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生來有病,而且是“疑難病癥”——從胎里帶出來的一種熱毒,延醫(yī)吃藥,白花了許多銀子,都罔無效應(yīng)。后來還是一個癩頭和尚給了個海上方并一包藥末做引子,這才能夠治好。那海上方的藥料一概都有限,只難得“可巧”二字:“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等等,熟悉《紅樓夢》的都知道,這里就不贅述了。這么坑死人的事,寶釵卻一二年間可巧都得了??梢娺@姑娘洪福齊天,有神仙護(hù)佑。
其他可巧的事也不少,但未必都是好事。
黛玉進(jìn)賈府,不過才六七歲,眾人見她年貌雖小,其舉止言談不俗,身體面龐雖怯弱不勝,卻有一段自然風(fēng)流態(tài)度。那么小的孩子,便舉止言談不俗,有一段自然的風(fēng)流態(tài)度,可見其先天基因不錯,后天教育又好。正是賈雨村說的:“怪道我這女學(xué)生言語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不凡,方得其女,今知為榮府之孫,又不足罕也?!边@真是俗話說的,“聰明有種,富貴有根”。
正是這么個妙人兒,卻有不足之癥,從會吃飲食時便吃藥,請了多少名醫(yī)修方配藥,皆不見效。更奇怪的是黛玉三歲時便有個癩頭和尚要化她出家,父母不從。那和尚便說:“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時,除非從此以后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可平安了此一生?!?怎么那么“可巧”,老天偏讓她父母早喪,在外祖母家依棲,身邊均為外姓親友(賈府中除了林之孝一家,好像就沒有姓林的了),偏又欠別人眼淚,怎么能不見哭聲?
天于絕代偏多妒,看來林姑娘這一生是用她的眼淚葬別人也葬自己——死黛玉者黛玉也,一切皆是命中注定。
襲人對寶玉,那是沒得說的,賈母也正是見她心地純良,克盡職任,因此派她服侍寶玉。用小丫頭佳蕙的話來說,“襲人哪怕她得十分兒,也不惱她,原該的。說良心話,誰還敢比她呢?別說她素日殷勤小心,便是不殷勤小心,也拼不得?!边@小丫頭看得十分清楚(比晴雯要聰明),“看官”也都明白,襲人為寶玉可謂付出了整個身心,誰能和她拼?可這從來講什么“世法平等”,“連那些毛丫頭的氣都受的”(傅家婆子語)的公子哥兒寶玉,頭一遭兒生氣打人,怎么就偏偏誤踢了對他最好的襲人?還使人家留下了吐血的病根!
好人無好報,真是造化弄人。
鴛鴦是恩愛夫妻的象征,可是鴛鴦姑娘卻一生不偶。有作家說她暗戀的是寶玉、賈璉,可是寶玉被襲人看得緊,無法插入,賈璉卻或許可能。鳳姐和鴛鴦開玩笑說:“你知道你璉二爺愛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討你做小老婆呢。”不見鴛鴦?wù)娴膼琅鷼?。因?yàn)橘Z赦那老色鬼要討她做小,鴛鴦以死抗?fàn)?,向賈母哭訴,說賈赦等怎么逼迫她,“因?yàn)椴灰?,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我這一輩子莫說‘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可賈赦還說了賈璉呢,怎么不見她提賈璉半個字?而且之后她再不和寶玉說話,見了寶玉就走,但是和璉鳳關(guān)系卻依然好。鳳姐夫婦覬覦賈母財產(chǎn),或許真有此心,鴛鴦可能也有意,誰知道跳出個大老爺,把她逼上了絕路。這還罷了,豈料書中又讓鴛鴦遇上了“鴛鴦”:驚破了司棋和潘又安的情事......
名叫鴛鴦,卻單宿單飛,偏又“無意遇鴛鴦”,這未免也太可巧了。
三春中最出眾的小姐探春素有男兒之志,卻偏偏是庶出,其母趙姨娘又是那么陰微卑賤,難免使人用有色眼鏡看她。好容易有了管家的機(jī)會,可以充分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才華,卻偏偏遇上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死了!
這位“舅舅”死得也太湊巧了!那時襲人已被王夫人定為準(zhǔn)姨娘,凡事有趙姨娘周姨娘的,就有襲人的(皆從王夫人分例上勻出),不久前襲人的母親死了,王夫人賞銀四十兩,而趙國基死,探春按舊例只給了二十兩,也難怪趙姨娘會嫌賞賜太少,鬧上門來,折辱自己的女兒。作為姨娘,那日子也夠辛酸的了,熬油似的熬了這么大年紀(jì),又生了探春和賈環(huán),這會子連那身份半明半昧的襲人都不如了,心里怎么不覺得委屈和憤懣?
