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篆刻創(chuàng)作理論這一塊,有三個重要概念是并列且層層遞進的,分別是“印中求印”、“印從書出”、“印外求印”。
“印中求印”指在創(chuàng)作篆刻作品時,從古印章中取法,不管是字法、篆法、章法、刀法,其核心思想是“印宗秦漢”,但在明清之后,也略略加入了從戰(zhàn)國璽印、隋唐印中取法的創(chuàng)作思想;
“印從書出”是“印中求印”的升級,指在創(chuàng)作篆刻作品時,除了從古印章中取法外,也從文人書法中取法,即將文人書法中的篆法引入印面,文人們有什么樣的篆書審美樣式,就會有什么樣的審美樣式呈現(xiàn)在篆刻作品中;
“印外求印”又是“印從書出”的升級,指在創(chuàng)作篆刻作品時,除了從古印章中取法以及從文人書法中取法外,又將篆刻作品創(chuàng)作的取資范圍進一步擴大,古代碑版、泉布、鐘鼎彝器、磚瓦、封泥等所有的古代文字載體中的文字及其審美樣式都被引入篆刻。
三種創(chuàng)作理論相對的遞進關(guān)系如圖所示:
(三種創(chuàng)作理論的遞進關(guān)系)我們現(xiàn)在看,這三種創(chuàng)作理論中,“印外求印”肯定是最高明的,因為它包羅萬象,涵蓋了所有的審美可能,使篆刻真正成為全面而立體的綜合藝術(shù),但如果深入思考,實際上“印從書出”也是“印外求印”的一種,因為它畢竟也是將取資目光從古代印章以內(nèi)移到了印章以外,從“印從書出”開始,印人們真正地擺脫了古代印章的審美限制,進入了相對自由的創(chuàng)作空間,因此相對來說,“印從書出”相較“印外求印”更具創(chuàng)新性,也更具有里程碑意義。今天我們就來說說“印從書出”的代表人物——鄧石如。鄧石如其人
鄧石如(1743-1805),原名琰,取字石如,自號頑伯,到他54歲的時候,因為要避嘉慶皇帝颙琰諱,廢名以字行。鄧石如是名門之后,累世的書香之家,只是到他這一代,已然漸漸沒落,寂寂無名了。到鄧石如9歲那年,家境已經(jīng)到了需要鄧石如“采樵販餅餌,日以其贏以自給”的地步,愈是如此,鄧石如愈是勤奮,學書不止,到17 歲時,他以篆書為鄉(xiāng)里一位“瀟灑老人”作《雪浪齋銘并序》,技驚四座,博得時人好評,名聲漸遠,從此踏上書刻藝術(shù)之路,以賣字、刻章自給。到了鄧石如23歲時,鄧石如又隨父到寧國、九江等地鬻書遠游。這一去,足跡遍及安徽、江蘇、浙江、山東、河南、河北、湖南、湖北、江西等省,據(jù)他的兒子鄧傳密在《東園還印圖序稿》中所稱,鄧石如:“每足跡所經(jīng),必搜求金石,物色賢豪?;虍旓L雨晦明,弛擔逆旅,望古興懷,濡墨盈斗,縱意作書,以紆洩胸中郁勃之氣。書數(shù)日必游,游倦必書,客中以為常?!保ㄞD(zhuǎn)引自穆孝天、許佳瓊編著《鄧石如》)
邊游邊學邊練習書法,鄧石如的青年時期就是這樣度過的。32歲時,鄧石如結(jié)識了清代書家“二梁”中的“北梁”——梁巘,書藝開始接觸古法,又經(jīng)梁氏推介,認識了金陵梅鏐兄弟,最終成為梅家的座上客,梅家是北宋以來的江左甲族,家富收藏,如《石鼓文》、《嶧山碑》、《泰山刻》《城隍廟碑》《三墳記》等珍品拓本無所不備。鄧石如到梅家之后,梅家的態(tài)度異常熱情,據(jù)包世臣《完白山人傳》載:山人既至,舉人以巴東故,為山人盡出所藏,復為具衣食楮墨之費。山人旣得縱觀,推索其意,明雅俗之分,迺好《石鼓文》、李斯《嶧山碑》、《泰山刻石》、《漢開母石闕》、《敦煌太守碑》、《蘇建國山》及皇象《天發(fā)神讖碑》、李陽冰《城隍廟碑》、《三墳記》,每種臨摹各百本,又苦篆體不備,手寫《說文解字》二十本,半年而畢,復旁搜三代鐘鼎及秦漢瓦當碑額,以縱其勢博其趣。每日昧爽起,研墨盈盤,至夜分盡墨乃就寢,寒暑不輟,五年篆書成。乃學漢分,臨《史晨前后碑》、《華山碑》、《白石神君》、《張遷》、《潘校官》、《孔羨受禪》、《大饗》各五十本,三年分書成。
