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班，就著急往家趕，出了地鐵口，外面不知什么時候下起很大的雨。我心里有些不悅地抱怨了幾句，就撐起傘一路小跑往路對面的公交站而去。按時間推算，這一班公交快到了。
還未趕到路對面，我遠遠地就看到目標公交車緩緩地駛離了公交站，慢慢消失在密而急的細雨中。我還是沒趕上，下一班車要等至少二十分鐘。雨越下越大，在四月份的上海遠郊，還有些冷。手機也快沒電了，看著一輛一輛開過去的公交車，我心里充滿了各種負能量。
平時上下班一個來回就要三個小時，工作八個小時，睡覺七個小時，一天二十四小時，只留給我六個小時的自由時間，去掉早晚的洗臉刷牙洗頭洗澡洗衣吃飯上廁所的時間，所剩無幾。時間對我來說總是不夠用，于是等公交、地鐵的時間讓我覺得是在虛度人生。
等車的人越來越多，大多數人一手打傘，一手擺弄著手機，大多在看新聞、無聊的影視劇、聊天，他們不時抬頭看看公交車駛來的方向，繼而又低下頭進入自己的世界，全然沒有看到身邊因沒有帶傘而淋雨的人。甚至，他們從來都沒有看到自己以外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
我看到有個男生沒有帶傘，躲在一棵樹下，緊盯著公交車的方向。他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是另一個打著傘的男生，一邊看著手機，一邊發(fā)出旁若無人的笑聲。他抬頭尋找公交車的時候看到了眼前淋雨的男生，沒有任何表情，繼續(xù)低頭傻笑。我想，他一定在看一部狗血的影視劇。
我回過頭，就看到路對面有個女生狂奔過來，沒有打傘，把外套的帽子套在了頭上。我心里忽然有些緊張。果然，她朝著我的方向走來。我以為她會主動躲到我的傘下。沒想到她跟那個沒打傘的男生一樣，選擇離我不遠的一棵樹下躲著。
有一瞬間，我做了無數掙扎，大腦運行速度每秒達到了一千次一萬次。要不要開口讓她站到我的傘下？怎么開口？她不領情或不信任我拒絕了怎么辦？我表面上越過女孩的肩膀，焦急地望著十字路口公交車的方向，內心卻洶涌澎湃，一時如何才好。
女孩有點著急地望著公車的方向，又不時看看四周，我離她不到五十公分，甚至我再靠近一點點，雨傘就直接可以為她擋雨。我看到她淋濕的頭發(fā)貼著臉頰，手里拎的紙袋也已淋濕。
“要不你來我傘下避一下吧？”我終于忍受不了一個沒有打傘的女孩就站在我身邊淋雨而我卻無動于衷的尷尬，厚著臉皮故作鎮(zhèn)定地帶著試探的語氣邀請她?！爸x謝，謝謝！”她顯然沒想到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會在一個雨天邀請她躲進同一把傘下，她回過頭愣了一下，隨即閃進了我的傘下。
“昨晚忘記看天氣預報了，沒帶傘”她一邊解釋著一邊褪掉了頭上的帽子，整理著凌亂的濕漉漉的頭發(fā)?！吧虾Ｗ罱奶煲膊缓茫靸深^的下雨”我有點抱怨地回應道。“嗯，我之前一直都有帶傘，前幾天天氣都不錯，就沒帶，沒想到今天就又下了”她有點自嘲地笑著說。“這趟公交車也是，總不準時，有時候都要等大半個小時”我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話，就重新起了一個話題?！笆前。@里已經算是農村了，不像市區(qū)公交車那么多那么密……正說著，公交車來了，又是一番擁擠，我選擇了最后一個上。
“謝謝你啊”女孩回頭對我說完，我還沒來的說“不用謝”，她就一只手放在額前，轉身擠進了公交車前門擁擠不堪的人群里。每個人都想比別人先上車，那樣就能找到座位，就能占據有利的一塊地方。
以前，我也是那些擠公交的一員，更早的時候連火車也擠著上，生怕火車開了人還沒上去，常常提前至少一個小時到車站，為此要忍受檢票前一個小時的無聊、喧囂。從前擠公車，是怕公交人滿為患再也上不了人而因此上班遲到被扣全勤?，F在我再也不擠公交擠地鐵擠火車，我總是等別人都上去以后，再閑庭信步地上去。因為，我選擇了早起。
因為下雨，車上到處都濕漉漉的。那些一開始擠上車的人都找到了座位，心滿意足地坐下來，或打開手機繼續(xù)看無聊的電視劇，或重新?lián)荛_食品袋，啃著未來得及吃完的燒餅或燒烤。一股食物的香味，混合著人體散發(fā)出的各種味道撲面而來。
“你怎么不投幣??？”我站在離后車門不遠的地方看著車窗外闌珊燈火映照下的雨中風景出神，冷不丁被這句話帶回了現實?！拔覜]有零錢?！绷硪粋€聲音說。透過擁擠的人群，我辨別出這是司機與一個乘客的對話。
