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篇文章里,我不吝筆墨講述了河南老家關于人祖爺伏羲和人祖姑娘女媧的傳說故事。伏羲女媧氏本為兄妹,后為夫妻,這種傳說在河南老家廣泛流傳,其實不僅在河南老家,而是在全國各地,乃至于西南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都有著多種傳說,在中國傳世典籍里,也有多種說法,在此,筆者羅列考證,以歸納的同時,給出自己的專業(yè)見解。
伏羲女媧為傳說中的三皇之首,關于二人的傳說故事,多見于先秦諸子散文,而史家不載,《史記》始于《五帝本紀》,說明司馬遷對傳說中的三皇是否存在是抱有懷疑態(tài)度的。后世唐司馬貞補《史記·三皇本紀》,多采雜說,成為一家,為后來史學家所褒貶不一。但傳說時代的三皇存在與否,從近人的研究成果中,我們可以管窺出一些端倪。
根據(jù)徐旭升先生及尹達先生(參見徐旭升:《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和尹達:《衷心的祝愿》)及后來學者的多重考證,加之于大量的考古出土實物資料,我們知道中國古史傳說時代的很多傳說故事都是有著一些歷史的淵源和質(zhì)地的。僅以伏羲女媧氏的傳說故事來看,就有很多從民俗學和人類學及歷史學和考古學方面值得肯定和弘揚的東西。
首先,關于史前大洪水的問題。
史前大洪水,在中國古代典籍及世界各地的傳說故事中,普遍存在,如西方經(jīng)典《圣經(jīng)》中關于諾亞方舟的故事,中亞蘇美人的大洪水的故事,古巴比倫的貝爾神惱怒世人發(fā)洪水毀滅人類的故事,印度的洪水故事、美洲印第安人的洪水傳說等等,以及中國傳說時代的堯舜時期洪水故事及大禹治水故事,中國西南少數(shù)民族傳說故事中關于開天辟地后洪水災荒故事(參見潘定智、張寒梅、楊培德:《苗族古歌》,貴州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臺灣阿美人的洪水與祖先傳說等等。在傳說故事中,洪水多為上天對人類的懲罰或者戰(zhàn)爭引起。如中國古史傳說的典籍記載:
共工之王,水處什之七,陸處什之三,乘天勢以隘制夫下。
——《管子·揆度》
舜之時,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
——《淮南子·本經(jīng)訓》
昔者共工與顓頊爭為帝,怒而觸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維絕,天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滿東。
——《淮南子·天文訓》
諸侯有共工氏,任智刑以強霸而不王;以水乘木,乃與祝融戰(zhàn)。不勝而怒,乃頭觸不周山崩,天柱折,地維缺。
——《史記·補三皇本記》
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折,地維絕,女媧于是煉五色石補天。
——《李憑箜篌引》
有上不難看出,大洪水故事在古史傳說時代是流傳頗廣的、時間非常長久的、范圍極大的一場地球大災難。這場災難使得史前人類大面積飽受其害。于是留下諸多的傳說和神話故事來。而這場大洪水的真實存在,現(xiàn)代的考古學及歷史地理學和古氣象學也為我們提供了重要的證據(jù)。
首先是在全球各大地區(qū)的考古發(fā)現(xiàn)中,在距今8000年到5000年的地層中,發(fā)現(xiàn)了厚達兩公尺的淤土層,如一九二二年,英國考古學家倫德納.伍利(C. Leonard Woolley),開始對巴格達與波斯灣之間的美索不達米亞沙漠地帶進行考察挖掘,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蘇美古國吾珥城(Ur)的遺址,并發(fā)現(xiàn)了該城的王族墓葬。在這個墓穴之下,伍利和他的助手們發(fā)現(xiàn)了整整有二公尺多厚的干凈黏土沉積層。經(jīng)過對黏土的分析研究后表明,這層干凈的黏土屬于洪水沉積后的淤土。伍利認為這個發(fā)現(xiàn)說明了美索不達米亞的古老傳說,以及圣經(jīng)上記載的大洪水是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歷史事件。另外在中國黃河中下游的龍山文化和齊家文化之間,也就是在距今5000年前后的考古遺址中,也發(fā)現(xiàn)了厚厚的淤土層,再次為我們證明了上古時代人類確實經(jīng)過毀滅性的洪水災難。不同種族散居世界各地,毀天滅地的大洪水災難一過,人們重新建立起文明。
