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員對老龍頭墓地進(jìn)行搶救性發(fā)掘。圖據(jù)涼山州博物館
戰(zhàn)國銅鼓。
鹽源老龍頭墓地發(fā)掘現(xiàn)場。
戰(zhàn)國銅燕。
羊首杖。
戰(zhàn)國編鐘。
史書中的笮（音zuó）人，是一個盤踞在四川西南部鹽源盆地的古老部落，他們擅長修橋，并因手藝精湛得名，西漢年間神秘消失?？脊虐l(fā)掘顯示，笮人的遺物以兵器為主，其武士的形象一度深入人心，他們的盟友、仇敵以及貿(mào)易者的影子，也在故事里若隱若現(xiàn)。
周末，我像往常一樣來到成都羅馬假日古玩市場，今天是趕場天，天還沒亮，都江堰市、彭州市、大邑縣、汶川縣等地的古玩商販，早早擺開地攤，從破舊的蛇皮袋里掏出青銅器、玉器、陶器、木雕，期待能賣個好價錢。角落里，一些青銅器吸引了我的注意——弧背刀、山字格劍、銅鈴，還有類似樹枝一樣的青銅器，一些騎著馬的武士立在枝頭。這些薄薄的樹形器大多殘損不堪，成交價往往只有數(shù)百元。
幾年來，幾乎每次來到這里，我都能看到一堆堆殘破的青銅器，它們本該伴隨主人長眠，或者在博物館的櫥窗中供世人觀賞，卻在日復(fù)一日的盜掘中不知所蹤。這些青銅器有個共同源頭，那便是幾百公里外的涼山州鹽源縣。為何如此多的青銅器會在這里出現(xiàn)，它們的主人又是誰？
從上世紀(jì)90年代開始，笮人的墓葬在鹽源境內(nèi)陸續(xù)被發(fā)現(xiàn)。
一個午后，鹽源縣毛家壩村的劉萬學(xué)大爺提著鐮刀，走上了屋后的機(jī)耕道，腳下的土地有點松軟，格?；ǖ那逑銑A雜著潮濕的空氣迎面撲來，烤煙的葉子不時拂過他干瘦的臉龐。連著下了幾天雨，地里烤煙的葉子又黃了，聽村里人說，上好的煙葉能賣到20多元一斤，這可是一筆不少的收成了。
大約一袋煙工夫，劉萬學(xué)爬上一個小山坡，到了自家的烤煙地，山坡叫老龍頭，傳言古時一條神龍飛過鹽源，見這里山青水綠，就一頭扎進(jìn)了山脈中，過去山上還有兩塊一人高的立石，便是露出來的龍角了。說來也奇怪，村民在地里種莊稼，稍微使點力，鋤頭便“咣當(dāng)”一聲碰到大石頭，換個地方再挖，還是如此，偶爾也能挖出一些殘破的青銅刀、劍出來，這也讓原本就有些傳奇色彩的老龍頭愈發(fā)神秘了。
頻頻挖出的刀、劍引起了盜墓賊的注意，老龍頭上的盜洞隨處可見，2001年初春，涼山州博物館與鹽源文管所決定聯(lián)合對老龍頭進(jìn)行搶救性發(fā)掘。老龍頭是條東西走向的山梁，長370米，寬61米，面積22000余平方米，北面與西南各有一條小河流過，是塊難得的風(fēng)水寶地，地下密密麻麻排列著諸多古墓，年代在戰(zhàn)國到西漢。
隨著表層的耕土被清理完畢，農(nóng)田中出現(xiàn)了三塊呈“品”字形分布的黑褐色大石，工作人員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將它們挪開后，一副刀光劍影的場景赫然映入眼簾：他是個1.9米的大個子，左臂套著一串銅鐲，脖子周圍散落著38顆紅色鼓形瑪瑙珠，身體周圍滿是曲柄劍、三角援戈、柳葉矛、弧背刀、鉞、斧等青銅兵器，枕部還有一個樹皮做的箭囊，里面18枚箭鏃依舊寒光閃閃。