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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我高考落榜，我早年喪母，靠著哥嫂幫襯才勉強讀完高中，名落孫山后，自知已無顏再向他們伸手要錢復讀，所以決定南下東莞打工掙錢以求早日獨立。

我在高中期間悄悄和一個女同學小梅好上了，她和我一樣無緣大學。但她父母苦勸她復讀一年，她執(zhí)意不肯，私下打點行李和我一起南下。

我們兩個都是第一次出遠門，從老家縣城坐長途汽車直接來到東莞總站。到站時是凌晨三點，下半夜的車不進站，在車站旁邊司機大喊著讓我們全部下車。

我們兩個拖著發(fā)麻的雙腿下車還沒站穩(wěn)，就被十幾輛摩托車圍著，我嚇壞了，拉著阿梅就跑，結果一個追上來的摩的司機沖上來就直接給了我兩巴掌。這還不算，他打完還罵罵咧咧地用刀頂著我肚子，叫我交出身上的錢。小梅當場就嚇哭了，我哆哆嗦嗦地交出身上全部家當的300多元錢，小梅也交出藏在貼身衣服里面的600多元錢。

要知道那時候進廠很多普通工人一個月才掙900元左右。我們就這樣剛到東莞就變得身無分文，兩個人邊走邊哭，不知要去何處安身。一個和我們一起下車、同樣被搶的湖北大姐見我們可憐，便叫我們和她一起去投奔她的丈夫。

湖北大姐之前在東莞待過幾年，因為孩子生病回老家照顧了半年剛過來，她對東莞很熟悉。大姐從貼身衣物里掏出沒被發(fā)現的四百塊錢，帶我們到達橫瀝鎮(zhèn)繆邊工業(yè)園區(qū)附近，輕車熟路地找到了她的丈夫。

大姐夫妻兩個都是熱心腸的人，不僅找到老鄉(xiāng)幫忙把我介紹進了天輝五金廠上班，還幫小梅介紹到她丈夫一個親戚所在的高信電子廠。天輝五金廠和高信電子廠很近，坐那種屁股冒黑煙貼著醒目紅字的公交車只有兩站路，想見面很容易。

我不想和小梅分開，也想進電子廠。但幾經折騰我才知道男孩子出來打工比女孩子難太多了，尤其是電子廠，根本不喜歡招男工。電子廠生產線有很多精細而繁雜的元器件插件工序，男孩子粗手大腳還都沒耐心不好管理，根本不受待見。

身無分文的我們只好決定先各自在廠里安頓下來再說，但一分錢也沒有我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便厚著臉皮向大姐借了二百塊錢。大姐是湖北人，豪爽，仗義，二話不說把錢拿給我。我和小梅一人分了一百元，就去了各自的工廠。

事后我才得知，如不是大姐當初熱心相助，我和小梅沒有工作，不僅要流露街頭，恐怕會被盤查暫住證。我們兩個出發(fā)前對這些一無所知，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后來聽工友講如無暫住證也無廠牌的話，一旦被發(fā)現，都會被抓去一個叫樟木頭的地方做苦力，好多無依無靠的可憐人都在那里徹底失去了音信。

這些聞所未聞的可怕事情，讓我和小梅聽得心驚肉跳，同時也感嘆自己真的命好運氣好，有幸遇到湖北大姐這樣的好人。

我在天輝五金廠做了一名沖壓操作員，工作既累又臟，還有震耳欲聾的機器嘈雜聲。我剛從學校出來，沒干過重活，幾次想打退堂鼓，可一想著回家要看哥嫂臉色，只好咬牙堅持。

最難熬的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饑餓。那一百元錢進廠時我買了必須的生活用品后，手里就所剩無幾了。廠里食堂只管兩餐，17歲的年紀正是吃什么都香的時候，每天還要上10多個小時的班，早上從宿舍到廠里500多米的樣子，路上都是賣腸粉炒粉的，很多人都會隨手買一份早餐帶著吃，我只能將口水全部咽進肚子里。

實在是餓得不行，我就用剩下的錢買了一箱散裝的方便面，是沒有任何包裝、一塊一塊地裸放在紙箱里的那種，現在只能在菜市場里面看到了。宿舍住宿條件很差，沒有開水，我就直接接了自來水用冷水泡，就這樣每次我也要吃一飯盒。那時用的還是那種以前那種老式鋁飯盒，能裝很多。

