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山靜日長可徜徉
有時候覺得沈周晚年的畫，就如巴赫的平均律，愈平靜愈激情澎湃，愈簡單愈純凈，深具美感。
據(jù)說貝多芬第一次聽到巴赫的音樂時，說：“這哪是小溪（Bach）啊，這明明是大海呀！”我看沈周，則覺得他為人寬厚，作品意境開闊，用貝多芬的話，“這哪是小溪（Bach）啊，這明明是大海呀！”
比及徐渭、八大山人等的命運多舛，沈周可謂美術史上少有的一生安順之人。沈家是詩畫世家，又有累世的財富，世代隱居在富庶之地蘇州的吳縣。沈周出生在明宣德二年（1427年），卒于明正德四年（1509年），享有83歲高壽。
沈周《滄州趣圖卷》
對于沈周來說，他的明智在于淡泊功名，終生不仕，在這段歷史上相對太平的年代，僅“以丹青以自適”，無需像唐寅、徐渭那樣去糾結一生的命運。如他的學生文徵明所言，沈周是“飄然世外的神仙中人”。
繪畫史往往是風格前后相繼的歷史?；仡^看沈周現(xiàn)存最早的作品《幽居圖》（1464年），我們可以清楚地窺見，這里面有杜瓊、黃公望的痕跡。這些讓他尊敬的前輩的創(chuàng)作技法，都出現(xiàn)在他的《幽居圖》里。但是，這種摹仿終歸還是生硬的。就如苔點，杜瓊筆下精細，而在沈周筆下，雖莽莽蒼蒼，卻了無章法。樹與丘壑的營造也是，生硬，用筆乏力。很難想到三年后的沈周他創(chuàng)作的《廬山高》，雖使用王蒙式繁密的皴筆，卻已經(jīng)有了全新的生命力。他如何擺脫純摹仿，而讓自己從元四家汲取的營養(yǎng)，以及上追董源、巨然的蒼潤幽雅，到南宋畫風的雄闊，都能成為養(yǎng)分，滋潤并影響著自己的風格，我們不得而知。但是，值得欣喜的是，一個集諸家之大成的藝術家已經(jīng)初具面貌了。
印象很深的是沈周作于1484年的水墨絹本作品《仿云林山水圖》軸。這是仿倪瓚的山水，有著倪瓚獨有的“一河兩岸”式，筆法簡疏勁峭，但是用筆還是重的，山的勾皴都比較重，墨也比較濕。沈周以臨摹各家畫風開始，中年可謂獨宗黃公望，晚年則醉心吳鎮(zhèn)，但無論如何仿大師們的作品，他都有絕對的個人能力，讓它成為沈周特有的東西。
沈周《臥游圖冊》
據(jù)說這幅《仿云林山水圖》畫完，其師趙同魯在旁曰：“又過矣，又過矣?！倍洳u沈周畫，倪畫在腕弱，故輕柔而得秀潤，而沈周每作倪瓚，則是筆力太過，“力勝于韻，故相去猶隔一層”。這讓沈周也無可奈何，但也或許就是他自己想要的效果。記得沈周有一幅畫，摹仿米芾與黃公望，然而，他在題記的第一行就說：“米不米，黃不黃。”此說，可謂是放棄技法，卻又是胸中有真意。頗有禪宗意味。我們可以看到，他的摹仿里面，有著他自己堅定的世界觀，以及對自己個性的了解，有所取舍，為己所用。
明成化二十年（1484年），沈周58歲。早在三年前，他已經(jīng)寫下“百歲今過五十五，余生望滿亦茫然。已多去日少來日，卻誤添年是減年”的詩句，他對歲月流逝的感嘆滿溢詩中。然而，他的變法正達盛期。他宗法王蒙，遠追董源、巨然，“元四家”對他的影響不言而喻。而他的山水，早年用筆繁細且微妙，中年以后，幾乎筆筆是中鋒，粗闊、硬朗，墨色厚實不虛浮，不造作，也不炫技，他內(nèi)心的寬厚明亮，溢于畫面之中。我們在這幅《仿云林山水圖》中，看到了并未在釣魚的漁夫，坐在湖畔茅舍中似是正與江中漁夫交談的文士，這當然不是倪瓚的風格，倪瓚的畫中，“今世哪得有人”，倪瓚的畫是孤寂的。沈周的畫，卻是溫暖的，我們甚至可以感受到這幅畫中那愉悅的交流的情緒，這不是曠世清音的倪瓚的風格。
與歷史上很多重要的藝術家一樣，沈周專注于自己的作品，而且深信唯有作品才是自己生命意義的見證。
