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總體上突出了武松天神般的英雄一面。但《金瓶梅》里的特寫,尤其是多出來的、不加掩飾的“驚恐”“大驚”等,在有意無意間突顯了武松凡人性的一面。
更明顯的差異還要到武松殺嫂的情節(jié)?!督鹌棵贰防镂渌烧`殺了他人,被“迭配孟州牢城”,直到第87回才遇赦回鄉(xiāng)。此時,他心心念念要殺之為兄報仇的原嫂嫂已經(jīng)嫁到西門家五六年,又因與女婿通奸被逐出家門,被當(dāng)初設(shè)計幫助她和西門慶通奸的王婆收留在家中,打算再賣上百十兩銀子,發(fā)一筆小財。照《水滸傳》里武松的脾氣,一定會殺掉這兩個奸惡的婦人;可《金瓶梅》中的武松,不知是不是被幾年流放生活磨折得沒了英雄氣概,竟從“耿直哥”一下變成了“心機男”,那種正大光明、磊落坦蕩的豪氣也一并消失殆盡:他居然想出上門求娶潘金蓮的計策!
雖然潘金蓮因耐不住對武松曾有過的性幻想,真心想嫁給這個當(dāng)年心心念念的打虎勇士,但她最終遭受的荼毒比《水滸傳》里的描寫來得更加殘酷和慘烈。簡單說,《金瓶梅》里的殺嫂描寫,使得武松的英雄形象從快意恩仇的決絕,一變而為殘酷冷血的狠毒。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武松殺人后,可以不管不顧親侄女,卻不忘拿走銀子。相較于《水滸傳》中那個不貪財不戀色、無所畏懼、大義凜然的真正英雄,這里的武松卻露出了與常人一般無二的普通、世俗甚至市井、猥瑣的一面。
長久以來,《水滸傳》中的英雄形象深入人心,也塑造了一代代讀者的“英雄想象”。無疑,《金瓶梅》里的武松,是遠(yuǎn)遠(yuǎn)低于這個標(biāo)準(zhǔn)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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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滸傳》之前,今天能尋獲到的武松故事痕跡,僅留存于宋代遺民龔開的《宋江三十六贊》、羅燁的《醉翁談錄》以及宋元之際的《大宋宣和遺事》中。但后二者都僅存武松名號,完全沒有事跡的演述。此外,還有三部僅存篇名的元雜劇,從題名看是搬演武松的故事。它們與龔開的“三十六贊”一樣,雖不過是一鱗半爪,但透露出來的信息對探索武松故事的演變來說,還是有價值的。
龔開的“三十六贊”是對宋江等人的蓋棺論定,分別以簡略的語言概括眾人生平,表彰其主要事跡,顯然依據(jù)的是當(dāng)時流傳的水滸故事。武松名列三十六人之一,對他的贊語是“汝優(yōu)婆塞,五戒在身。酒色財氣,更要殺人”。大致意思是說:武松是受戒行者,卻不守戒律。這似乎與今天人們熟知的武松形象,有著不小的距離。
《水滸傳》里的武松,要說酒、氣是不缺的,甚至還是塑造其英雄形象必不可少的要素;但財和色,則不知從何說起?!端疂G傳》中真正大力刻畫的英雄,都是仗義疏財?shù)恼嫒宋?,而且絕對避免貪戀女色。搶了武松名號的“打虎將”李忠,就是因為在財上有些看得太重,即遭到魯智深的嫌棄;類此遭遇的還有桃花山上的幾位“地煞星”?!吧彪x真正英雄就更加遠(yuǎn)了。君不見,只是因為誤聽了傳言,李逵就會大發(fā)雷霆之怒,不僅砍倒“替天行道”的杏黃旗,甚至對他一向敬若神明的義兄宋江也大罵不休,不惜與之決裂。
至于《金瓶梅》中的武松,固然會不時膽怯如常人、市井如凡人、鄙陋如庸人,但也尚未犯色戒。但“三十六贊”中的“好色”形象,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著落。較之于文字閱讀,元雜劇中的“水滸戲”更為通俗?,F(xiàn)存搬演武松故事的三部元雜劇,分別是紅字李二的《折擔(dān)兒武松打虎》、高文秀的《雙獻(xiàn)頭武松大報仇》以及佚名作者的《窄袖兒武松》。從篇名看,前面兩個是搬演“打虎、殺嫂”事;后者題名中的“窄袖兒”,則是元明之際戲曲、小說中常見的寓意好色的用語。
《水滸傳》中,周通強搶桃花村民女,進(jìn)村時手下小嘍啰齊聲高唱:“帽兒帽兒光光,今日做個新郎;袖兒袖兒窄窄,今日做個嬌客?!边@句唱詞,與關(guān)漢卿《竇娥冤》里張驢兒要強娶竇娥時的唱詞幾乎一樣,都與強占女色有關(guān)。此外,明代戲劇作品《青衫記》中,劉員外欲求娶名妓裴興奴,把自己打扮得“袖兒窄窄、帽兒圓圓”,也暗含此意。顯然,“窄袖兒”正是指“漁色”“獵艷”之類行為。
