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圖 / 劉遠
▲青玉兔形佩
狩獵這種生業(yè)模式，在人類歷史長河中占據(jù)重要的地位。兔作為自然界中最常見的一種哺乳動物，最初作為狩獵所得肉食之一與人類建立了密切聯(lián)系。在中國，兔形象逐漸演變并神話化，與中秋、生肖等民俗文化結合起來，成為一種傳統(tǒng)文化流傳影響至今。透過對存世文物中傳統(tǒng)兔紋飾運用的研究，我們可以一窺中國傳統(tǒng)兔文化的發(fā)展脈絡。
傳統(tǒng)兔紋飾的主流形式
▲戈己雙兔耳簋
▲兔尊
中國兔文化源遠流長，目前所見最早的兔形象文物是距今5300多年的安徽含山凌家灘遺址M10出土的一件兔形玉飾。通過器物類型學分析，兔紋飾主流形式主要分為三大類：第一類為單純動物圖案裝飾形式；第二類為具有神話性質的“月中玉兔”“玉兔搗藥”裝飾形式；第三類為成組出現(xiàn)的十二生肖紋樣裝飾形式。
單純動物圖案兔紋飾與瑞兔觀念
兔紋飾的運用最初以單純動物圖案形式表現(xiàn)，具有較強的寫實性。新石器時代發(fā)現(xiàn)的兔紋飾文物較少，大量出現(xiàn)在商周時期，這一時期兔紋飾主要出現(xiàn)在玉器和青銅禮器上。如現(xiàn)藏于故宮博物院的商代青玉兔形佩和西周戈己雙兔耳簋，現(xiàn)藏于山西博物院的西周兔尊（1992年山西曲沃北趙村晉侯墓地M8出土）和玉兔佩，現(xiàn)藏于中國國家博物館的西周兔形玉佩等。古人視祭祀之禮為國之大事，商周禮器中兔紋飾的出現(xiàn)，表明瑞兔觀念已經(jīng)形成。
中國古代的瑞兔并不是所有的兔子，而是特指難得一見的白兔和赤兔。眾所周知，作為狩獵對象的野兔，其毛色為土黃色，無特異之處，是不會受古人崇拜的，因特殊基因影響而毛色變異的白兔和赤兔卻是稀有之物。古人將白兔和赤兔視為祥瑞，與古代的五行觀念是分不開的。中國先民用五行觀念來認識物質世界，并將五行配以五色?！吨芏Y·考工記》載：“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薄兑葜軙份d：“五行：一黑，位水；二赤，位火；三蒼，位木；四白，位金；五黃，位土。”于是五色便具有了象征意義，兼具五行和方位屬性。在這種觀念認識下，當人們見到純色之白兔和赤兔，自然將其視為祥瑞。
史書中亦有以白兔和赤兔為祥瑞記載，如《后漢書·光武帝紀》載建武十三年（公元25年）“九月，日南徼外蠻夷獻白雉、白兔”，《宋書·符瑞志》載“晉孝武帝太元十五年（390年）三月，白兔見淮南壽陽”，《舊唐書·代宗紀》載永泰二年（766年）“十一月甲寅，乾陵令于陵署得赤兔以獻”等。
隨著兔子祥瑞觀念的普及，單純動物圖案兔紋飾的使用也逐漸世俗化，弱化了其社會上層禮儀特性，以不同材質生活器具為載體，以或俏皮、或靈動、或乖巧的表現(xiàn)手法，出現(xiàn)在陶瓷器、漆木器上，是民間較為常見的一種吉祥裝飾圖案。
“月中玉兔”“玉兔搗藥”紋飾與中秋之兔
有民俗學者認為，古人將兔與月聯(lián)系起來的部分原因是因為兔的生理、生育特點與月的盈晦周期相對應，蘊含了古人樸素的月亮崇拜思想和浪漫主義情懷，是兔形象神話化的根源。兔子出現(xiàn)在月宮，最早見于屈原《楚辭·天問》“厥利維何，而顧菟在腹？”，顧是蟾蜍，菟即兔子，可見早在先秦時期，兔形象通過與月亮建立聯(lián)系開始走向神話。
“月中玉兔”形象的實物資料，在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的西漢帛畫中就有，彎月上描繪的有蟾蜍和奔跑的白兔。這里的白兔也有祥瑞含義，神話化的兔形象大多也是白兔。
▲陜西綏德四十里鋪墓門楣西王母仙界圖像畫像石拓片 （局部）
受漢代自上而下盛行的求仙長生思想以及西王母神仙觀念的影響，逐漸產(chǎn)生了搗制不死藥的兔形象。為何會選擇兔子搗藥，從晉代葛洪《抱樸子·內篇》“虎及鹿兔，皆壽千歲，壽滿五百歲者，其毛色白”的記載中可以一窺端倪，因白兔長壽，故由白兔來搗制不死藥便合情合理了。東漢時期，“玉兔搗藥”紋飾成為漢畫像石墓的一種重要裝飾紋樣大量出現(xiàn)，并與西王母成組出現(xiàn)。山東滕州出土的西王母畫像石，上層仙界圖案中，西王母端坐中間，右上方為玉兔搗藥。陜西綏德四十里鋪出土的西王母仙界畫像石，西王母正襟端坐，左側為一鳥首羽人面朝西王母跽座，左上角為兩只玉兔持杵搗藥?？梢?，“玉兔搗藥”紋飾是兔形象神話化的進一步發(fā)展，并成為象征神仙世界的一種定型紋飾圖案，然而此時玉兔與嫦娥還沒有關聯(lián)。
▲山東滕州漢代西王母畫像石拓片