這座墓葬后來編號為M11，當(dāng)時主持發(fā)掘的，是涼山州博物館館長唐亮，多年后，唐亮說起M11，依舊興奮不已：“這家伙全身武裝，應(yīng)該是名驍勇的武士?！?br> M4墓室四周皆有盜洞，卻仍出土了銅鼓、銅釜、編鐘、銅雞形飾等珍貴文物。銅鼓是古時的樂器，部落節(jié)慶、祭祀擂銅鼓助興，在雄渾的鼓聲中達(dá)到部落的狂歡，后來逐漸成為權(quán)力象征。尤為特別的是，墓室角落里還長眠著一位武士，他右臂披掛銅甲，身邊散落銅戈、銅劍等兵器，生前的戰(zhàn)馬，也隨他一同安葬。武士的身份被推測為“人殉”，中國古代的陪葬制度，有“人牲”與“人殉”兩種，“人牲”是用活人做犧牲，殺之以祭祀神靈、祖先；人殉則是墓主生前的妻妾、武士、侍從等，身份要高得多。由此看來，M4的墓主無疑有著異常尊貴的地位，可能是部落酋長或者軍事首領(lǐng)。戰(zhàn)國也好，漢代也罷，血腥的“人牲”“人殉”已近乎在中原絕跡了，而在西南卻依舊頑強(qiáng)地延續(xù)著。
由于發(fā)掘面積只有142平方米，老龍頭迄今只露出了冰山一角。大墓的陪葬品汗牛充棟，小墓中只有一些破碎的陶器，暗示此時階級已出現(xiàn)了分化，部族成員不論貴賤皆在公共墓地安葬，又顯示血緣關(guān)系依舊是維系部族的紐帶。
那么，老龍頭的主人是誰？考古工作者將目光投向了《史記》，漢武帝開創(chuàng)了一個疆域空前的大漢王朝，在中國北方與西南廣袤的土地上，其時分布著諸多古國與部族，比如絲綢之路上的樓蘭、龜茲、烏孫，西南的滇國、昆明、哀牢、邛都、夜郎等等。對此，司馬遷在《史記·西南夷列傳》中記載到：
西南夷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屬以什數(shù)，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長以什數(shù)，邛都最大：此皆魋結(jié)，耕田，有邑聚。其外西自同師以東，北至楪榆，名為巂、昆明，皆編發(fā)，隨畜遷徙，毋常處，毋君長，地方可數(shù)千里。自巂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徙、笮都最大；自笮以東北，君長以什數(shù)，冉駹最大……
自上世紀(jì)50年代以來，《史記》中的西南夷陸續(xù)為現(xiàn)代考古發(fā)現(xiàn)所證實，比如云南昆明一帶的古滇國，以洱海為中心的昆明人，貴州赫章的夜郎，四川德昌的邛人，盤踞岷江上游的冉駹等等，勾勒出一幅漢代西南夷的疆域圖。
今天的鹽源縣，漢代稱為定笮，根據(jù)地名命名的規(guī)律，凡是帶有部族名稱的地名，大多是該部族聚集之地。而《史記》中笮人的地盤，夾在滇西北的巂、昆明與川西高原的冉駹之間，恰好也與今天鹽源的位置重合。學(xué)者們普遍認(rèn)為，老龍頭墓群與笮人不無關(guān)聯(lián)。
笮人的得名，與他們的手藝有關(guān)?！对涂たh志》說，“凡言笮者，夷人于大江水上置藤橋，謂之笮?！丙}源境內(nèi)溝壑眾多，河流縱橫，生活在這里的笮人很早就掌握了用藤條做橋的技巧，也就是通常說的索橋。也有人認(rèn)為，笮橋其實是溜索，是原始的渡河工具，這種說法，未免低估了笮人的能力，《華陽國志》記載，成都南河之上也有座笮橋，看來也是笮人杰作，如果笮橋是溜索的話，那些峨冠博帶的成都人如何通行呢？