為了能吃到熱乎的面，我早上還會比別人早半小時進廠，等廠里的熱水器燒開了再泡一盒吃。盡管無味，但好歹也是填飽了肚子。因為這個經歷，我至今一看到方便面就想吐。

我不知道小梅的情況怎么樣，一定不比我好過，想起這些我心痛無比。當初真應該勸她在家復讀，打工的日子實在太難過了。

第一個月幾乎沒有什么休息的時間，唯一的兩天假我跑去高信廠門口等小梅，見了兩次她哭了兩次，可見她的日子也不好過。我能帶給她的只能是兩箱同樣的方便面。

好不容易才堅持到發(fā)工資，因為是試用期，我當初進廠時也沒有交押金，拿到手的錢只有580元。第一時間我去找到小梅，拿了400元給小梅，交代她趕緊把錢還給湖北大姐。

小梅在電子廠的流水線上，一天要一直站著干十多個小時，她從小沒干過重活。每次看我都哭著說每天累得精疲力盡，經常還沒來得及洗漱就睡著了。她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后，就來找我吞吞吐吐地說，想了又想，還是決定回家復讀。

我特別支持她的決定，雖然不舍，我還是向工友借了錢跑去給她買好了回家的車票。在小梅離開前，我提議請湖北大姐夫妻一起外面吃一頓飯。

我們找到路邊的一家大排檔，點了幾樣菜，兩瓶啤酒，四個人默默地吃著。湖北大姐夫妻也很贊成小梅的決定，一直感嘆他們錯過了最好的讀書時機，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外出打工?！斑@日子難熬啊！”大哥一直感慨著。

我和小梅就要分別了，將各奔前程，我知道這一別估計以后就再也沒有了平等交流的機會了。送她上車的時候，我一再叮囑她要努力考上大學。說來說去，我只有那一句話，其他的也說不出了。

五金廠車間里男多女少，僅有的幾個女工也是大媽一樣身材臃腫的女人，大概都是因為年齡限制不好找工作才不得不來干這種臟累的工作吧。

據說周邊的電子廠、服裝廠、玩具廠類的工廠里女工特別多，而且都是年輕貌美的。工廠的生活枯燥無比，很多男工下班后無聊，便去其他廠找女孩子。平時工作之余，大家一起閑聊的也多半是與男女有關的話題。

我還是沒有辦法一下子適應那種生活，時不時地生出沮喪之情，也不和他們一起閑聊，總是獨自待在一個角落里想心思，想著小梅在教室里讀書的樣子。

我覺得自己長期如此也不是個辦法，在這種廠里上班又累又學不到東西，最主要的是工作環(huán)境也不好，各種油污粉塵污染，噪音也大，于是總想找機會離開。

有一天，我又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組長叫我去另一個車間幫忙搬運模具，他帶我進到一個大物料倉。去了我才知道，原來那里還有十幾個女工，她們身上都掛著QC（質檢）牌子。

我很少和女工一起干過活，站在物料堆旁邊低著頭，局促不安地不知道干什么好。

“你就把那些鐵片抱過來吧，你抱過來我分類?！币粋€姐姐模樣的女工對我說，“也別太累了，看你瘦得就剩排骨了，抱不動就用拖車推。”

她聲音柔軟，語氣中的關切之情使我的心變得熱熱的。我到東莞后沒有聽過別人跟我說“別累著”這樣暖心的話語，我耳邊響著的一直是“快！快！”“別磨洋工”這類的訓斥。

就這樣我認識了蘭姐。那天，我悶頭跟著她們運著貨物。那幾個女工邊干活邊互相調侃著，還不時地嘻嘻哈哈地對罵著。蘭姐不時地走過來叫我休息會，不要太累。旁邊的幾個大姐模樣的趁機來說她看上我了，我的臉漲得通紅，又羞又愧。

沒想到蘭姐竟用粗俗的話罵了她們幾句，反倒讓她們都急不可支地哈哈大笑起來。

不過那天我從她們的談話中知道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工廠愛情故事”。比如蘭姐的男朋友就是經常請她吃炒粉才走到一起的，有些男工去電子廠隨便請女孩吃個冰激凌就能拉上手。不得不說，女人們在一起八卦就是多，而且她們似乎在這方面很有天賦，在那種高強度的勞動下，她們竟然越聊越興奮，似乎感覺不到辛苦。

