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王二邀您,一起寫漢字!
王二不知說過多少遍了,但王二還是要說。寫母親的文字,王二每次讀了都不知道該如何評論為好。甚有此篇,讓王二閱之,不由垂淚!
母愛如海,母愛如天。海那么大,怎樣才能說盡它她的大呢?天那么高,怎樣才能說盡她的高呢?
唯有無語!唯有無語!王二,默默不已!
編者按
夢之思 /關山月
“幾日來不曾安睡,精神不濟,是因為秋來了,秋來的時候,滿眼蕭瑟。滿眼蕭瑟的時候,心緒便似蒙上了細雨,有一些迷茫了。我不曾在秋的季節(jié)里長喟而悵寥廓——我不是壯士。
但昨夜我又夢見了娘,娘在夢中那么可憐。我在夢中懷疑我遺棄了娘,于是我驚醒。我在思忖我為什么遺棄了我娘,然后緩緩醒過來,才知道是夢……但我清醒后記起,我確乎很長時間沒有回去伺候娘了……”
這是2005年秋天的一段日記。那時,娘還在世,我經常想娘,想得血淚斑斑。然而工作總是很忙,時間總是不由我來支配,所以陪娘的機會就少得可憐。
今年夏天,娘趁我暑假的消閑時間,在我的陪伴中悄悄地走了。忙完喪事之后,我坐在娘的碑前,默默垂淚。對娘,我不能嚎啕,從來不能,娘生前說過,不允許我這樣的。
在我的生命見證中,娘是唯一一個真心求死的人。娘病了很多年,孤獨了很多年,痛苦了很多年。而今想來,娘的病,娘的孤獨和痛苦無一不是我的罪過!她因生我而獲病,她因養(yǎng)我而病重,她因想我而哭壞雙眼,她又因疼惜我的勞累而決然離去。因此,想娘的感覺與想爹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我從娘那里攫取了太多的母愛,我在娘那里又虧欠了太多回報。除了物質,我給娘的太少了。而我卻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祈求娘能早日超脫。
想娘需要很大的勇氣,需要一個安靜的空間,一個人,慢慢地將所有的悲苦流瀉出來。匆忙中的想念對娘是一種褻瀆。所以我很少去想,想時就要保證整個世界和整個我都是屬于我娘的。
想娘!
娘出生在一個破敗的農家,外祖母重病在床,不能自理。外祖父抽大煙賣掉了家里所有的東西——包括外祖母的褲子。娘和舅舅經常一連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十多歲的娘便帶著五六歲的舅舅在天寒地凍的時候搜遍四處的莊稼地尋找可以充饑的東西——遺留在田里的谷穗、土豆、玉米顆?!钡接幸惶炷飳嵲诨畈幌氯?,外祖父把她聘給了爹,那一年娘十四虛歲。外祖父得到了十五塊錢,娘得到了一個冬天的口糧——五斗高梁。
第二年娘嫁給了爹。娘成了奶奶的丫鬟,全家的苦工。娘每天推碾,準備全家的一日三餐。奶奶不許娘上炕吃飯,娘說那個時候她和爹都不知道什么叫結婚,他們互相連話都不說。
后來欺負娘的奶奶死了,后來娘和爹都長大了,再后來娘生了八個子女,因為家境不濟,無力養(yǎng)活太多的子女,溺死了兩個姐姐,又夭折了一個哥哥,剩下兩個哥哥兩個姐姐和我。娘生我的時候只有自己一個人,那個時候娘已經因為喪失子女傷透了心,看見剛出生的我“胖乎乎”的,娘再也舍不得遺棄我——盡管爹已經給我選擇了一個不錯的領養(yǎng)人家。娘哭著要求爹給我扯了新布做了小衣服和蕎麥皮褥子,然后我健康幸福地在自己母親的懷里活了下來。
