子
注 釋
[①](后晉)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1463頁。
[②]我國早期文獻中出現的“貓”、“貍”、“貍狌”,如“有熊有羆,有貓有虎”(《詩經·韓奕》)、“子獨不見貍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東西跳梁,不避高下”(《莊子·逍遙游》)等,所指均為山貓或野生的貓,與本文所討論的家貓有別,暫不論。
[③]《四書五經》,北京:線裝書局2002年版,第1753頁。
[④](清)章學誠《文史通義校注》,葉瑛校注,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8頁。
[⑤]按:其中第十三回“黃貓黑盡(尾)”,詞話本有,崇禎本、張評本無。注:下引六處原文第十三回見(明)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陶慕寧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162頁;余見(清)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26頁,第443頁,第900頁,第946頁,第1073頁。
[⑥]此處陶慕寧注為“罵人'無后’的隱語”。按陶注誤,從楊姑娘的回罵即可看出此句非罵她無后,直到下文張四罵“焦尾靶!怪不得恁無兒無女!”這才罵到楊姑娘的痛處,使得“姑娘急了”,然后回罵“我無兒無女,強似你家媽媽子,穿寺院,養(yǎng)和尚……”若是“黃貓黑尾”為罵人無后,楊姑娘不當到這時才開始回罵。見陶注《金瓶梅詞話》,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7頁。
[⑦]傅憎享《黃貓黑尾再解》,《保定師專學報》1998年第2期。
[⑧]所引兩處見(清)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315頁,第591頁。
[⑨]《元典章·刑部卷十九》,陳高華等點校,北京:中華書局,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2頁。
[⑩]見(明)田藝蘅《留青日札·卷三》“貓兒頭”條,原國立北平圖書館甲庫善本叢書第536冊,北京: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3年影印本。
[11](清)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210頁。
[12]同上第914-915頁。
[13]同上第907頁。
[14](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228頁。
[15](清)石玉昆《三俠五義》,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3頁。
[16]分別見(明)施耐庵、(明)羅貫中《水滸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年版,第62頁,第67頁。
[17](北宋)歐陽修等《新唐書》,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4804頁。
[18]見(清)張英、(清)王士禎等纂《淵鑒類函·卷四百三十六·獸部八》,北京:中國書店1985年據上海同文書局石印本影印,第一八冊。
[19](唐)閻朝隱《鸚鵡貓兒篇》序:“鸚鵡,慧鳥也;貓,不仁獸也?!币姡ㄇ澹┡矶ㄇ蟮取度圃姟?,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5頁。
[20]楊義《中國敘事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308-309頁。
[21]上引四處分別見(清)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535頁,第617頁,第792頁,第819頁。
[22]文中引第五十九回潘金蓮用“雪獅子”害死官哥一段,詞話本原有揭示潘金蓮內心的“因李瓶兒官哥平昔好貓”一句,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好貓”改為“怕貓”,并注“酌改”?!肮俑绾秘垺碑斢兴鶕?,如第三十四回李瓶兒“引著玳瑁貓兒和哥兒耍子”,官哥怕貓乃因其“小膽兒”(西門慶三十九回語),“好”與“怕”并不矛盾,似不宜徑改。
[23](清)張竹坡《皋鶴堂批評第一奇書金瓶梅》,王汝梅校注,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170頁。
[24]分別見(清)曹雪芹、(清)高鶚《紅樓夢》,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71頁,第88頁。
[25]同上第70—71頁。
[26](清)王希廉評語,見朱一玄《紅樓夢資料匯編》,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579頁。
[27](清)曹雪芹著、(清)脂硯齋評《脂硯齋重評石頭記甲戌校本》,鄧遂夫校訂,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第210頁,第218頁。
文章作者單位:許昌學院
本文由作者授權刊發(fā),原文刊于《東方叢刊》,2019,第2期。轉發(fā)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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