干了一上午，我全身仿佛被掏空了一般，光剩下累的感覺，累得不想呼吸了。到了中午吃飯的時候，蘭姐特意坐到我身邊，悄悄朝我碗里放了兩塊肉。我感動得要掉下眼淚，因為每個人最多就兩塊肉，這樣的東西在這樣的時候太貴重了，貴重得令人不敢相信這是能無價地饋贈的。

她對我笑著，眼神里有掩飾不住的溫柔與憐憫。食堂的飯菜幾乎沒有營養(yǎng)，每餐就一暈一素，加上我前面一個月靠方便面充饑，身體越來越虛弱?？梢哉f，那一刻我就因為這兩塊肉而開始對蘭姐產生了依戀。

干了一天的搬運，我累得萬念俱灰，那天下午開始就沒有精神聽她們閑聊。晚飯草草吃了幾口，回到宿舍便昏昏睡去了。第二天早晨醒來，才有了饑餓和周身疼痛的感覺。我掙扎著起床準備干啃一包面餅時，聽到樓下有人叫我。

我跑出去一看，原來是蘭姐，正拎著一袋東西示意我下樓。我慢慢走下去，才知道蘭姐給我買了一份早餐。真是來得太及時了，不過我那致命的虛榮心還是驅使著我假裝推脫了一番。最后我當然還是恭敬不如從命，但我不好意思在她面前吃，我怕一個女人看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

她大概不理解我的心思，一直說；“吃吧，還等啥？”接著又催我，“快吃，一會就涼了?！?/span>

我說我要回宿舍吃。她點點頭，我忘記疼痛跑回宿舍很快填飽了肚子。下樓時，她竟然還在等著我。周圍熟悉的工友看見我們走在一起，都沖著我詭異地笑起來。

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蘭姐從那天開始便時不時地給我送點吃的，她總說我太瘦了，看著讓人心疼。我也和小梅沒有中斷過通信，她說她的成績進步很大，應該能考上本科院校，我打心里為她開心。

第三個月開始，我的工資漲了兩百元，還完工友的錢外，我給小梅寄了400元，囑咐她安心備考。總吃蘭姐的早餐，我過意不去，便決定帶她去約上湖北大姐夫妻一起出去吃飯。

那天，蘭姐很是開心，還特意換上了一套粉色的連衣裙，看得出她是特意梳洗了一番。那天我才有心情看清楚她。我驚奇地發(fā)現她具備南方女孩的清秀溫婉，眼睛秀麗，睫毛很長，鼻梁纖巧，臉上的各個部位組合在一起特別和諧，透出一股迷人的女人味。

湖北大姐看見我?guī)е粋€女孩子前往，以為我很快地移情別戀，對我言辭之中頗有指責之意。我假裝不經意地講起蘭姐對我的關心和照顧，她才半信半疑地和蘭姐聊起家常話，還故意在她面前提起小梅。

我那時其實已經知道我和小梅之間已經是沒有多大可能了，但我和蘭姐之間又算是什么呢？在深夜，我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她和我的關系，常是我考慮的內容。

都說蘭姐有男友，可我一次也沒見過她出門約會，她也沒有跟我提起過。而我也慢慢地開始對她有了難以名狀的依戀之情，這種感情好像與愛情無關，具體是什么，我也不愿去想?？傊?，我的生活中開始有了她。

隨著我手中的錢充足起來，也由于蘭姐的相助，我的身體慢慢地在形式上和實質上都比以前有了長進，至少我的身體里開始洋溢著充沛的精力，有一種近二十年來從未體驗過的清新感，我似乎能聽到一種夜里植物拔節(jié)、種子破土的聲音。

這種發(fā)現叫我感到有點欣慰，我意識到自己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年輕男人，我發(fā)現小梅和蘭姐時不時地出現在我的夢里，小梅的影子總是那么模糊，蘭姐卻越來越清晰。

就在我差不多要忘記自己曾經想擺脫五金廠勞累的工作時，湖北大哥突然來找到我，說他準備去深圳投靠一個親戚，那個親戚在工地上承包一些小工程，待遇比我們在廠里好多了，也相對自由。他問我要不要跟他一起前往。

