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是虛無的發(fā)現(xiàn)，是面對死亡的驚覺；是對命運的無奈嘆息，是最脆弱個體生命的悲鳴。
也許這是生命旅途中的一個陷阱，任何一個人只有遇到這個陷阱的時候，才是一個真正成熟的人，我是誰？我要到哪兒去？我終于開始學(xué)習思考了。有的人會去思索，積極想了解它的意義，想去化解它，想去征服它，當然還是有無數(shù)的人根本不知道孤獨是什么。他們不是不會思考，而是拒絕思考?；蛟S這也是一種思考？一個人面對浩淼無際的大海，一個人面對一望無邊的長空。這時，孤獨就來了。孤獨絕不是一只容易對付的小綿羊，它經(jīng)常像一個魔鬼，總有一只挖掘機緊緊捏住你的神經(jīng)，或捂住你的心口，令人窒息，無法輕松地喘氣。
最容易發(fā)現(xiàn)孤獨這個東西的時候，是你的親人、好友不幸先你而去另一個世界，于是，你感到孤獨的襲擊和糾纏了。你的事業(yè)蒸蒸日上，在一片熱烈的掌聲結(jié)束后，你會感到孤獨，因為你比別人捷足先登，這時身邊的人反而退卻了。他們不與你同甘共苦、再也沒有兩脅插刀，拔刀相助的豪情了。你似乎高高在上，成了眾矢之的一只小鳥了。海明威、川端康成名成利就，事業(yè)達到頂峰，卻也無法抵擋孤獨與寂寞，他們終于明白靈魂的衰竭、江郎才盡才是天下最痛苦的事情。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如何東西可以排解他們內(nèi)心的孤獨?！案咛幉粍俸保耙挥[叢山小”的境地并不令人留足，知音難覓、曲高和寡，身邊的伙伴越來越少了。所以他們寧愿選擇悄然地離開這個過分熱鬧的世界。你的事業(yè)遇到低潮，那么，你身邊的朋友會在一夜間蒸發(fā)掉，他們害怕被牽連，害怕受影響。于是，你又剩下孤獨的一個人。人到“知天命”之年，你同樣也會感到孤獨，你感到歲月無情，青春不在，許多事情力不從心，即使你仍然雄心萬丈，但是世事艱辛非個人能力所能勝任。你想改變那些污濁、骯臟的世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你連身邊的一角都無法改變。
柏樹風骨 69.5x100cm 2016年2月
事業(yè)、友情、愛情；金錢、地位、名譽。有過，沒有過，追逐過，渴望過，欺騙過、榨取過。它們似乎都驅(qū)逐不了孤獨的影子。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會離開我們的身邊，都會化作一股煙云飄蕩……
塵世是熱鬧的，也有幾許留念的地方，但是畢竟它是暫短、紛爭、荒謬，甚至可惡、猙獰。熱鬧常常又被虛偽的、功利的、狂熱的、偏執(zhí)的、貪念的東西所遮掩。我永遠不能忘懷的是“十年浩劫”的熱鬧。一天二十四小時竟然總是在熱鬧中度過的，常常在深更半夜被一陣驚天的鑼鼓和鞭炮聲驚醒，為的是傳達“最高指示”的到來。這種熱鬧竟然整整延續(xù)了十多年！剛開始的時候我還很喜歡，但很快我就懷疑和發(fā)現(xiàn)了熱鬧后面的秘密。它們是輕狂、無知的鬧劇。于是，我拒絕了這種熱鬧，可是我馬上發(fā)現(xiàn)我是一個孤獨的小鳥，這種孤獨是毫無希望的絕望中的孤獨，這是一種威逼和強奸得來的“萬馬齊喑”、欲語無言、生不如死的死寂。十幾年來，人們都在沈睡，雖然表面上看來他們都興高采烈?？膳碌氖沁@是十億民族的沈睡。
終于，有一天，我千方百計地逃離了那片死亡的孤獨之地……
