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中作品《梅花竹里無人見,一夜吹香過石橋》
前年老畫家彭先誠先生來竹庵做客,讀我書畫,笑說我是川美畢業(yè)畫家里的異類。
想起川美,想起電廠高高的煙囪,想起秋日黃昏時紅磚樓前落滿的黃葉,想起教室里靜靜燈光、顏料味道,記憶將我?guī)Щ啬切┟篮霉怅幚?。作別黃桷坪,匆匆十五年,想來都心驚。
我的學畫歷程,兒時一本《芥子園畫譜》、一本陸儼少的《山水畫芻議》,開啟了學習中國畫的門。兒時熏染,學院教學,學院派,再到現(xiàn)在的路子,回想起來真是奇妙的歷程。藝術改變了我個體生命,開啟了看這個世界的第三只眼。看世界、看人生,看藝術的新與舊、形式與流派、好壞與高下、表相與內在,解讀藝術家個體生命。藝術遵循基本規(guī)律和個人的生命軌跡。回首來路,雖走得崎嶇,一路下來,自在不羈。說是異類,可能和我的藝術觀有關。
中國畫里,除去形式、技法,我很在意其中的“機”與“息”。
蒙中作品《荊溪白石出》
在給朋友寫的一篇文章里,我這樣寫到:
“正月入春始來,紅梅開又謝,接著便是海棠。
今朝出門,園子里已是粉燦燦桃花綴滿樹,天地間的蓬蓬生機,最是在一年的初春里來得真切。
中國人心中的‘宇宙’、‘造化’、‘物理’、‘氣韻’,是要在這般山川四季里沐浴陶冶始能廓然明了的。他有別于西人眼中的世界,最是強調一個‘機’——人和人的機、人和物的機、物和物的機。得機方能化育天下萬物,方能有無盡生發(fā),方能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天地間萬緣相生以機,也因機而生出‘息’。物的息,人的息各自不同而各自成就。
蒙中作品《梅花圖》
蒙中作品《枯藤老樹昏鴉》
中國山水畫里,筆墨是這樣的機與息。丘壑也是。它是將這樣盎然盈然的天地至理蘊納于無聲。在宋人,心中孕著如此天地宇宙之丘壑,筆下恭謹虔敬,卻是這樣和自然之機、息相與無間;在元人,宇宙物理,得機忘筌之際,暗藏些氣韻情致,亦是這代人對機、息的一個化變生發(fā);至明清人,筆墨做主,卻是依然機蘊不盡,息自不同,各自吐納得活色生香。
古時畫論里講‘師古人、師今人、師造化”便是師一切可以師,終臻于這機、息二字里人、藝的剛好洽和’”。
蒙中作品《竹溪煙雨》
蒙中作品《唐人詩意·一》
中國畫里很多東西,比如寂靜空明,悠遠綿邈,渾然深厚,使我著迷。而我知道這樣的東西,要人的內在質地作為支撐。為人為藝,正如寫給朋友的一段話:
“清是不落塵埃,這有他與生俱來的氣質與審美指向,如這初春繁花微雨的隴陌,草木抽芽,油潤凈徹,具體到筆墨,所現(xiàn)是一種靜潔娟好,瑩潤通明;憨是篤實誠摯養(yǎng)成的一種態(tài)度,不棄不舍,執(zhí)著而樸健,是一筆不茍的恭敬周備,是出自心性的闊達綿袤,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的虔誠皈止;迂表面是與世相違,與古為徒,與世不合,其實是要寧做潮流的叛逆者,也不肯從俗隨流,丟棄大志;直則是傲然剛正,不事小巧,堂堂正正,以道為歸的一種精神境界,人生態(tài)度。