我自然是十分向往，當下表了態(tài)愿意跟隨大哥一起前去深圳。走之前，我約蘭姐外出吃飯，想試探她要不要和我一起前往深圳。對于這突然的變化，她顯得很是意外，低頭沉思了一會，苦笑了一會，嘆了一口氣，并沒作正面回答。

我知道我和她之間什么也不是，甚至不明確自己為什么想叫她一起去深圳，只是覺得她一個女人在五金廠有些苦。跟我離開也許會有新的轉機，可能會更好，也有可能變得更差。對此，我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我們吃完飯，便走到附近的公園去散步。到東莞幾個月了，我還是第一次有閑心出門溜達。我在前面走著，她在后面，公園的景色很美，但人卻少得可憐，稀稀拉拉幾個，估計大家都在流水線上忙著賺那可憐的加班費吧。

突然，她叫住了我，走上前拉著我的胳膊，說我的衣服破了，她得幫我補一補。說著她跑去買了針線，然后命令我在一個石凳上坐下。她蹲在我面前，低著頭，一針一針地縫補著。她的黑發(fā)十分濃密，耳朵很纖細，眉毛一根一根地排成弧形。我看到她光潔的脖子，甚至脖子以下的天鵝般的肌膚。

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張開雙臂輕輕把她擁入懷里。我感覺她略微愣了一下，就沒有再掙扎，順從地依偎著我，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我以為她會在此刻改變主意說要跟我走。沒想到不到兩分鐘，她就掙脫了我的手臂，紅著臉跟我說：“你別去深圳了，我掙錢給你，你回家復讀去吧。我供你讀大學?！?/span>

我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樣一句話，我的眼淚又流了出來。她對我的憐愛讓我覺得自己活著有了暖意，又讓我有點無地自容。遇到這樣一個女人，我大可不必為自己的命運悲嘆了，生活中并不是只有苦痛，也會有一些甜的。

為了不讓她失望，我連連點頭回答“好，好，好?！蔽仪那牡刈吡耍以趺纯赡芙幸粋€女孩子來為我鋪路，何況是對我這樣好的一個人。

到了深圳之后，工資的確增加了一倍，吃的也好了很多，還學到了很多社會知識，湖北大姐夫妻對我照顧有加。我依舊會給小梅寄點生活費，也給蘭姐去了幾封信，留了老板的聯系方式。可我從來沒有收到過她的回信。

小梅不負眾望地考上了一所本科院校，她一再鼓勵我也回去復讀，說她會在大學里等著我。我知道自己回不去了，我把這一年剩下的所有積蓄都寄給哥嫂后，繼續(xù)和湖北大姐夫妻跟著工地四處漂泊，大哥和我一樣在工地上忙碌，大姐則負責煮大家的飯菜。

有幾次我們也到東莞接過幾次活，期間我回去找過蘭姐幾次，她離開五金廠后又輾轉待過服裝廠和玩具廠，但都不太久。我也硬要塞給她一些錢，她死活不肯接受。我想帶她一起，一想著自己四處為家，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在外風吹日曬八年后，老板的業(yè)務越來越多了，湖北大姐夫妻兩個成為了其他工程的二老板，我也成為老板的得力助手，跟著他跑業(yè)務和監(jiān)督一些工程。后來，老板把他的侄女介紹給我，她是一個性格溫和、賢惠、能吃苦的女孩子。

我們婚后回老家買了一套房子，次年，女兒出生后，她留守老家?guī)Ш⒆?。后來為了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我們賣掉老家的房子，向老板借了一筆錢，在寶安買了一套房子，從此我才真正結束了四處漂泊的日子。

小梅成為了我的朋友，我們時不時地在微信上聊聊各自的近況。只是蘭姐早就失去了聯系，這些年我忘記了好多人，好多人替代了好多人，唯獨她，始終刻在我的心里。

我永遠記得在我窮困潦倒時，她跟我說過“別太累了”，我記得她悄悄朝我碗里放下兩塊肥肉，我還記得她給我送的每一份早餐，記得她給我縫補衣服的樣子……這些一直在我的記憶里，一直溫暖著我向前，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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