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生,
或許就是大多數(shù),
老一輩民間藝人的寫照。
……
剪花娘子
1985年初春的一天夜里,
庫淑蘭不慎掉入路溝中,
被人救起來之后,
她在床上昏迷了40天,
將近20天吃不下東西。
百般無奈之下,
家里人只得灌湯水。
眼看老人不見好轉(zhuǎn),
女兒便開始準備后事。
就在這時,庫淑蘭醒了,
她醒來的第一件事,
竟是拿起剪刀剪紙!
伴隨著65歲,
庫淑蘭蘇醒的,
還有她的藝術(shù)生命。
此前她的剪紙作品,
花色單一、立意膚淺,
但在這瀕死的體驗后,
她成了一代剪紙大師。
庫淑蘭很早就愛剪紙,
但在這次墜溝事件前,
她只是個民間藝術(shù)愛好者,
作品單純,形象簡單。
醒來的那一剎那,她叫道:
“你們閃開,我是剪花娘子!”
從此,無數(shù)震撼的剪紙作品,
源源不斷從剪刀下流淌而出,
匯成了一條波光粼粼的大河。
此后,老人的作品,
色彩艷麗、人物生動,
常常以“剪花娘子”為主題。
花草、太陽、福壽,
紋路繁復(fù),五彩交織。
這些靈氣逼人的形象,
滲透著濃烈的風(fēng)俗氣息。
那坐蓮花的大眼姑娘,
那喜房下的花窗、草木,
哪個不是像濃艷的潑墨,
色彩直飛濺到人眼里?
在剪紙藝術(shù)工藝上,
她技巧高妙,獨具一格,
自創(chuàng)了一套彩色剪紙,
分層黏貼的手法。
先將各色彩紙剪出造型,
再一點一點黏貼紙上,
最終形成一張整畫。
每次她剪紙,
細筆勾描,隨手剪來,
絕不會出現(xiàn)誤筆和走樣,
拉開層層紙花往墻上一貼,
就是濃眉大眼的紅暈姑娘。
可別小看了這套手法,
剪、鏤、貼、繡、布堆絲編等,
多種民間工藝技巧,
都巧妙穿梭其中。
最具開創(chuàng)性的,
是老人的“剪花娘子”畫。
這是作品一貫的主題,
也是民間工藝里面,
首個以自身為原型,
創(chuàng)作的藝術(shù)形象。
紅紅的臉蛋,聰慧的目光,
或穿傳統(tǒng)嫁衣,或身體開花結(jié)果,
身旁有蓮花、亭臺、燭火,
偶爾也有龍鳳、五毒紋樣。
它們并非寫實的,
有強烈的精神寓意。
這些繁復(fù)的構(gòu)圖中,
通常以天地人為構(gòu)成,
三種境界,三個關(guān)系,
艷色穿織,五行鋪揚。
這與庫淑蘭身處黃土高原有關(guān),
她把中國古老的宇宙觀生命觀,
一點一點剪進了彩紙里。
正因這種藝術(shù)高度,
在1994年文化部舉辦的,
《中國民間美術(shù)一絕大展》中,
“剪花娘子”一舉奪得金獎。
1996年,她被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
稱為“杰出的中國民間藝術(shù)大師”,
這也是中國首人獲此殊榮。
真是瀕死的體驗,
而讓老人的剪刀,
獲得了藝術(shù)生命嗎?
或許那只是民間奇談,
在封閉的、落后的農(nóng)村,
人們往往喜歡將類似的事,
涂抹上超現(xiàn)實的色彩。
真正了解庫淑蘭的人,
會發(fā)現(xiàn)她剪出這樣的作品,
和她痛苦的人生息息相關(guān)。
這個一輩子住在窯洞里,
幾乎沒有什么文化的老人,
剪出的娘子是五彩花色,
過的生活卻是黯淡無光。
1920年10月,
庫淑蘭生于陜西省,
旬邑縣赤道鄉(xiāng)富村的貧苦家庭。
她從小跟著父親逃荒要飯,
4歲被纏腳,從小被定親。
11歲那年,
好不容易進了學(xué)堂,
她聰明伶俐,爭強好勝,
識字、唱歌、畫畫,
永遠比人家高出一大截。
然而公公再三催婚,
15歲那年,庫淑蘭不得不輟學(xué),
跟著媽媽學(xué)女紅,準備嫁妝。
17歲這一年,嫁給了丈夫。
出嫁的那一天,
她帶上書本、硯臺,
留下一點細碎的夢在身邊,
但村子里極度貧困的生活,
哪里容得下陽春白雪?