人存素心,往來這天地間,生機里,是絕不至于瑣碎、零亂以至于破滅,亦不會兇殘、無聊、貪婪、穢褻至于厭倦、麻木。不能得天地間這美好的機,生命便是枯萎凋零的種子,失去光澤?!?div style="height:15px;">
這些寫給朋友的話,不妨可以看做自己的內心獨白。
蒙中作品《唐人詩意·二》
人與畫,不論成就與高度。我想,到最后,應該像山野間淙淙的溪流,自在至真,自有源頭活水,又似一棵樹——蒼虬勁挺,倔強虬勁,孑然瀟灑,談笑在日月山川里。
最好的畫,有種神奇力量,不是題材形式、畫面處理、題跋印章等于淺層次的技術到位就能至。僅就中國畫而言,譬如范寬的《溪山行旅圖》,李唐的《萬壑松風圖》、文同的《墨竹圖》等,直面這類原作,總能感受到一種使人不敢輕易迫近的力量。
蒙中作品《白沙留月色》
這種力量我覺得是來自藝術家對造化、對人生、對所表現(xiàn)事物的洞徹和超越。冷眼地看,熾熱的愛。這樣的藝術家,生命中必然歷經(jīng)過靈魂的洗禮,自然的洗禮。
想起《瓦爾登湖》的作者梭羅,面對自然,面對自己,那樣的走進去,再走出來。
僅僅是執(zhí)迷于玩玩筆墨,弄弄詩書畫印,做成文人雅士,這樣的人不會成為一流的藝術家。一流的藝術家拿筆,寫文、寫字、畫畫都是誠摯通透、直見性命的。
夜半讀畫,隨筆記之,存以自警。
關于蒙中書畫的批評文字
蒙中作品《泛舟彈琴》
蒙中作品《竹石圖卷》
張興成:
讀竹庵的書畫和散文,忽然想到明人李日華的詩句:“竹光浮硯春云活,花氣熏衣午夢輕”。眼前浮現(xiàn)出竹庵的形象,竹影婆娑,忽明忽暗地映照在書齋的案幾上,窗外不時飄來的花香與鳥啼,喚醒了喜歡晚起的主人……這句詩是對中國古代文人閑情逸致的典型描繪,他們在竹光花氣中養(yǎng)活了一團春意思,在筆墨紙硯中寄托著一個個迷離的幻夢。竹庵畫從書出,書畫一體;在中國藝術遭遇古今之變,日益西化的大潮中,堅持與古為徒,繼往圣之絕學;為人為藝真誠虔敬,以培植天性,養(yǎng)心養(yǎng)氣為學藝之根本。
他的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對自然和人生的細膩把握與深刻體認。從兒時到青年的流年往事,過從人物,都能在他筆端鮮活復現(xiàn)。讀古人畫,進而想古人之面相體貌,知人論世,夢與古會。春花的燦爛,夏蟲的清唱,秋月的荒涼,冬雪的慘淡,墻角的野草,石上的懶貓,葉下的螞蟻,教堂的晚鐘……無不引來他的遐思與亂想。
除了寫字畫畫外,竹庵好佛學,喜歡閱讀《論語》、《莊子》和各種佛典,且多有心得;喜歡古硯、老墨、太湖片石以及各種雅玩,還喜歡游覽名勝,插花種草,品茶聽琴……生活簡單而安逸。興之所至時,在博客上寫寫游記雜感,與朋友分享得到的古硯和太湖石山子,或者談些自己對藝術、收藏和人生的感悟與理解。自在、散漫而悠游的狀態(tài),傳統(tǒng)文人式的生活潤澤與全面涵泳,使竹庵的書畫具有了難得的書卷氣和古韻。竹庵書畫中的淡定、寧靜和清逸,是這個躁動不安、唯利是圖時代的一個清夢。
蒙中作品《坐看云起時》
蒙中作品《松橋溪畫》
馬煒:
評價蒙中的山水畫,還是不能繞開一個老話題——文人畫。由于近現(xiàn)代特殊的政治、文化背景,一旦觸及這個話題,往往涉及美術以外的領域,因而道不清理不明,紛爭不絕。不過想來,既然已經(jīng)紛爭得糊涂不可開交,現(xiàn)在再多說幾句也無妨,大不了再添上一份糊涂罷了。
