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吃全羊
魯南的羊肉湯是出了名的好，特別是以前，那原汁原味的羊湯，更是讓人念念不忘。
七十年代，普通人家一年到頭，平時很少舍得喝羊湯，那時沒有私人經(jīng)營，趕集下店，出力拉腳的人，出門時，用包袱包好足夠的地瓜干煎餅，到了飯點，怯怯地走入國營飯店，花兩毛錢，買一碗羊肉湯。只要碗內(nèi)有肉，湯緊飽喝不算錢。出力人喝個七八碗輕松帶平常。取出煎餅，撕碎泡進(jìn)碗里，借著味口連吃帶喝，真是拉饞。吃飽喝足后，碗里還剩下不舍得吃的羊肉，悄悄夾進(jìn)特意留下的半塊煎餅帶回家，解了孩子們的念想。
偶爾，幾戶人家湊個份子，買只羊全著吃。吃全羊是農(nóng)村的一種風(fēng)俗，羊的全身骨肉，翻洗凈的內(nèi)臟，放在一起，煮出一鍋乳白色的湯，共同平均分享，絕不外賣，價錢共攤。
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為了防震，各村隊都建了防震棚。我隊在寬闊的老麥場搭建了幾個棚，男女分開住。地里下了工，在家吃過晚飯，都住進(jìn)了大棚，像個大雜院，黑燈瞎火，沒有娛樂項目，扯著大侃皮，也不算寂寞。
這天，忽然有人提議，趁天熱未出伏，弄個全羊吃。隊長竟然答應(yīng)了，大多數(shù)人立馬同意。
下午，隊長安排了幾個人，從一戶人家買回一只肥大的公綿羊，一百多斤，牽到老麥場。麥場北邊是幾間隊里的倉庫，西頭一間是鍋屋，有一口支起的十二印大鍋。是生產(chǎn)隊農(nóng)忙時做加班飯的地方。
下午不上學(xué)，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圍過來看熱鬧。那幾個人忙起來，一人挑水，兩人侍弄鍋，三人把羊捆上桌子動起手。
操刀，放血，吹氣，敲打，剝皮，扒內(nèi)臟，翻腸，清洗，剔骨，分解。大鍋添上水，拽一捆麥穰引火，抱來場邊去年冬天修剪的梨樹枝燒鍋，劃開盆內(nèi)結(jié)成塊的羊血，倒進(jìn)鍋燉成羊旺子，再清鍋，添滿水，分解后的羊部件全部下了鍋。
高大的煙囪冒出青煙，孩子們擠在鍋屋的門口和窗戶外，瞪著眼，看著那大鍋中沸水翻滾，鼻子一張一合，努力吸取那誘人的香氣。
社員提前下了工，從家中端來湯盆等器物，一個個放在地上排個號，從門口排到老遠(yuǎn)。孩子們則站在自家的器物旁寸步不離，以防別人加塞。
湯開了幾大鍋，起在一個大缸中，羊肉撈出切成薄片，在案板上摻和均勻，稱了總份量，會計按入份子的戶數(shù)，算好平均斤量。兩個人捏桿小稱，開始分肉。
稱好肉倒進(jìn)排號的盆中，另一人又加入羊湯，會計謹(jǐn)慎地記下姓名，然后，再分給下一家。
麥場上掛了一只汽燈，那燈亮如向晝，“滋滋”地響著，燈光下人影晃動，呼兒喚女，人聲嘈雜，像過節(jié)一樣的熱鬧。
我隨父親往家走，突然發(fā)現(xiàn)場邊黑暗中，有一個孩子，瞪著一雙渴望的眼睛，那是二喜。全隊一百多人，只有他家沒算份子。二喜的爹是個“嘮病”，掙不了工分，有時吃鹽還要向鄰居家借。下午二喜看宰羊時，是被他姐姐硬拉回去的，那眼神讓人揪心。
幾十年過去了，日子翻天覆地的變化，喝羊湯依然是首選。夏天入伏，要吃暑羊，冬天入九，要吃寒羊，逢年過節(jié)，自家宰只羊是件小事，來了客人，喝羊湯必不可少。然而，再也湊不齊份子吃全羊了。羊湯館到處都是，老板極盡其能，把肉分出眾多類別，回鍋清蒸紅燒涼拌各盡所能。想喝羊湯極為方便，也沒有人再想干那吃全羊的麻煩事。