《窄袖兒武松》的劇文雖已佚失,但僅此題名,即可清楚地告訴我們,原來武松并非《水滸傳》中那么的正氣凜然、不近女色?!叭潯敝械摹熬粕敋狻?,在這里找到了一個注腳。在《金瓶梅》 中,王婆對假意要娶潘金蓮的武松說:“你今日帽兒光光,晚夕做個新郎?!焙喪×恕靶鋬骸币痪洌雭硗瑯涌勺尞?dāng)時的讀者不用費力就能聯(lián)想到“色”的暗寓。
《水滸傳》“英雄想象”塑造傳奇英雄
類似的演變,在英雄人物形象形成過程中并不罕見。
主要記錄宋代話本小說的《清平山堂話本》,是《水滸傳》《金瓶梅》中一些素材的淵藪。例如,《楊溫攔路虎傳》中,記錄了楊溫生病落魄、打擂得手等情節(jié)。它與《水滸傳》里“楊志賣刀”和“燕青打擂”的情節(jié)相似。當(dāng)然,不同之處也很顯眼:楊志落魄時仍不失英雄氣概,在牛二百般挑釁之下,憤而出手;燕青打擂更是盡顯英雄本色。反觀楊溫,落魄時忍辱含垢;雖是將門之后、一身武藝,卻三番五次被強人、小嘍啰打倒捆翻,其狼狽困窘慘狀與一般民眾無甚差別。
在元雜劇直至明初一些雜劇中,水滸的傳奇英雄形象更是從云端直接跌落至泥潭?!遏斨巧钕操p黃花峪》里的水滸人物,不再是豪氣干云、義氣為先的英雄,而是一聽要下山救應(yīng)劉慶甫之妻,“這一個燕青將面劈,那一個楊志頭低”,都畏難避責(zé),李逵甚至還與魯智深斗起心機。《都孔目風(fēng)雨還牢末》里的劉唐,因為李榮祖不為其作假而遭脊杖,就懷恨在心,以至于后來落井下石,哪里還有梁山英雄的大氣豪闊?
《同樂院燕青博魚》里的燕青,先因犯軍紀(jì)差點被宋江斬首,求著“眾弟兄每勸一勸兒波”;后因為被杖責(zé),竟然氣壞了兩只眼睛;下山后,又因欠店錢而備受折辱;好不容易借點小錢博魚,又被踢壞魚筐、剁折扁擔(dān),竟哀求“爺饒了我罷”……其饑寒窘迫之狀與普通流浪漢無異?!稜巿蠖魅⑾律健分校P(guān)勝一度落魄到要偷狗賣狗肉,徐寧因欠店錢被店主人趕出門,花榮為躲避官軍要跳墻越院爬進(jìn)別人家的后花園。
這些在《水滸傳》里叱咤風(fēng)云、不可一世的英雄,包括被今人稱為梁山上真正俠義之士的魯智深,風(fēng)流倜儻、識見不凡的浪子燕青,最以儒雅著稱的神箭手小李廣花榮等,在他們形象來源之處,竟然是如此的普通和平凡,既不高大也不完美,甚至“酒色財氣”四樣俱全、渾身上下浸透著匪氣和痞氣。但隨著讀者“英雄想象”的發(fā)展以及對真正英雄的向往和需求,梁山英雄的形象不斷高大起來。
在前述“武松打虎”故事中,即使《水滸傳》幾乎將武松天神化了,但由于兼顧了藝術(shù)夸張和現(xiàn)實真實,對武松神勇的描寫還比較節(jié)制,卻似乎不能讓有些讀者感到十分滿意。有評論家說:人以武松打虎到底有些怯在,不如李逵勇猛也……李是為母報仇,不顧性命者;武乃出于一時,不得不如此耳。對于當(dāng)時讀者而言,只有像李逵那樣一人殺四虎的從容和神勇,才能滿足他們對于英雄的想象。武松因為徒手打虎,而不免多少流露出一點怯,就引起了他們的不滿。假如他們讀到《金瓶梅》里的那個武松,恐怕還會發(fā)出噓聲吧。
事實上,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相關(guān)原始英雄人物的性格特征、行為特征甚至容貌特征等都發(fā)生了一個明顯的提升與演進(jìn)。簡單說,就是市民氣逐漸演化為英雄氣,市井蛻變?yōu)閭髌?。在世代累積而成書的過程中,《水滸傳》最終成功地重新塑造了普通讀者的“英雄想象”,并且完成了從世俗性到傳奇性的關(guān)鍵性轉(zhuǎn)變,進(jìn)而成為傳奇故事的集大成者。
因此,《水滸傳》和《金瓶梅》中的兩個武松,恰恰代表著人物形象必經(jīng)的兩個階段?!督鹌棵贰贰≈械奈渌缮斜S性醯哪欠菔芯畾猓砸环N不那么完美的英雄形象供讀者審視;而《水滸傳》中的武松形象,更加接近英雄的高大和神奇,顯現(xiàn)了朝向“英雄想象”進(jìn)化的趨向。
作者:楊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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