宋元以降的文人畫,追求逸趣高致,筆墨幽靜簡遠,鄙薄斤斤形似,崇尚氣韻生動。這實與思想領域的趨勢相一貫。其時的士夫們相信,自然萬物的生化之理,無始無終常存于宇宙間,人之為靈,即在善能去掉私意,察之,證之,覺之,從而最終將這個理實實在在地落在心上——理即在心上,心上存著理。這么一來,也就難怪前人將繪事一途看成了明理的手段。見得生化之理,這畫便是好畫,見得自然生生不滅的氣機流動,這山水便是好山水。不論神品還是妙品,講的是格調、筆墨,更是在講那畫中涵著對天地生化之道顯發(fā)的程度。這層意思早在宗炳、王微、謝赫那里便已透露無遺,宋元以后只是更加趨于成熟、精微。文人畫正是順著這層意思下來的,而如若一提到文人畫,眼前僅是浮現(xiàn)著四王、八大般的筆墨印象,并沒有看到整個傳統(tǒng)繪畫的發(fā)展理路,那只會是將文人畫愈看愈偏,愈看愈小了。人之體道,順其資性之質,故董源得山水之天真,倪瓚得山水之荒寒,程邃得山水之蒼渾,惲格得山水之秀逸。造化之道變化無窮,人的感應也就變化無窮。一人有一人的感應,自然一家有一家的山水,一家有一家的筆墨,你我不同,卻終能統(tǒng)歸于生化之理。要有感應,即須去私意,處處從一己的心上做功夫。去得盡,心上便無一事,全能感會得天機,與自然相接無一點罅隙。今日的所謂文人畫早已失掉這層精神。神已不在,形之焉附?眼見那些已經(jīng)淪為假古董的偽文人畫,裝著一副高蹈出塵樣,內里卻疲弱作態(tài),神意全無,又能如之奈何!
蒙中的畫或許會改變時下一些人對文人畫的看法。蒙中可以不做書家,不做畫家,但無論如何,他必是一個愛自然、愛生活、有皈依、有情趣的人。有意于技藝,成了私意,遲早會妨礙對道的體認,故藝術對蒙中而言只是第二等,存養(yǎng)此天真無私、活潑無礙之心才是第一等的事情。存得此心,自會生發(fā)出此藝,唯如此,那藝才顯得動人可愛,直接無做作。而這難道不正是文人畫的真髓嗎?蒙中的山水特為動人,正在他對自然的真切理解:
“天地間萬緣相生以機,也因機而生出“息”。物的息,人的息各自不同而各自成就。
中國山水畫里,筆墨是這樣的機與息。丘壑也是。它是將這樣盎然盈然的天地至理蘊納于無聲。在宋人,心中孕著如此天地宇宙之丘壑,筆下恭謹虔敬,卻是這樣和自然之機、息相與無間;在元人,宇宙物理,得機忘筌之際,暗藏些氣韻情致,亦是這代人對機、息的一個化變生發(fā);至明清人,筆墨做主,卻是依然機蘊不盡,息自不同,各自吐納得活色生香。
古時畫論里講“師古人、師今人、師造化”便是師一切可以師,終臻于這機、息二字里人、藝的剛好洽和。”
近年來,他的山水多與新安畫派有相合處,筆墨愈見純凈虛靈,這正是從存養(yǎng)此心、善師造化中得來。
作者簡介
蒙中
蒙中
1976年生于重慶市,別署弋陽舊民,齋名竹庵。
畢業(yè)于四川美術學院國畫系。
曾任重慶出版社編輯,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
有個人藝術專題介紹、藝術隨筆、藝術評論文章十余萬字發(fā)表于國內各專業(yè)報刊。
出版?zhèn)€人書畫作品集《中國當代中青年書畫家精品集。蒙中卷》、《筆墨舊約——竹庵蒙中的書畫藝術》、散文隨筆集《銀錠橋西的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