其次,關于伏羲女媧二人的兄妹關系問題。
伏羲女媧都為中國的人文始祖,這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成為了不爭的事實。司馬貞在《補史記·三皇本紀》將伏羲氏、女媧氏和神農(nóng)氏共列為三皇,深刻說明了伏羲、女媧氏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地位。史籍載伏羲、女媧皆為風姓,可見在傳說中二者出于一姓,故應為兄妹。關于二者兄妹關系,在唐末李元的《獨異志》中記載最詳:“昔宇宙初開之時,只有媧兄妹二人在昆侖山,咒曰:‘天若遣我兄妹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跓熂春?。其妹即來就兄。”
伏羲女媧為兄妹關系不僅只見于典籍之中,而且全國各地及少數(shù)民族的傳說故事中也多有提及。如在陳州故事中的人祖爺和人祖姑娘的故事,甘肅天水伏羲、女媧兄妹的故事,山東鄒縣東西鳧山羲皇廟的傳說故事,中國東南地區(qū)苗族古歌傳說中的兄妹結(jié)婚的故事等等,都說明了伏羲女媧為兄妹關系。
當然事實上的伏羲女媧生活于中國古史的傳說時代的史前時期,究竟是不是兄妹關系我們無從考證。但從人類學及歷史學的角度考慮,伏羲、女媧在歷史典籍里多以伏羲氏、女媧氏的身份出現(xiàn),我們可以把二者作為史前氏族制度的兩個氏族來進行思考,這一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史前社會的人類以氏族形式群居生活在一起,氏族在發(fā)展過程中,隨著人口的繁衍和增長,同一氏族分裂為多個家族,這些家族又成為相對獨立的小氏族,再發(fā)展這些小氏族結(jié)成氏族聯(lián)盟——族團,族團有著自己共同的標志——姓,族團內(nèi)部的各氏族又分別有自己的標志——氏,內(nèi)部大家都為一個始祖,有著共同的血緣關系,故而互稱兄弟。而女媧為女性,伏羲為男性,可以看出伏羲氏、女媧氏時期應為史前社會由母系氏族向父系氏族過渡的階段,女媧領導著氏族中的女性成員組成靠采集為生的族團,稱為女媧氏,而伏羲領導著氏族中的男性成員,靠漁獵為生,稱為伏羲氏,兩者有著勞動分工,但又有著密切聯(lián)系,由此才互稱兄妹的。并且,我們從史料典籍中也可以看出,伏羲氏和女媧氏的勞動分工的確有很大差異,如《補史記·三皇本紀載》:
“(太皞庖犧氏)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旁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始畫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造書契以代結(jié)繩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儷皮為禮……結(jié)網(wǎng)罟以教佃漁。故曰宓犧氏?!?/span>
“(女媧氏)無革造。惟作笙簧。……女媧乃煉五色石以補天,斷鼇足以立四極,聚蘆灰以止滔水,以濟冀州。”
并且,關于同一族團結(jié)成聯(lián)盟,內(nèi)部分出多個氏族的觀點,我們可以在摩爾根的《古代社會》一書中找到大量例證,再次不述。
第三,關于伏羲女媧二人的夫妻關系。