三年后（1487年），沈周61歲，筆墨技法已獨得心印，粗筆中鋒老辣渾潤，設色清麗，他鐘愛黃公望，收藏了一幅黃的《富春山居圖》，時時展玩，后來卻不幸被人騙取。巨大的失落之余，沈周憑記憶，對原作進行背臨，就是現(xiàn)在所看到的《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圖中景物疏朗，用筆方圓兼顧。山巒、江天、草木、汀渚信手拈來，揮灑自如，披麻皴于蒼莽中見秀妍，臨摹達到了形神兼似的境界。沈周自題云：“思之不忘，乃以意貌之，物遠失真，臨紙偶然。”在我們今天看來，與其說《仿黃公望富春山居圖》是沈周向自己宗法的黃公望致敬，還不如說，這是沈周個人風格上的一次創(chuàng)新。
也正是在這一年，如有神助，沈周創(chuàng)作了《雨意圖》。從題記中可知，此作是沈周冬日里“與女婿史德征雨中夜坐”的即興之作。這個冬夜，沈周與三女婿史德征長談，窗外雨聲連綿。創(chuàng)作總是如此，當雨成為描述的主題，那么雨中的世界所呈現(xiàn)的，不只是畫家營造的氤氳之氣，也是由雨帶來的神秘力量所賦予的創(chuàng)作的力量。
誰會記得1487年冬末那場徹夜的雨，記得雨水曾打濕屋廬，樹葉上有雨水流過，山巒在雨霧中迷蒙，屋廬中兩人對坐談興正濃。對畫家而言，那個雨夜，他的畫筆是濕潤的，這些或朦朧或明確可見的形狀，濃墨和沒骨的色彩，在雨夜的光芒中有著生命的神秘。徹夜長談的話語，渾然天成的筆墨與繪畫技巧，讓人如同置身那場夜雨。那是1487年的記憶。這么多年了，你看，筆墨依然在，悲喜依然穿越五百年前的雨聲呼嘯而來。這是作品所賦予的神秘的體驗。雨聲并未與萬物消融于虛空，而是在筆墨之間留存影像。畫家抽筆點染之際，筆墨暈化的意味，溢于雨中所作的畫幅之中。
沈周一定是很享受這樣的感覺。五年后，“弘治壬子（1492年）秋七月既望”，他作《夜坐圖》，自寫生活情狀，記其心游與審美經(jīng)驗。群山、綠樹、峽谷、云霧、溪水、屋宇茅舍，一老翁在室中夜坐，拱手靜思。筆法簡潔，蒼中含秀，沈周繪畫的功力不言而喻。這幅立軸，最引人注目的還應該是沈周的書法。說起來，我也是被沈周的題跋《夜坐記》吸引的。
沈周《夜坐圖》
《夜坐記》開篇即是，“寒夜寢甚甘，夜分而寤，神度爽然，弗能復寐，乃披衣起坐，一燈熒然相對，案上書數(shù)帙，漫取一編讀之，稍倦，置書束手危坐……”讀之，文辭清麗，就是一篇哲理散文，又有著沈周隱逸的藝術思想。題跋占了畫面一半，結字以黃庭堅書法為基，遒勁多姿，匠心獨運。洋洋灑灑四百余字，一氣呵成，應是不假思索，一揮而就。文人畫中，書法與詩文、畫如此隨心所欲，心融妙理，王維、蘇軾之后，沈周當是一個。
“夜坐之力宏矣哉！嗣當齋心孤坐，于更長明燭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體之妙，以為修己應物之地，將必有所得也?！蓖醪粝壬治觥兑棺鴪D》，認為沈周是以道家虛靜之思和佛家“般若絕境”的思想來鞏固自己對“夜坐”的心理體驗。秋夜雨霽，月色淡淡映照窗戶，一切妙不可言，而又有深沉的感受。事實上，當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性想象力存在于由繪畫與書法共同表達或暗示出多重維度的復雜交織性中，他的這種胸懷氣度、學識修養(yǎng)，呈現(xiàn)在《夜坐圖》之中，絕非氣韻生動就可形容。
在藝術史家蘇立文看來，相對于圖像藝術而言，文學在某些方面可能具有無比的優(yōu)越性，但為何沈周還要執(zhí)意創(chuàng)作繪畫并取得卓著成就，就因為，沈周作為一名作家的同時，也是哲學家，繪畫可以訓練他以視覺圖像的方式來思考。這個觀點不無道理。但是在一個客觀的層面上，沈周的成功現(xiàn)象更易于理解。那就是，當他精湛的藝術、深刻的情感和好運在極其罕見的情形下結合在一起時，他必定能作為成功者存在。
世人感嘆沈周一生的平順，在他所能慮及的范圍內(nèi)，他的一生都在探索他想要探索的領域。換一種說法，那就是，當人類的電流都聚集在他身上，他臨近聚變所釋放的巨大能量，讓他創(chuàng)造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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