關于嫦娥奔月的故事最早見于張衡《靈憲》中“羿請不死之藥于西王母，姮娥竊之以奔月”的記載。因與月亮共同的聯(lián)系，后來在“嫦娥奔月”故事流傳和演繹中，月中玉兔桂下?lián)v藥的形象便融入其中了。唐代，中秋節(jié)被認定為全國性節(jié)日。北宋時期，正式定陰歷八月十五為“中秋節(jié)”，此后中秋節(jié)成為我國四大傳統(tǒng)節(jié)日延續(xù)至今。
兔紋飾與十二生肖兔文化
《詩經(jīng)·小雅·吉日》：“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边@是生肖動物與地支相配在文獻中最早的記載。湖北云夢睡虎地M11出土的《日書》竹簡中有十二地支與十二生肖動物對應關系的內容：“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原缺獸名），巳蟲也，午鹿也，未馬也，申環(huán)也，酉水也，戊老羊也，亥豕也?！彪m然竹簡的記載與現(xiàn)行十二生肖稍有差別，但毫無疑問十二生肖已經(jīng)在先秦社會上流傳了。漢代，王充在《論衡·物勢》中對十二生肖進行了系統(tǒng)描述：“寅，木也，其禽虎也。戌，土也，其禽犬也。丑、未，亦土也，丑禽牛，未禽羊也?！?，水也，其禽豕也。巳，火也，其禽蛇也。子亦水也，其禽鼠也。午亦火也，其禽馬也。……酉，雞也。卯，兔也”，共記載了十一種生肖，《論衡·言毒》中又補充了“辰為龍”。至此，十二生肖與地支的配屬已經(jīng)成熟定型，與此后歷代流傳的十二生肖完全一致了。
官方史書雖仍以干支紀年，但民間以生肖紀年，并作為生年屬相，在漢以后逐漸流行開來。南北朝時，十二生肖俑成組搭配開始出現(xiàn)，隋唐至宋時大量運用，兔生肖俑也開始大量出現(xiàn)。從目前的考古出土資料來看，隋唐時期兔生肖俑多為陶質，形態(tài)多為兔首人身，常按固定的方位置于墓室四周及壁龕中，用來代表方位。如武漢市博物館藏隋代灰陶兔首俑，獸首人身，寬衣博帶，拱手盤膝而坐。陜西歷史博物館藏唐代彩繪生肖俑中的兔首俑，立姿，身著寬袖長袍，雙手拱于胸前。到了宋代，有十二生肖象征意義的陶俑演變?yōu)橐匀讼駷橹鳎靡詣游镄蜗笏苡谌讼竦念^冠之上或者置于人像懷中，如四川威遠縣永利村宋墓、福建連江宋墓所出生肖俑。
▲三彩琉璃手托兔人像瓦
▲隋代灰陶兔首俑
▲彩繪生肖俑
可見，宋代以前，具有十二生肖意義的兔形象主要以俑的形式作為陪葬品出現(xiàn)。宋代以后，隨著生肖文化的流行，生肖兔形象的應用也更加廣泛和世俗化，在銅鏡等生活器具上都能發(fā)現(xiàn)這一裝飾圖案，成為一種吉祥文化符號。如廣為熟知的圓明園青銅兔首，故宮博物院藏明代三彩琉璃手托兔人像瓦、明代白玉兔俑、明代十二生肖四神鏡等，都是常見的具有吉祥意義的實用器。
兔文化的發(fā)展嬗變
一方面，兔文化三種內涵的共同點是都具有吉祥的象征意義。另一方面，三者之間是有先后關系的，其中瑞兔觀念是最早產(chǎn)生的一種兔文化內涵；此后以“玉兔搗藥”的形象出現(xiàn)在神話故事中，逐漸成為中秋節(jié)的一種重要民俗傳統(tǒng)；再往后演變成一種紀年和屬相民俗文化。
▲白玉兔俑
▲十二生肖四神鏡
瑞兔觀念以白兔、赤兔為瑞，而神話的玉兔形象大多以白色兔子出現(xiàn)，可見瑞兔觀念對“玉兔搗藥”有深刻的影響。而生肖之兔被古人選擇用來配屬地支，也說明瑞兔觀念的深刻影響，同時兔生肖紋飾所蘊含的吉祥寓意，也是瑞兔觀念的延續(xù)。兩者一個是沿著神話路線發(fā)展，一個是沿實用性路線發(fā)展，但因為瑞兔觀念的共同聯(lián)系，兩種文化也建立了聯(lián)系。
中國兔文化源遠流長，結合史料記載和現(xiàn)有兔紋飾文物，我們基本能夠理清中國兔文化的發(fā)展歷程。新石器時代，兔紋飾已經(jīng)出現(xiàn)，并可能已經(jīng)萌生瑞兔觀念。到了商周時期，兔紋飾在玉器及青銅禮器上出現(xiàn)，史料中更是有用兔作為祭品的記載，這一時期瑞兔觀念盛極一時，并為此后兔文化發(fā)展、民俗化奠定了基礎。漢代，兔文化得到了較大的發(fā)展，搗藥神兔以及卯兔思想相繼流傳，其中搗藥形象更是在畫像石中大量運用。至遲在南北朝時期，卯兔思想逐漸演變成為具有紀年和生年屬相代表的文化現(xiàn)象。唐宋時期，是兔文化成熟和定型的關鍵時期，這一時期，玉兔搗藥與中秋節(jié)聯(lián)系起來，并逐漸成為四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中的一種文化符號。生肖之兔也逐漸成為一種重要民俗文化廣泛傳播。此后，兔文化的發(fā)展主要是唐宋時期主流思想的延續(xù)，傳承至今。
▲圓明園兔首
（本文刊登于《大眾考古》2023年01月刊，作者為河南鄧州市博物館文博助理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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