“沒零錢那你下去換零錢啊?！惫囁緳C沒好氣地說。不知道是下雨天影響了他的心情，還是這么晚還沒下班讓他無端煩躁?！跋逻@么大雨，我去哪里換零錢?。俊背丝褪莻€男生，沒帶傘，頭發(fā)濕漉漉的?！澳阕囋趺炊疾粶蕚淞沐X的？”從司機的語氣里，我聽出了不滿和懷疑。
車在一個公交站停下，司機和男生還在為兩塊錢的公車費你一句我一句的扯著皮?！澳阆氯Q零錢啊”等公交站的乘客上了車，司機并沒有立即發(fā)動車子，看著那個男生催促道，顯然他有趕男生下車的意思?！斑@邊哪里有銀行啊”男生顯然對這邊路況不熟，一邊回答著一邊看著外面下著大雨，并沒有要下車的意思。而他周圍的乘客，沒有一個人抬頭，每個人都很認真很專注地在做自己的事，好像這世界發(fā)生的一切都與他們無關。
“等下，我這有兩塊錢”我實在看不下去了，覺得司機做的有點不近人情了，畢竟外面下著雨。誰出門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如果只是一味照章辦事，覺得自己并沒有錯，為國家挽回了兩塊錢，那我覺得這種規(guī)章制度大可不必遵守了。
我從包里摸出兩元硬幣隔著人群遞了過去，司機這才消停，還不斷為自己解釋說“不是兩塊錢的事，你一開始上車為什么不說？”好像男生一開始說了就不用交那兩塊錢一樣。我知道，司機一定沒有想到有一個陌生人會主動幫另一個陌生人付兩元錢車費。
我們都習慣了對面不相識。我們每天與同一撥人擠公車坐地鐵，但永遠不會發(fā)生任何聯(lián)系。我們習慣了這個看似熟悉其實陌生的社會。并不會真的有人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站出來。他們把自己藏進一個群體，你看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沉默的無意識的集體。偶有人站出來，那一定是不敢于被集體無意識扼殺的有獨立思想的個體。
所以，我更氣憤的并不是司機的行為，而是集體的冷漠和無動于衷。當一個社會的所有人都對這個社會的不公見怪不怪，麻木不仁，對這個社會的暴力能躲就躲，裝聾作啞時，我無法說服自己，說這個社會是好的，人心是好的，每個人都是善良的。他們整日在網上批這個罵那個，好像明天就要發(fā)生什么大事。但走進人群，你會發(fā)現，那些在網絡上義憤填膺的人，對社會憤憤不平的人，從來沒有行動。他們把自己隱匿在一個虛擬的世界里，以為這樣會就可以逃避責任，逃避法律，就可以成為掌握生殺予奪大權的判官。在網上，你看到一群伸張正義的人，但在現實生活中，你無法想像，他們就是那些搶著上公交，擠著上地鐵，從來不讓座，見事就躲的人。
我又想到那個淋雨的女孩，當一個人面對一件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時，都要再三猶豫，衡量利弊得失，那我很懷疑這個社會究竟還有多少良善之人，還有多少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是這個社會變壞了，還是人心大大地壞了？
那個男生問我支付寶多少，要把兩元錢轉給我，我直說不必了不必了。他下車后，我身邊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大哥跟我小聲嘀咕：他連句謝謝都不說，這樣的人虧你還幫他。我笑笑沒說什么。
我從未想過讓他說感謝的話。我?guī)退鞘浅鲇谖业淖栽?。說不說感謝的話那是他的自由。一個人如果一開始就抱著必須要有回報才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如果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就對被幫助的人施以道德的綁架，那我很懷疑這個人的真實動機。
我記得我大聲跟男生說“我這有兩塊錢”時，周圍人投來的目光。我沒有從那些目光中得出“真誠”二字。從他們不解和麻木的眼神中，我看到了另外的東西。
我不由在想，生活中，究竟有多少人，對這個社會百般挑剔，憤憤不平，但當自己有能力可以為這個社會做一點改變時，卻像大多數人一樣，將自己隱匿于一個巨大的集體無意識之中，選擇了冷漠，選擇了無動于衷？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