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題\《金瓶梅》諷刺筆法中的冷熱對書——透視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的死亡悲劇
作者\竇苗
內容提要: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是《金瓶梅》中的三大悲劇人物, 這三個人物的死亡是《金瓶梅》中筆力最深刻, 也是最有藝術生命力的內容。諷刺筆法是此三人的死亡敘事中最重要的寫作策略。作者嘗試通過“冷”與“熱”的對比, 揭露人世間的“真”與“假”, 而隱藏在這一切背后的, 卻是欲望的無可救贖。這是《金瓶梅》作者嘗試揭示人生的真相。
一部《金瓶梅》, 人物眾多, 亡魂亦眾多。正如孫述宇所說的:“死亡才是《金瓶》作者獨特關心的事?!盵1]75然而在眾多的死亡敘事當中, 作者著墨最濃重的卻只有三人: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一方面, 這三個人的死亡最具“性”和“炎涼書”的象征意味;另一方面, 這三個人的死亡不但在全書中當之無愧地具有最震撼的藝術效果, 而且在情節(jié)上也有著最持久的生命力。從全書構局來講, 這三個主角人物的先后死亡, 一環(huán)緊扣一環(huán), 構成《金瓶梅》中最精彩部分 (五十九回至八十九回) 的敘事砥柱。
諷刺筆法是《金瓶梅》的重要特色。孫述宇將《金瓶梅》中的IRONY (諷刺) 闡釋為書中所展現(xiàn)的世間事物的“表里之別”。[1]62《金瓶梅》的諷刺藝術在張竹坡看來鋪展的是熱與冷的對比, 而熱與冷的背后, 是真與假的反差。[2]而死亡在《金瓶梅》中, 對比于生意公務、宴席床事、勾心斗角來說, 無疑是書中最具筆力的內容。
作者對書中三個主角———西門慶、潘金蓮、李瓶兒———的死亡, 可謂極盡諷刺之能事。作者仿佛要通過這三人生前死后的人事冷熱, 揭穿“假”熱鬧背后的“真”凄冷 (李瓶兒、西門慶) , 也希圖在“真”悲涼之中添加一絲“熱”的真情 (李瓶兒、潘金蓮) 。
作者似乎不曾真正試圖用“熱”的真情救贖人世間“冷”的真相, 相反, 在《金瓶梅》結尾中我們所看到, 一切救贖的最終可能性, 是虛無。當然, 這并非《金瓶梅》死亡敘事中諷刺藝術悲劇化的全部意蘊。
下文將《金瓶梅》中描寫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三人之歿的諷刺筆法分為兩個層面闡述:第一個層面是死后的場面的“冷熱”與人心的“冷熱”, 第二個層面是生前的“真假”冷熱與死后的“真”冷熱。通過這兩個層面的對比, 甚至可以挖掘出作者對于這三位主角真正的愛憎喜惡之情。
向來有人將西門慶的喪禮與李瓶兒的喪禮交叉對照, 從喪禮的冷暖看世態(tài)的炎涼。田曉菲則認為:“更刺目的對比在于二人死前周圍眾人的反應?!盵3]235然而不論描寫喪禮、殯葬場面的冷熱, 抑或臨終、死后周圍眾人的情緒反應, 作者真正想要暴露的不過是人心的冷與暖, 人情的真與假。人們在探討李瓶兒與西門慶死后的敘事時, 往往忽略了潘金蓮。然而三人是西門府中最重要的三角戀主角, 倘若三人的死后景象一并對照, 不失為探尋作者傾力構筑的死亡寓言的一個有趣角度。
一
三人之中, 李瓶兒先歿。