黃土茫茫,
在陜西的窯洞里,
在貧瘠落后的村莊里,
女人一輩子的命運很簡單,
無非是給男人生孩子做飯。
她一共生養(yǎng)13個子女,
在那個缺醫(yī)少藥的年代,
眼睜睜看著10個孩子,
一個接一個死去…
因為是長媳,
婆婆百般刁難她,
丈夫受教育程度很低,
動不動就對她拳打腳踢。
身為受局限的舊婦女,
庫淑蘭只懂得忍受。
那年月,媳婦被婆婆打死,
也是常有的事情。
風(fēng)沙讓天空變得陰沉,
陰涼的窯洞光線也不足。
日升月沉,多少個苦日子,
庫淑蘭住在破敗的窯洞里,
從來沒想過與絕望妥協(xié)。
相反,在勞作之余,
在生活的夾縫當中,
在民間工藝的熏染下,
她極力尋找心靈的慰藉,
用剪刀剪出一幅幅作品。
見了這些作品的人說,
這才是庫淑蘭不死的原因。
那些匪夷所思的痛苦,
讓她從精神上走到生命邊緣,
又走回來,從民間藝術(shù)當中,
宣泄和寄托自己的遭遇。
只要走進陰涼的窯洞,
看到那鋪天蓋地的剪紙,
任何人都會被攝住心魄,
規(guī)格之大,色彩之斑斕,
是生命遼闊的力量。
庫淑蘭沒什么文化,
她不懂得詩意和遠方,
也不知道什么叫心靈。
她憑借的是苦痛的直感,
將歲月留給她的那些疤痕,
一剪刀一剪刀剪入彩紙。
旬邑縣文化館,
在組織民間藝人創(chuàng)作時,
發(fā)現(xiàn)了她非凡的剪紙?zhí)熨x,
多次提供材料請她創(chuàng)作。
經(jīng)過深入細致的研究,
陜西美院教授楊學(xué)芹女士,
把庫淑蘭推介給社會。
“剪花娘子”系列,
橫空出世之后不久,
先后在西安美術(shù)畫廊、
北京中國美術(shù)館展出。
應(yīng)世界婦女大會之邀,
還在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展出。
面對這樣的杰作,
無數(shù)人給出最高贊譽。
由于其富有圖騰色彩,
以其豐富的精神世界,
表達出了民間的神性。
有外國學(xué)者甚至稱她是,
能跟畢加索媲美的手藝人。
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著名教授楊先讓說:
“庫淑蘭是我至今找到的,
民間藝術(shù)家中的第一號種子,
真正大師級別,幾百年出一個。
她是中國農(nóng)村婦女中的佼佼者,
是中華民族的寶貝,
是中國的驕傲?!?/span>
可就是這樣的佼佼者,
民間藝術(shù)里的大師人物,
在作品被挖掘出來后,
過的卻是無比凄涼的生活。
她甚至沒有足夠的錢,
去買創(chuàng)作用的彩紙!