1、梅家不僅是“盡出所藏”,甚至生活學習費用都是梅家提供,鄧石如得以衣食無憂,專心學習書藝,八年啊,相當于上了大學本科,又讀完了研究生;2、鄧石如前后斷斷續(xù)續(xù)在梅家住了八年,這是鄧石如眼界大開、書藝大增,不僅篆書大成,隸書也取得了相當?shù)某删停?、鄧石如天資之外,異常勤奮,如:臨帖都以100遍為準,而且在半年內(nèi)手寫《說文解字》20本。據(jù)載,鄧石如氣剛力健、體魄強壯,他出門游歷,常著布衣芒鞋,藤杖斗笠(可以見他的各種版本畫像),肩背被袱,風餐露宿,據(jù)何紹基的《石如鄧君墓志銘后記》載:所歷名山,攀援幽險,饑則擷草木實食之。夜間投寓,必研墨盈碗,縱筆作徑尺大字,以消胸中奇氣。
鄧石如一生甘于布衣,曾隨戶部尚書曹文埴以及兵部尚書、兩湖總督畢沅署做過短期的幕賓,至死仍是家徒四壁。或許正是因為他甘于清貧卻又全身心致力于書藝的原因,他沒有任何精神枷鎖,這促使鄧石如成了有清一代最偉大的書法家和篆刻家。趙之謙評價他“國朝人書以山人為第一”,沙孟海先生也稱贊“清代書人,公推為卓然大家的,不是東閣學士劉墉,也不是內(nèi)閣學士翁方綱,偏偏是那位藤杖芒鞋的鄧石如。”或者也正因為沒有任何精神枷鎖,沒有任何條條框框可以成為鄧石如開創(chuàng)篆藝的局限吧,他才能在篆刻上開出“印從書出”的新路。里程碑
他晚于浙派宗師丁敬,卻與浙派名家蔣仁同歲,比黃易大一歲,比奚岡大兩歲,也就是說,鄧石如所處的時代,實際上是“西泠四家”縱橫印壇的時期,當時的印壇,幾乎是天下一統(tǒng),清一色的“有個性的漢印”,不管是徽宗的沖刀,還是浙派的切刀,雖然完成印面的方法并不一樣,但實際上取法的都是漢印,屬于“印中求印”的范疇(徽宗更傾向于漢印里的鑄印,浙派更傾向于漢印里的鑿?。?。“印中求印”的創(chuàng)作方式(以漢印印式為例)是:1、確定印文內(nèi)容;2、從漢印里尋找這些文字(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有《繆篆分韻》《漢印文字征》一類的字典);3、依照漢印的印式對文字進行相對的篆法上的調(diào)整變化布排在印稿上;4、以沖或者切的刀法替代鑄鑿完成鐫刻;5、鈐蓋完成。這其中,最大的局限是需要鐫刻的印文,要漢印中出現(xiàn)過的文字,甚至篆法也是漢印里的篆法,再加上印式也是漢印的印式,簡直就是復刻漢印。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差別,徽浙兩宗宗師們“以刀立派”之后的差別,施刀鐫刻完成的方式并不一樣。這樣說吧,鄧石如完全處在北邊徽宗和南邊浙宗“印宗秦漢”“印中求印”創(chuàng)作模式的籠罩之下,如果他不創(chuàng)新,就沒有出路,就只能是一個跟隨者。還好,鄧石如不是這樣的人,以他宏大開闊的性格,他是絕不愿做一個跟隨者的。于是,他做了里程碑式的創(chuàng)新,就是將自己手寫的篆書直接挪移到了印面之上,當然,最初的嘗試并不成功,以書入印的嘗試讓印面像是一張寫了兩個篆字的紙片(特別是白文?。?。如圖:(鄧石如的兩方白文?。?/section>這兩方印,印中文字雖然還是漢白文印式的章法,平均占地,但是鄧石如用的篆法卻是鄧石如手寫的篆書風格,雖然文字布排得非常整齊,但是手寫小篆瘦長的字形與圓轉(zhuǎn)的線條與繆篆方正的字形與方折的線條處理方式完全不同。這種不同,直接導致印面出現(xiàn)大量不規(guī)則的“紅地”,使印面失去規(guī)整美,鄧石如自己也覺得不妥,于是,第二方“胸有方心身無媚骨”,他加了邊框。當然了,這種問題在朱文印里是不大存在的,因為朱文印有一種元朱文印式,所用字法篆法,正是小篆。因此,我們現(xiàn)在看,鄧石如的朱文印相對出色。如圖:(鄧石如的兩方朱文?。?/section>不管是帶邊框的“知白守黑”還是沒有邊框的“家在龍山鳳水”,雖然還略顯板滯(規(guī)整的漢印章法),但小篆細朱的流暢典麗之美仍然得以充分保留。