伏羲、女媧二人兄妹結(jié)為夫妻的故事,在各地民間傳說中多有記載。這里面最為優(yōu)美的當屬于河南陳州故事、甘肅天水伏羲廟傳說和山東鳧山羲皇廟的故事了。甚至在河南陳州有太昊陵、西華有女媧故里等遺址,在甘肅天水有伏羲廟、畫卦臺等遺址,在山東有東、西鳧山和伏羲廟、伏羲墓和女媧墓,還有老磨臺遺址和爺娘廟等遺跡。當然這些都為后人所托偽而不值信任。但伏羲傳說和女媧傳說多在一起,并且多處皆指出二者為兄妹而夫妻,卻是給我們提供了一些歷史信息的。并且,在苗族古歌里,關于兄妹結(jié)婚,也做了細致描寫:
“……女媧和伏羲的爸爸很厲害,捉到雷神,放到家里,讓這兩個孩子看著。他爸爸要出去辦什么事情,對孩子說,你們千萬不要給他水喝。爸爸走后,雷神就懇求女媧和伏羲,要一杯水,兩個孩子很堅定,不給。
雷神裝可憐說,我渴死了,就一滴水也行啊。女媧心軟,就給了雷神一滴,結(jié)果雷神破掉封印,竄了出來,要毀滅世界,就是放大水淹啦。不過他還是很感激女媧和伏羲兄妹的,就給了他們一個葫蘆,讓他們藏在里面。
等女媧和伏羲出來的時候,天地就剩下他們倆人。女媧說,那個哥哥,我們得結(jié)婚,再生一批人出來。伏羲覺得這樣不好,他一向把女媧當妹妹的(就是他妹妹)。伏羲就跑,女媧就追,還說,我追上你就要聽我的。伏羲跑啊跑,后來就繞大樹跑,結(jié)果女媧很聰明,反方向跑,把伏羲逮住了,于是新人類就這么出來了。”
由上可以看出,不管是民俗學資料,抑或民族學的資料,以及典籍記載和民間傳說,都給我們提供了伏羲女媧為兄妹結(jié)婚的故事。而關于女媧、伏羲為夫妻的傳說故事,在中國歷代出土文物及畫像磚上,也有很多的反映。如:
武梁祠石室畫像第一石第二層第一圖、武梁祠石室左右室第四石各圖東漢石刻畫像
山東魚臺西塞里伏羲陵前石刻畫像
蘭山古墓石柱刻像
四川崇慶漢畫像磚
河南郟縣、鴻暢漢畫像磚群
隋高昌故址阿斯塔那墓室彩色絹畫(斯坦因得)
吐魯番古冢出土彩色絹畫(黃文弼得)
……
所有這些畫像磚、畫里,無一例外的都刻畫著伏羲、女媧交尾圖,畫像里面的伏羲、女媧皆為人首人身蛇尾,伏羲、女媧的蛇尾交纏在一起,意為交尾生育,在一些畫像里還有在尾下產(chǎn)生一個小人的形象。形象的說明了二者結(jié)合而產(chǎn)生人類的故事。因此,二者為兄妹而結(jié)婚,在典籍、民間傳說、及實物資料中,我們都可以找到充分的證據(jù)的。
但伏羲、女媧二人為兄妹,同姓不婚,二者結(jié)婚是明顯違背人生常理及道德禮儀乃至于不利于優(yōu)生優(yōu)育的。在史前時代的我們先民就知道同姓不婚之說,為什么二人還要通婚呢?
關于這一點,傳說故事里面找不出解釋的理由,于是強拉扯出大洪水后人類滅絕,只剩下伏羲、女媧兄妹二人,二人不結(jié)婚人類就不能繼續(xù)繁衍的說辭來,并為二者結(jié)婚找出種種巧合或者天意。甚至典籍和民間故事傳說中還有女媧補天和女媧造人的故事,更為伏羲、女媧兄妹為人文始祖增添了美麗色彩。
女媧補天:
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載,火濫焱而不滅,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精民,鷙鳥攫老弱。於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鼇足以立四極,積蘆灰以止淫水,民生背方州,抱周天,和春、陽夏、殺秋、約冬,枕方寢繩。
——《淮南子》
女媧造人:
俗說開天辟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做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繩于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貧賤者,引縆人也。
女媧禱神祠祈而為女媒,因置婚姻。
——《風俗通》
伏羲和女媧結(jié)為夫妻,繁衍或者捏造了人類,于是成為了人文始祖。而女媧因為是伏羲的妻子,也就成為了史籍所言的“女媧陰氏,佐伏犧治者也”。成為了伏羲的賢內(nèi)助和左膀右臂。但伏羲女媧的夫妻關系究竟是怎么確立的呢?二者是不是真的為兄妹通婚的呢?