同樣，卻也失去了當(dāng)年那些美好記憶中的味道，直到現(xiàn)在，那年吃全羊的事永難忘記，還有一一當(dāng)年黑暗中那雙渴望而失落的眼神，至今還刺痛著我的心。
(二)羊殤
小時候，很想養(yǎng)只羊，看到小伙伴們?nèi)宄扇簻愒谝黄?，牽著各家的羊放牧，很是羨慕。
鄰居養(yǎng)了一只羊，生了兩個羊羔。一公一母，水青色的。全身卷著娃娃毛，上蹦下跳，很是可愛。
我便時常去他家看羊，還經(jīng)常拿把草喂它，央求母親買一只。有一次，實在經(jīng)不住誘惑，問母親要了兩毛錢，到了鄰居家，丟下錢抱起一只才七丶八斤重的羊羔就往家跑。鄰居笑著又抱回去:“長大了給你留著。”
后來，那羊羔漸漸長大，父親賣了幾十斤小麥，終于買回那只我經(jīng)常探望的母羊羔。
從此，我的生活充滿了快樂，那時，我剛上小學(xué)，一天到晚想著那羊，放學(xué)后不再玩耍，跑回去先看看那羊，喂點料，下午牽到村外放它青草。那羊見到我，也“咩咩”地叫幾聲，瞇著眼看著我，心里甭提多高興。
小羊長大了，有幾天一直叫喚，翹著尾巴搖動著。大人說，羊跑羔子。
我異常驚喜，幻想著來年春天，下它一窩羊羔，然后，羊生羊，變成一群羊，我搖動鞭兒，吆喝著，到村東古老溝的荒地上，盡情地放牧。
那年是七四年，進(jìn)入臘月，生產(chǎn)隊會計的算盤“噼噼啪啪”響了兩天，年終決算合了帳，父親臉上布滿了憂愁。旱煙一袋接一袋抽，整個人埋在煙霧中，不時發(fā)出一聲嘆息。
那時，我家人口多，勞力少，糧食常年接不下來，用急了就向隊里借。我明白，今年不知又欠隊里多少錢。
放學(xué)后，我看到父親摸著那只羊，同我商量:“賣了吧，冬天沒草喂”。我說什么不同意:“它剛找上羊呀？”(羊已懷胎)。
“人家也是買去喂的，多給兩塊錢，講好的。春天長青草了，再給你買一只?！?/span>
我看著父親哀憐而近乎乞求的眼神，我摸著淚躲進(jìn)了里屋。
第二天放學(xué)后，我跑進(jìn)家門，心里涼了半截，羊沒了，地上放著拴羊的韁繩，心里直想哭。父親湊夠了欠款，交完隊里的欠帳，內(nèi)疚地看著我。我也知道他被生活逼的無奈。
后來，父親去了一次東莊廟上的學(xué)校，跟人吵了一架，回家后，生著氣。原來，買羊的是位教師，給我父親說是買回家喂養(yǎng)，誰知牽到學(xué)校被幾位民師給全(合伙)吃了。那時，一個民師工資一月六元，帶工分。剛發(fā)了工資，以為闊氣，嘴饞。
在那上學(xué)的鄰居小孩告訴我，那羊殺完后，從肚子里剝出一只羊胎，像只大老鼠…
我難過了好多天。從那以后，我家很多年沒有養(yǎng)羊。
孔德芳，1966年出生，棗莊市山亭區(qū)水泉鎮(zhèn)（原滕縣辛莊公社）西堌城村人。
自傳：
余，歷經(jīng)文革，親睹開放，仕途緲茫，懼怠家風(fēng)，常思奮發(fā)，不懼世俗。偶發(fā)'通訊'，亦見'集成'。迫于生計，自學(xué)測工。機場建設(shè)，事業(yè)小成。國土四至，皆有跡蹤。北至滿州，南達(dá)曾母，西立雪域，東臨“榮成”。今至老矣，筆觸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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