顯然,不管是白文還是朱文,鄧石如的創(chuàng)作方法都與前人完全不一樣,他是典型的“印從書出”,其創(chuàng)作方法是:1、確定印文內(nèi)容;2、以手寫體篆書寫印稿(不拘章法,只以美為最終訴求);3、以沖或者切的刀法替代鑄鑿完成鐫刻;4、鈐蓋完成。顯然,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印人所受的局限性小了,自由度增加了,印人在開始創(chuàng)作時,再也不需要去各種字典里查字,只要這個字會寫,就可以拿來入印。這同時也有問題,就是這種模式需要印人有絕好的篆書書法功底,因為它用來入印的文字,就是印人的手寫體篆書。也就是說,要成為篆刻家,首先要成為書法家。這種創(chuàng)作模式,也是至今印學界最常規(guī)的創(chuàng)作模式。從此,印人的創(chuàng)作空間擴大了,一個印人有什么樣的篆書風格,就有什么樣的篆刻風格,鄧石如的創(chuàng)舉,對印人的意義太重大了:砸爛了鎖鏈,獲得了自由!鄧石如的另一項重要貢獻
除了“印從書出”,“書從印入”之外,鄧石如對于篆刻的另一重大貢獻是關(guān)于章法的,就是“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使透風”。這一句話來自鄧石如對中國書畫章法的理解,說得簡單點,就是加強對比,讓密實的地方更加密實,讓疏朗的地方更加疏朗。其作用是使對比更加強烈,矛盾更突出,以增加章法方面的審美比重。實際上,它的根源正跟鄧石如的篆書一脈相承,我們可以從他的篆書里找到同樣的疏密對比,比如我們看他的《白氏草堂記》:同一個字里,鄧石如的做法是,他會把字的某個局部進行筆畫的攢集,又會把字的某個局部留出足夠的空地,這種疏密對比的強化,適用于鄧石如所有的篆書作品逐字分析。鄧石如的疏密理論引入篆刻之后,主要體現(xiàn)在印面章法的安排,當然,也體現(xiàn)在單個字的疏密調(diào)整上,如圖:“江流有聲,斷岸千尺”是鄧石如的代表作,這方印我們無數(shù)次的拿來分析,它之所以成為代表作,就在于它的章法特征,真正是疏密對比強烈。江、岸、千、尺四字的疏,與流、有、聲、斷的密是全局章法的對比;單個字,我們可以看“江”字,三點水的密與“工”的疏同樣形成了強烈對比。再比如下面這些印作:我們仔細觀察鄧石如的大部分作品,其實都能找到“疏可走馬,密不透風”的影子。鄧石如的疏密理論,至后世被趙之謙強化繼承,隨后就是吳昌碩、黃牧甫、齊白石、趙叔孺等順利傳承,成了篆刻章法中的重要原則之一。鄧石如的遺憾
當然,鄧石如也有他的遺憾。他把畢生精力都放在了書法篆刻上,特別是篆刻“印從書出”方面的創(chuàng)新上,但他終其一生,也未完成白文印的“印從書出”問題,因為,手寫篆書的圓轉(zhuǎn)的線條在方形的印面上,總會形成無數(shù)的三角形“紅地”,這必然破壞印面的規(guī)整與秩序,使其顯得凌亂、破碎。方印面,圓線條,這本身就是一對不易調(diào)和的矛盾。吳讓之是刻竹起家,是終身事刀的人,其刀法已純熟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他以他的披削刀法去完成線條,使線條邊緣鋒穎顯露,借以強化方勢。又對白文手寫篆書結(jié)合繆篆進行篆法方面的調(diào)整,使手寫篆書完美入印,這彌補了鄧石如終生的遺憾。來看兩方吳讓之的白文?。?/section>顯然,這又是一系列的創(chuàng)新,鑒于本文的重點是鄧石如的“里程碑”貢獻,關(guān)于吳讓之對篆書篆法白文的改造,那是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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