李瓶兒的喪葬之禮無疑是隆重而熱鬧的, 從六十二回到六十八回, 作者用了整整七回詳細描摹李瓶兒從新歿到五七 (死后第五個七天) 的喪葬祭祀之場面。諷刺的是, 無論是祭祀場合各色各樣的官員、親眷、伙計、妓女, 抑或是喪禮、殯葬、渡亡中巨細的繁縟奢華, 只不過名義上為亡魂李瓶兒而存在, 實際上這一切熱鬧的吊祭活動都是圍繞西門慶而進行的。李瓶兒的死亡, 儼然變成生人的一場盛大的交際。而對于亡魂本身的真正緬懷, 我們卻只能從躲在李瓶兒幽靜的靈堂里哭泣的西門慶身上才能窺見。
李瓶兒的死亡, 在作者看來, 是一趟孤獨的旅程。因為作者雖然不吝筆墨為李瓶兒死后的余緒安排了七回的戲份, 卻只給瓶兒留下一個真心的淚人:西門慶。七回之中, 為瓶兒落淚的人并不少:臨終之時, 陪伴左右的馮媽媽“倒身下拜”[4]786而哭, 奶子如意兒“磕著頭”[4]787而哭, 貼身丫鬟繡春“跪在地上”[4]786哭, 迎春“哭的言語說不出來”。[4]786這些人的哭卻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受到了主兒臨終的恩惠, 為主人死后自身命運渺茫而哭。反而吳月娘在瓶兒病榻前的一場“由不得眼淚出”[4]788仿佛還有一點真心。也許是因為瓶兒不計往日是非, 臨終將仆人托付, 言辭之中處處體己。吳月娘雖拙笨奸險, 亦算是為瓶兒流過同情之淚。
相比之下, 更為諷刺的是, 知己、親眷的“哭”仿佛是一次走過場的敷衍戲碼。李瓶兒生前知己吳銀兒在其死后才匆匆“坐轎子來, 靈前哭泣上紙”[4]803, 且只顧在吳月娘面前推卸自己缺席之責。又如“西門慶陪花子油靈前哭泣了一回”[4]801一句, 大概作者真正想寫的是花子油如何陪西門慶在靈前哭泣了一回, 卻故意反書, 妙極。葬禮之上, “花大娘子、喬大戶娘子眾堂客, 哭了一場, 方才去了。”[4]825無論是同情之淚, 抑或敷衍之淚, 作者似乎在通過瓶兒之死, 竭力展現(xiàn)人在死亡面前的無限孤獨———斯人已去, 生人世界的熙攘繼續(xù), 在生之人依然汲汲于眼前熱鬧、一己之私。
真心為瓶兒落淚的人只有西門慶。在整部小說之中, 倘若說潘金蓮有龐春梅和陳經濟, 那么西門慶與李瓶兒都只擁有彼此。讀者皆對瓶兒新歿時西門慶的大哭記憶猶新:“'…我也就不活于世了, 平白活著做甚么!’在房里離地跳的有三尺高, 大放聲號哭?!盵4]793自六十三回瓶兒去世, 至七十二回, 九回之中, 西門慶為李瓶兒九次哭泣———這已是《金瓶梅》中人物哭泣的最高紀錄。我們還應注意到, 瓶兒死后, 作者還為伊安排了兩次托夢, 一次是六十七回西門慶在瓶兒靈堂守夜, 西門慶“從夢中直哭醒過來”;第二次是西門慶在何千戶家過夜, 瓶兒入夢告別。
因此, 李瓶兒之死, 作者是冀圖通過眾人虛偽的“熱”, 寫出“冷”的真相, 不過“冷”之中, 也殘存一絲溫情。
鋪設瓶兒之死, 作者真正的諷刺筆力不僅在于瓶兒死后的“冷”, 而且更在于生前與死后的對比:李瓶兒生前雖有罪孽, 然而進入西門府以來, 作者幾乎只描寫她慷慨善良、寬厚忍讓的一面, 甚至在瓶兒死前, 她聽見如意兒在王姑子面前苛毀潘金蓮, 仍下意制止:“平白只顧說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 隨他罷了?!盵4]782李瓶兒是《金瓶梅》之中除了韓愛姐以外, 唯一可稱之為“愛的泛濫者”的人物。此外, 李瓶兒生前人緣極好。玳安在其死后曾惋惜:“六娘性格兒, 這一家子都不如他, 又有謙讓, 又和氣, 見了人只是一面兒笑?!盵4]813諷刺的是, 這樣一個被塑造得如此美好的李瓶兒, 在臨終、死后收獲的也只是一些為己之私而流的眼淚, 或是敷衍偽裝的眼淚而已。詞話本第六十二回有詞:“善惡到頭終有報, 只爭來早與來遲。閑中點檢平生事, 靜里思量日所為?!盵4]778仿佛是在表達這樣的意思:李瓶兒嫁入西門家之后即便處處守道, 甚至于損己為人, 然而這一切就和她請薛姑子印經一樣, 無法救贖往日犯下的罪孽。李瓶兒對花子虛犯下的罪如是, 西門慶對武大郎和花子虛犯下的罪如是, 潘金蓮對武大郎、官哥兒犯下的罪亦如是。