由于民間手工藝藝術(shù),
長期以來受不到重視,
許多非物質(zhì)遺產(chǎn)從此絕跡。
庫淑蘭老人的“剪花娘子”,
最終也未能躲過一劫。
老人曾長期居住窯洞,
后來窯洞坍塌,不得不離開。
相關(guān)部門才著手解決住房問題,
這其中的目的性不言而喻。
因為那時候的庫淑蘭,
已漸漸有了名氣。
雖然被授予大師稱號,
但庫淑蘭的晚年生活,
并沒有得到什么改善。
她在身體極差,腰酸腿痛時,
還要給身體更差的老伴做飯。
有時路都走不太穩(wěn),
只能跪在地上切菜。
和農(nóng)村老太太一樣,
老人身體每況愈下,
不得不靠吃止痛藥維持。
就是這么糟糕的情況,
她還沒無法停止干活,
只要她不做飯,
老伴兒就得餓死。
雖然有很多藝術(shù)家,
慕名而來拜訪老人,
但偶爾送來的物資,
實在是杯水車薪。
而且不少人送東西去,
也都帶有一定目的。
每次老人見有人來訪,
都會說同一句話:
“下次多給我?guī)c彩紙?!?/span>
眼神中流露的渴望,
令人看了無限唏噓。
由于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
與外界接觸機會不多,
老人家對稿費、版稅,
這些概念并不很明了。
曾有出版社出版她的畫作,
最后卻只寄出一本樣書,
一分錢也沒給她。
許多人心里清楚,
庫淑蘭老人的作品,
日后收藏價值會很高,
便想方設(shè)法登門索要。
有時候用一疊彩紙,
就換走了十幾張大畫。
后來,庫淑蘭臥病在床,
并沒有多少人來探望。
甚至在貧病交加的時刻,
她連奶粉和雞蛋都吃不起。
在剪紙的精神世界里,
她獲得了巨大的滿足,
并以此來抵御生命之重。
但在現(xiàn)實的人生之中,
她嘗盡了孤獨和凄涼!
曾經(jīng)的日子里,
色彩艷麗的畫作,
貼滿了整個昏暗的窯洞,
朗朗上口的民謠,
在剪紙時掛在老人嘴邊。
如此之高的藝術(shù)成就,
卻讓她連藥都吃不起。
2004年12月19日,
庫淑蘭因肺結(jié)核、氣管炎,
等病情突然加重,
經(jīng)搶救無效,病逝于家中。
一代民間剪紙藝術(shù)大師,
就這樣痛苦地告別人世…
這位飽嘗苦難、
但仍不屈不撓的老人,
生前只有兩個愿望:
1、 死后在墳上立碑,
2、 剪花作品永久展出。
兩大遺愿都已相繼實現(xiàn)。
作為一位地道的農(nóng)民,
庫淑蘭一生受盡苦痛,
貧困、疾病,多次喪子…
她具有農(nóng)家婦女的美德,
也同時具備了一般人,
難以企及的精神世界,
超遠的生命力與靈性美。
所以有人說,
在中國民間文化長河中,
她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位置,
有不可忽略的人文價值,
她所帶來的震撼,
已遠遠超出藝術(shù)本身。
但十分可笑的是,
庫淑蘭老人離去后,
不少人打著“弟子”旗號,
聲稱自己是“剪花娘子”傳人,
仍想著從中謀以私利。
事實上,
庫淑蘭老人生前,
一直想把自己的手藝,
傳給后人,使其流傳。
然而家里人沒人愿意學(xué),
有些人上門來學(xué)了,
最后也都不了了之。
沒有人愿意沉下心來,
學(xué)習(xí)如此孤獨的民間藝術(shù)。
因為它的價值還未待確定,
誰也不知到底值多少錢。
那又何必耗費時間?
現(xiàn)在有一兩個“傳人”,
剪出的作品有形無神,
只是對庫淑蘭作品的模仿,
遠遠談不上藝術(shù)的程度。
老人飽蘸一生苦難,
而成就的藝術(shù)形式,
就這樣成了絕唱!
庫淑蘭無聲地走了,
一個藝術(shù)的精神世界,
和一項民間手工藝絕技,
也就這樣被帶走了…
唏噓之余,我們也應(yīng)該反思,
到底該用怎樣的態(tài)度,
去保護我們的民間手工藝,
給它一片生長的沃土?
“爾曹名與利俱滅,
不廢江河萬古流?!?/span>
那些勢力的嘴眼終會消亡,
但庫淑蘭老人留下的,
那個有著神光的精神世界,
會永遠存活下來。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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