其實這一問題我們沿著上面關于伏羲女媧為兄妹的關系討論下來也是不難解決的。史前時期的人類在長期的實踐和總結(jié)過程中,很早就認識到了“近親結(jié)婚后世不蕃”的弊端,由最初的群婚(雜亂婚)經(jīng)過血緣婚而發(fā)展到了族外婚,乃至于專偶婚。為了提高后代的身體素質(zhì),減少和降低后代子孫的疾病和死亡率,史前先民早早就認識到了同族團的人不婚的重要性。故而伏羲和女媧為同一個族團,原則上是禁止結(jié)婚的。但隨著時間的變遷,族團的人數(shù)越來越多,族團內(nèi)的不同氏族的數(shù)目越來越大,同一族團內(nèi)部的不同氏族的活動范圍越來越廣泛,彼此之間的血緣關系越來越淡薄,距離也越來越為疏遠,此種情況下就會出現(xiàn)方圓幾十里的范圍內(nèi)全為自己的兄弟姐妹不同氏族而同一族團的大氏族聯(lián)盟的出現(xiàn)。由此,族團內(nèi)部囿于習慣法,不能結(jié)婚,而短距離范圍內(nèi)又找不到別的族團,這就難免使得在血緣關系上相距較遠的同族團不同氏族之間,暨同姓不同氏之間,產(chǎn)生對同姓不婚的懷疑和思考。在血緣關系較遠的氏族之間,于是就會有敢吃螃蟹的人首先向舊的習慣法發(fā)起挑戰(zhàn),在同一族團內(nèi)通婚。而統(tǒng)一組團內(nèi)的成員又為同姓,故而,理論上就構(gòu)成了兄妹結(jié)婚的結(jié)果來。但經(jīng)過實踐發(fā)現(xiàn),血緣關系過于疏遠的同姓兄妹結(jié)婚并不會對子孫后代造成多大傷害,于是氏族制度在這種情況下,也就逐漸的解體,大的姓逐漸被小的氏所取代,成為了同氏不婚了。后來氏的范圍再次擴大,直接就取代了姓的作用,人類開始了以地域為范圍的同姓不婚制度了。從此角度考慮,伏羲氏和女媧氏應為同一族團下的兩個氏族部落的首領,同姓不同氏,故而結(jié)婚了,為同姓兄妹通婚。這一通婚,也正為史前時期族外婚的正常形式,是社會發(fā)展變遷的必然結(jié)果。并且,如果我們從伏羲氏和女媧氏為兩個氏族來進行分析,結(jié)果就應該為族外婚,甚至可以理解為伏羲氏為伏羲氏族,女媧氏為母系氏族,這本身是同一族團下的兩個氏族之間的通婚。若我們從伏羲、女媧為兩個同姓族團內(nèi)的獨立人來考慮,二者已經(jīng)進入了專偶婚時代了呢。
第四,關于二者躲難的葫蘆。
很多地方傳說關于伏羲、女媧受到神的旨意躲藏起來躲避洪水的故事中,所用的躲難工具是不一樣的。但多為兩種答案:葫蘆或者龜肚。流傳廣泛的是一只大的或者神迷的葫蘆讓伏羲女媧兄妹二人躲過了洪水浩劫,還有一些地方傳言為一只大龜使他們躲過了洪災。大龜躲災說明顯的與女媧斷鰲足撐天有關。但為什么多種傳說中都是以葫蘆為躲災工具呢?其實,這個葫蘆,根據(jù)民俗學家的考證,也有著深刻的意義的。
關于葫蘆的考證,最有成就的應該是聞一多先生。在起民俗學著作《神話與詩》一書中(聞一多:《神話與詩》,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1月第一版),對躲避洪水的葫蘆做了多方面的考證:首先先生從文獻上認為葫蘆和女媧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因為史載女媧氏做笙,聞先生認為古代的笙就是葫蘆做的,故而葫蘆是女媧的化身;再者《史記·三皇本紀》載伏羲為木德王,而葫蘆是草木植物,故而葫蘆是伏羲的化身。且在音韻學上,伏羲女媧與匏瓠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乃一音互換而來。故而聞一多認為葫蘆就是伏羲女媧,因此伏羲、女媧躲避洪水時用的就是葫蘆。
筆者認為,除了葫蘆是躲避洪水的用具外,在民間傳說中,葫蘆亦為多子的象征,是子孫后代繁衍昌盛的借喻,故而葫蘆來作為逃生工具,也應該有這樣的一種意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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