二
倘若要將瓶兒、西門慶、潘金蓮三人死后的冷熱劃分等級, “冷”到極致的, 恐怕是西門慶的死亡———這仿佛是作者刻意為之, 將西門慶死后的極冷與其生前的極度熱烈暢快形成強烈反差。
西門慶的喪事殯葬場面依然是相對熱鬧的, 然而作者似乎有意將之與李瓶兒的喪事作對比, 八十回描寫送殯之日場面時則刻意提到:“也有許多冥器紙扎, 送殯之人終不似李瓶兒那時稠密。”[4]1126正如田曉菲所說:“西門慶的下場是冷落難堪?!碧锝淌谡J為西門慶死后的描寫之所以顯得潦草冷清, 在于諸人的態(tài)度比李瓶兒時更“流于虛套”。[3]236其實何止流于虛套, 對于李瓶兒, 作者尚且仍留有西門慶為伊勞碌思念, 而對西門慶, 作者則毫無不留情地留給他一個眾叛親離的結局。
西門慶的死是三人之中唯一得不到真心緬懷的。從這個程度上來說, 西門慶是《金瓶梅》中最具悲劇色彩的人物之一。為西門慶的死而哭的人很多, 然而作者卻似乎刻意用極少的筆墨略一勾勒而過。西門慶方去時, “合家大小放聲號哭起來”[4]1115;次日應伯爵來吊孝, 也只用了一句“聞知西門慶沒了, 走來吊孝哭泣, 哭了一回”[4]1117。西門慶死前最不舍的是潘金蓮, 然而作者甚至不正面寫金蓮哭泣, 只從側面說月娘看見“他二人哭的眼紅紅的”[4]1113。哭得最厲害的似乎是吳月娘:“說畢, 那月娘不覺桃花臉上滾下珍珠來, 放聲大哭, 悲慟不止。”[4]1114然而月娘的淚中卻分明不是對西門慶的不舍和愛意, 而是對西門慶臨終仍只掛記潘金蓮這一事實的妒忌和恨意。
《金瓶梅》的一眾主角之中, 作者對西門慶最殘忍。因為西門慶無人緬懷, 而且死后慘遭背叛———從愛妾到好友, 從親屬到伙計。潘金蓮在西門慶死后旋即與女婿陳經濟勾搭通奸。西門慶最上心的外寵王六兒竟唆使其丈夫卷款而逃, 對西門慶仿佛全無舊情可言。然而最令人心寒的是應伯爵, 西門慶生前待其親如兄弟手足, 然而死后應伯爵在喬作傷心地“哭了一回”之后, 便立即投奔張二官, 并且唆使李三黃四賄賂吳大舅, 抹消欠款。此外, 應伯爵還牽頭將李嬌兒、潘金蓮嫁入張二官府, 讓人不禁慨嘆, 所謂兄弟手足, 竟不過促人家破人亡之徒。八十回寫應伯爵約會七兄弟, 要為西門慶備一份祭禮, 倡議“每人各出一錢銀子, 七人湊上七錢”[4]1122。對比于西門慶生前曾接濟應伯爵、謝希大、常時節(jié)等人的“巨款”, 一錢真是寒酸之極, 然而作者寫到這里還不夠, 無情地暴露出應伯爵真正的企圖:“又討了他值七分銀一條孝絹, 拿到家做裙腰子;他莫不白放咱每出來, 咱還吃他一陣;到明日, 出殯山頭, 饒飽餐一頓, 每人還得他半張靠山桌面, 來家與老婆孩子吃著, 兩三日省了買燒餅錢?!盵4]1122
相比于李瓶兒, 西門慶的死亡才是真正的孤獨。我們應當留意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 李瓶兒死后曾兩番托夢給西門慶, 潘金蓮死后亦曾兩番托夢與陳經濟、龐春梅, 只有西門慶并沒有托夢給任何人。托夢大概是亡魂心事未了, 抑或余情未盡, 因此托夢的對象只能是平生所愛。正所謂日有所思, 夜有所想, 設若在生之人對亡魂并無思念, 亡魂也是無法入夢的。西門慶生前最憂心的是潘金蓮, 因此潘金蓮應當是西門慶理想的托夢之人。然而在西門慶死后, 潘金蓮似乎立即將之拋到九霄員外, 與陳經濟快活度日, 當然也不可能夢見西門慶了。李瓶兒雖死, 卻長存西門慶心中, 因此作者在六十四至七十二回中依然使李瓶兒以各種形式 (托夢、唱戲、畫像、靈堂) 還魂書中;潘金蓮雖死, 亦長存龐春梅和陳經濟心中, 因此春梅與經濟的談話中處處活躍著金蓮的影子;然而西門慶一死, 我們看到的卻盡是各人如何為己之私欲勾心斗角、奔走離散, 祭奠的短促描寫一結束, 西門慶就仿佛貫穿全書的“雪”一般, 消融無蹤了。