以前，有的人死了，要找許多人陪葬，秦始皇如此，連為他建造陵墓的工匠也不放過。就是小小的阿拉伯國王薩達納巴爾(Sardanapale)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但殺盡貴妃愛妾，連心愛的珠寶、馬兒也要一并誅滅，他們都害怕死后的永寂。所以肉身的孤獨并不可怕，心靈的孤獨才是永恒的死亡。只有少數(shù)人是例外的。蘇格拉底并不貪念肉身的暫短熱鬧與快樂，雖然，他和他的弟子們可以做到。但是他想抽離肉身的累贅和負重。決然地奔赴另一個更加遙遠、圣潔的地方，因為他堅信在那個地方里會有真正崇高的靈魂對話，他永不會感到孤獨。中國的屈原不也是如此嗎？“眾人皆醉我獨醒”那是怎樣的孤獨呀！耶穌、釋迦牟尼也有同感，他們都說肉身是暫短的、痛苦的，他們都千方百計勸喻人類想要擺脫孤獨與絕望的活的人生，一定要“修行脫苦?！保荒芗耐杏谖磥?。
生死之戀 81x92cm 2016年2月
中國人常說“靜而致遠”“遠” 是什么東西？是一種平靜、祥和的境界？還是一種無可奈何的悲傷感覺？還是一種無為的嘆息？佛家所說的“寂而能仁”真能做到嗎？還是希望我們?nèi)プ?？還是一種自我安慰和自我欣賞？
在我看來，孤獨常常是先苦后甜的一劑良藥，它有一種因果關(guān)系，它總是給你極大的精神和肉體考驗，需要勇氣、毅力，還需要智慧的引導(dǎo)。孤獨是一種奇特的土壤，好酒、好花都要在里面深深地扎根，它常?？床灰姟⒚恢?。只是一種心靈上的感覺與觸摸。它總是像太陽前面的烏云，有時極濃重，非要把光明擋住不可，然而，孤獨又是一種穿透烏云前驚見光明的喜悅。所以，別懼怕，勇者總是熱烈地喜歡它，懂得在適當?shù)貢r候擁抱它。這是一種劫后余生的大喜。
歲月崢嶸 81x91.5cm 2016年2月
四君子圖 89.5x97cm 2016年2月
與熱鬧相比，孤獨令我感到祥和和冷靜，逼使我找到自己的真正影子，它并不可愛，時常令我絕望、痛苦，令我感到生命的殘酷、冰涼、脆弱、無奈。但使我，有一點點對自己個體生命的體悟。我在顧影自憐的時候，學(xué)會了思考。即使我知道這種思考沒用，但是總比沒有思考要好。我要與它對話，當它來的時候，我會默默無言地對待它，我仍然像對待一個久違的朋友一樣，想請它喝杯酒。我永遠回避不了它的存在，即使不在我的身上，也會在你的內(nèi)心里找到它。人生對我來說如在茫茫黑夜中行進，我孤獨，我就思索，我愈思索，我就愈孤獨，孤獨成了終身的伴侶。
顫栗與驚覺是需要的，絕對熱鬧的后面是絕對的孤獨。我孤獨慣了，反而厭惡熱鬧。無論如何，我還是喜歡孤獨，畢竟我喜歡蒼鷹多過麻雀。孤獨是一種嚴酷的自我考驗與鞭打，是孤傲、寡歡靈魂的一種生存。孤獨不是拒絕一切朋友親情的薄情寡行，而是喜歡過一種合而不同、心靈獨立自主的日子。這是一杯自己最喜歡、最適宜的清茶，決非良酒美宴所能取代。對于一些人來說，孤獨是永恒的希望，這是無法輕取巧奪的代價。諾貝爾曾多次哀嘆說“我是最孤獨的人，沒有哪個人遭受的苦難和折磨比我更多?！必惗喾沂莻€失聰?shù)囊魳芳?，但留下了交響曲。倫勃郎是個被人拒絕定貨的畫家，但留下了《夜巡》。叔本華常伴幾十年的竟是一條小狗。李后主命不該當皇帝，李商隱命不該有愛情。如果沒有他們生命中的不幸和殘缺，如果沒有這種孤獨苦果的栽種，他們的東西何以能被后人千古傳誦？
如今，我終于明白了還有一種孤獨的生活和日子，這是一種心甘情愿的選擇與追求，一種高處的靜觀，一種漂泊、磨難后的“涅盤”，一種心如明鏡，但又醉眼惺忪，不愿惹塵埃，獨善其身的自愛和自縛。這是一種澄明的懷抱，大悟徹悟后的生活方式，這是生命中最后一塊綠洲與島嶼。
孤獨是有精神質(zhì)量的，有的人會在孤獨中永遠死去；有的人卻不會，他們會在孤獨中獲得永生！
林鳴崗
2004年12月于巴黎
入選《2005年中國散文精選》北京 2006《中華文摘》北京
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