直到今天，大涼山中的彝族，還稱索橋為“昨”。與鹽源縣毗鄰的木里縣納西族，也將橋稱為“昨”，木橋為“斯昨”，石橋為“魯昨”，獨木橋為“格拉昨”。我相信，那是對笮人遙遠(yuǎn)的追憶。
另外一些記載與笮人的生活有關(guān)?！逗鬂h書》說，“其人披發(fā)左衽，言語多好譬類?！敝性貐^(qū)的服裝，領(lǐng)子開口是朝右的，也就是“右衽”，只有邊陲部族才是“左衽”的；笮人講話，喜歡“譬類”，也就是打比方，那副模樣，看來是循循善誘的。
鹽源地處青藏高原東南緣，周圍重巒疊嶂，盆地內(nèi)陸勢平坦、土壤肥沃，雅礱江支流梅雨河從東到西流經(jīng)盆地，水網(wǎng)縱橫，冬無嚴(yán)寒，夏無酷暑，自古便是古人生活的樂土。盆地內(nèi)小型壩子多而分散，與老龍頭一樣，地下皆有遺址、墓葬分布，卻在無休止的盜掘中被破壞殆盡。
在鹽源縣，這已是公開的秘密了，干海鄉(xiāng)境內(nèi)古墓群尤為集中，我向路邊收割高粱的農(nóng)民打聽營盤山方位，他會心一笑：“你是來買青銅器的吧，現(xiàn)在價格可不低，不好挖了。”我跟他寒暄了幾句，他告訴我：“幾年前，干海鄉(xiāng)有上千人在地里挖，營盤山、曹家灣、唐光連地都被刨遍了。”他的話雖然有點浮夸，卻并非空穴來風(fēng)，早些年瀘沽湖景區(qū)籌建博物館，居然不少電話打過來，拐彎抹角問需不需要文物。
近年來，通過征集與收繳，鹽源縣文管所收集了大量青銅器，包括了樂器、禮器、兵器、工具、馬具、飾品諸多類別。笮人沒有文字，笮人的工匠最終用青銅鑄就了一部史書，寫下了他們的戰(zhàn)爭、祭祀、外交、貿(mào)易，乃至遠(yuǎn)去的遷徙傳說。
史書中的笮人留下了牧人與工匠的印象，而考古資料顯示他們恐怕是些狠角色。鹽源青銅器數(shù)目最多的就是兵器，占到六成以上，諸多劍、刀、戈、鐓、削、矛、箭鏃、斧、盾牌飾、臂甲，琳瑯滿目。單是劍，就有山字格劍、蛇首無格劍、雙圓餅首劍、一字格劍、曲柄劍、雙柄劍；箭鏃以三角形、三棱形最為常見，此外還有錐形、菱形、魚形等等。裝備如此精良，品種如此豐富，可以想象，史前的笮人恐怕是善戰(zhàn)之人。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笮人也不例外，他們的巫師常常拄著杖舉行儀式。九節(jié)魚紋雞首杖由九節(jié)直徑相同、長短不一的圓管組成，管與管之間以木棍連接，管身陰刻小魚紋，杖首站立著一只昂首翹尾的雄雞。另一些杖出土?xí)r僅存青銅杖首，推測過去曾有木質(zhì)杖身，三女背水杖首便是這其中的精品。三名少女頭戴尖頂小帽，身著齊膝筒裙，背水罐的帶子勒在額頭上，張著嘴巴，正在縱情歌唱。1986年，三星堆祭祀坑中便發(fā)現(xiàn)了一條黃金打造的金杖，金杖的主人被推測為古蜀國的大巫師，可見西南用杖有著久遠(yuǎn)的傳統(tǒ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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