因此, 倘若說李瓶兒之死作者仍在“冷”的真相中存有一絲溫情, 對西門慶, 笑笑生則是冷酷至極。至此讀者才恍然大悟, 全書前七十八回對于西門慶熱鬧奢華、暢意一生的極盡描繪, 大概一方面是為了突顯人在死亡面前的無能為力, 因為戛然而止的熱鬧比長久的凄清本身更添冷森;另一方面, 也即更重要的一點, 是為了揭穿肉眼所見的所謂熱鬧的人生, 其真實的面目也不過一場私欲的群魔競逐, 真正有意義的只是繁華消退后所剩的一點真心。從這個意義上說, 相對于真正心無所依的西門大姐, 西門慶的一生仍不算是書中最徹底的悲劇, 因為他的一點真心還能夠系于死去的李瓶兒身上, 更何況他對于應伯爵等兄弟手足, 也不能算全無真心。
也許正因如此, 當西門慶這個“混帳惡人” (張竹坡語) 在熱鬧中孤獨地死去時, 我們不僅沒法感到暢意快感, 反而滋生憤慨之意——因為西門慶死后的凄離, 并非因為他所作之惡, 而是因為各人被私欲凌駕了人性。這些眾生的丑陋面孔, 比起也曾多番仗義疏財的西門慶, 實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三
潘金蓮死后的場面, 是三人之中最冷清的;然而在她死后所顯現(xiàn)的真心, 卻是《金瓶梅》中最顯溫情, 最令人動容的部分之一。
相比于李瓶兒死后的大肆鋪張、奢華隆重, 西門慶死后的親眷齊聚、混亂哄鬧, 潘金蓮的死亡只能用“凄涼蕭瑟”形容。和李瓶兒、西門慶一樣, 潘金蓮的死亡也是孤獨的。瓶兒、西門慶尚有親眷在旁, 哭天搶地, 而潘金蓮卻遺言都來不及說, 被殘忍殺害。死后因為無情無故, 尸首只能“在街暴露日久, 風吹雨灑, 雞犬作踐, 無人領埋”[4]1206。托夢與陳經濟, 經濟卻因為無親緣關系而不能為之備棺下葬。死了數日, 才輾轉由春梅托了下人張勝將潘金蓮殘缺的尸首入殮:“把婦人尸首掘出, 把心肝填在肚內, 用線縫上, 用布裝殮停當, 裝入材內?!盵4]1208既無盛大的儀式, 又無祭禮, 只是尋了永福寺空心樹下一塊空地隨意葬埋, 五錢銀子買的紙錢, 就是潘金蓮陰間路上的全部花費。作者的諷刺功力在此又見其效。聯(lián)想到金蓮在生時, 即使是西門大戶家的妾, 對比于物資豐厚的吳月娘、孟玉樓、李瓶兒, 潘金蓮卻處處“掐尖兒” (賺便宜) 。潘金蓮的窮酸窘態(tài)寫在細處, 在生時卻常常被潑辣尖銳的性格所遮蔽。也許是因為作者希望讀者能夠為潘金蓮動容, 所以當金蓮死去, 她的亡魂也變得與乞丐無異:“我白日游游蕩蕩, 夜歸各處尋討漿水, 適間蒙你送了一陌錢紙與我。”[4]1206惹人可憐。
在三個主角之中, 作者最偏心的應當是潘金蓮。也許初衷是想將她描繪作一個蕩婦, 然而她坦率直言、敢愛敢恨的真性情, 卻使她成為《金瓶梅》中唯一不愿帶上假面具茍活的主角。因此作者雖然使潘金蓮沿襲了《水滸傳》中暴力殘忍的死亡命運, 卻忍不住將其藏在性格芒刺背后的無依無助用死亡的放大鏡展露給讀者。也許出于同樣的原因, 作者認為只有極“熱”的真心, 才配得上死去的潘金蓮敢愛敢恨的真性情。