三小姐好容易有一個出頭露面的機(jī)會,可剛上議事廳理政,就面臨這么一件棘手的事情,實(shí)在太趕巧,這曹公也太過冷峻了!
也是因?yàn)楣芗?,寶釵更是顯露了她的才干,在大觀園里搞承包制,小惠全大體,引得歡聲鼎沸,收獲了一片人心??烧且?yàn)檫@包產(chǎn)到戶,也惹出了麻煩,那些婆子一得了地方,比得了永遠(yuǎn)基業(yè)還厲害,一根草也不許人動,鶯兒因?yàn)椴烧r花嫩柳編花籃,惹出了一場風(fēng)波,害得春燕挨了她媽的打罵,一直鬧到了怡紅院……
“施政綱領(lǐng)”原本是好的,利人利己,誰想到自己的貼身丫頭卻因此觸犯了下層婆子的利益,惹上了是非,這也太巧了不是?
賈璉和鮑二家的偷情,安排得不算不周密,設(shè)置了不止一棵“消息樹”。豈料鳳姐因?yàn)榫瞥亮锟兆踊丶倚?,逮了個正著,醋海翻波,演出了一場鬧劇,給她的生日會添了不少調(diào)料,又使賈府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場景顯得更加喧騰。
晴雯在寶玉心中地位原來不及襲人,可是搬進(jìn)怡紅院尤其是補(bǔ)裘之后,她漸漸成了寶玉心中“第一等的人”。她愛寶玉,這是毋庸質(zhì)疑的。寶玉為應(yīng)付賈政查問而開夜車讀書,帶累著一房丫鬟皆不能睡,苦不堪言。偏巧金星玻璃(芳官)說有人從墻上跳下來,晴雯靈機(jī)一動,叫寶玉借口嚇著了裝病,還故意揚(yáng)鈴打鼓地鬧得眾人皆知,引起賈母發(fā)怒命令查賭,然后是一連串的連鎖反應(yīng),直到抄檢大觀園,王夫人聽信讒言逐出晴雯,生生的要了她的命!
晴雯被逐,以她的聰明靈巧,張揚(yáng)的性格,爆炭似的脾氣,又使力不使心,更兼眉眼像林妹妹,既招人妒怨又不知防備等,只是遲早的事。但是如果沒有那燈籠火把鬧騰的一夜,也許會來得晚一點(diǎn)。當(dāng)然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還有那位名字“善”而其實(shí)大不善的王善保家的,是她調(diào)唆著主子抄檢大觀園,察考姑娘,折磨不愛奉承她的丫鬟們,結(jié)果非但自己挨了探春一記耳光,被侍書數(shù)落,還查出了她外孫女兒司棋的私情,現(xiàn)世現(xiàn)報,只得自己打自己的臉,自己咒罵自己,可謂報應(yīng)不爽,實(shí)在也太“可巧”了......
類似的“可巧”書中還有很多。 常言道“無巧不成書”,偶然的巧合和誤會,往往會左右人的命運(yùn):或撮合了某對佳偶,比如《喬太守亂點(diǎn)鴛鴦譜》中的幾對少男少女;或鑄成了人物一生的悲劇,比如《魂斷藍(lán)橋》中的瑪拉和羅伊,《雷雨》中的魯媽母女。有時甚至?xí)膶憵v史,比如諾曼底登陸——機(jī)密文件丟失卻絲毫沒有泄密,短暫的天氣好轉(zhuǎn)為登陸提供了寶貴的時機(jī);美軍一批部隊因海流偏離了航向、幸運(yùn)地弄錯了登陸地點(diǎn),而這一地區(qū)的德軍防御相當(dāng)虛弱;因?yàn)椤跋L乩赵谒X,沒有批準(zhǔn)這樣的大規(guī)模調(diào)動軍隊”、使德軍貽誤了戰(zhàn)機(jī)等等,勝利屬于上帝眷顧的盟軍。
《紅樓夢》中一件件“可巧”的事使我們看到了世事的復(fù)雜,命運(yùn)的吊詭。曹雪芹以他的如椽大筆,匠心獨(dú)運(yùn),為我們留下了這部百讀不厭的偉大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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