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之中, 為潘金蓮的死而哭泣的人是最少的, 只有三個:陳經濟、龐春梅、孟玉樓。令人慨嘆的是, 李瓶兒、西門慶的死亡雖然得到了最多的眼淚, 但是仿佛都是“假哭”;而潘金蓮得到的這幾場淚水, 卻全無半點虛假, 滴滴熱淚。陳經濟知金蓮死后, “心中轉痛不下”, 來到橋下為其燒紙哭泣, 字字剮心:“早保佑捉獲住仇人武松, 替你報仇雪恨。我在法場上看著剮他, 方趁我平生之志?!盵4]1206至于春梅, 聽見潘金蓮死了, “整哭了三日, 茶飯都不吃?!碑斀鹕復袎襞c春梅時, 作者寫她“從睡夢中直哭醒來”。不禁感嘆, 西門慶對李瓶兒之情深, 也不過如此罷。至于孟玉樓, 在西門慶眾娘子上墳路過永福寺時, 意外知道潘金蓮葬于此地, 只有玉樓一人“心里要往金蓮墳上看看, 替他燒張紙, 也是姊妹一場”, 玉樓仿佛深知潘金蓮在陰間的窮困:“與你燒陌紙錢, 你好處升天, 苦處用錢?!盵4]1221也是“放聲大哭”。即便只是同情之淚, 也見真情。
因此, 若說李瓶兒、西門慶的死是以極“熱”寫極“冷”, 那么潘金蓮的死則是以極“冷”寫極“熱”。而這樣吊詭 (paradoxical) 的死亡書寫, 正正是《金瓶梅》諷刺筆法的精髓所在。
張竹坡稱《金瓶梅》作者為“菩薩心也”。確實如此, 對于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三人的死亡, 倘若去掉詞話、佛經之中所塞加的教化之詞, 單從敘事的角度看, 我們發(fā)現(xiàn)作者對瓶兒、西門慶、金蓮并非持有一種高高在上的道德評判姿態(tài), 而是試圖站在平等的立場, 觀察他們棱角背后的人性弱點, 在悲憫他們的同時也無情地摧毀他們所執(zhí)迷的一切。正如史鐵生所說:“人真正的名字叫:欲望。”[5]們發(fā)現(xiàn), 不僅是寫死亡的冷與熱、真與假, 《金瓶梅》中一切的“表里之別” (孫述宇語) 都指向一個詞:欲望。而《金瓶梅》中所有的諷刺筆法, 仿佛都是一種對欲望的反寫。從宋惠蓮、李瓶兒、西門慶、潘金蓮到張勝、陳經濟、龐春梅…
作者仿佛試圖借助眾多的死亡尋找欲望的多種出口。然而我們看見善終的不過寥寥數人:孟玉樓、王六兒、吳月娘。將最后的救贖, 借助所謂普靜老師的出現(xiàn)導向佛教的虛無境界, 似乎反而正正說明欲望的無可救贖?!督鹌棵贰肥且徊空嬲^的小說, 在于它看到了欲望與人的無可剝離, 而前者在作者看來, 正是人生一切悲劇的源泉。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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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張竹坡.竹坡閑話《金瓶梅資料匯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1985.10.
[3]田曉菲.秋水堂論金瓶梅[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 2005.235-236.
[4]蘭陵笑笑生.金瓶梅詞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00.
[5]史鐵生.我與地壇[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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