娘以后什么時候說起這段往事都十分得意:因為她的堅決,我們五代貧苦的農家出了一個秀才,而且使她孤獨病痛的晚年有了唯一的指望和依靠。
其實我并沒有很好地回報娘,但我卻執(zhí)著地從她那里不斷地尋求、索取著我所需要的東西:娘能行的時候,我索取她的庇佑;娘不行的時候,我索取她存留給我的記憶,借以安慰自己的疲憊和悲哀。
天暖的時候,我會想起娘在田里的勞作。她胖胖的身軀蹲在地上,吃力而又熟練地薅鋤苗間的野草,或者和生產隊其他的女人們掘出長成的蘿卜。有時,我餓了,找到田里去,她便揀最大最嫩的蘿卜給我一個讓我充饑。娘和爹是不一樣的,爹是個講原則的老實人,公家的東西就是公家的東西,不允許自己和孩子隨便動的。而娘是從容而現(xiàn)實的,她只要保證我不挨餓,生產隊的蘿卜我可以吃,玉米也可以拿回去一兩個煮熟來吃。娘會“狡黠”而機敏地教給我如何將玉米和蘿卜藏起來不讓隊長發(fā)現(xiàn)?,F(xiàn)在想起來,娘的樣子其實很可愛,是一個貧寒的日子里真實的母親的可愛。
天冷的時候,我會想娘年壯時的樣子。想那黃亮亮的冬陽還照著我的窗戶,我冷得不愿動。是娘從院子里回來——也許剛喂了雞,也許剛收了洗過的衣服,也許剛攆羊羔歸圈——她順手拿了生火的柴,還有簸箕里的炭回來,她也說著“好冷”,但她有條不紊地生火,做飯,和我閑聊。我就那樣穩(wěn)穩(wěn)地坐在炕頭,回答著我要吃什么,我想要什么,浪費著她灑在身上的無邊的母愛……
不,我說錯了。母愛是有邊的,它不受空間的約束,卻經不起時間的磨損。我如今要承受冬的寒冷的時候,已經沒有了娘從寒冷里歸來為我營造一切溫暖的福分了。所以,一個母親的衰老和殞逝一定伴隨著兒女成長的遺憾。
娘不是那種慈愛得一點脾氣都沒有的母親,我的淘氣便屢屢招來娘的責罵,有時甚至是責打。不過娘的責打比起爹來是十分地無力了——爹用鐵鏈,娘只用巴掌。她的性格較有棱角,好惡全在臉上,喜怒形于色而現(xiàn)于行,不會隱瞞的。這是她在兒媳那里不能茍安的原因。她的骨頭硬,從來不肯和誰服軟,兒女也不行。
但娘是那樣重感情的人,外祖母已經去世五十九年,她都不能提起,提起時就會泣不成聲!我初一的時候,因患關節(jié)炎行走不便,而每周不得不步行往返二十里到校和回家,于是“企圖”退學。爹發(fā)現(xiàn)后一步一鐵鏈將我一路打出村去!我真切記得娘在后面哭喊!天已經黑了,她一路跟著我,把我直送到學校去。她在學校宿舍的冷炕上睡了一夜,吃了兩頓稀飯的小米粥,然后一生為我抱屈!她總是阻止我將掙來得錢隨便給人——我的哥哥姐姐們。她說他們從來不知道我是怎樣在苦難中念成的書!他們只知道剝削!她哭,她撫摸著我的手,痛哭出聲。我讀初二的時候,娘端豬食崴了腳,腳腫成一個難以辨認的紫塊。娘不能走路,甚至疼得睡不成覺。我徹夜未睡給娘用酒花搓摩,那腫一夜之間竟然散了很多。娘很感激,之后逢人便夸我是多么孝順,她卻不說自己原是為供我念書才養(yǎng)豬受傷的!
后來爹死了,娘成了孤雁。她一個人守著和爹一起住過的小土屋,又過了十年。夜間寂靜的時候,她一個人獨坐院中想爹。她說,哪怕爹是一個鬼魂,只要回來,她也歡喜。她說有幾次她的確聽到了爹的腳步聲,那聲音很熟悉,她不會聽錯的。我相信娘一定聽到了爹回來的腳步,娘是至死都頭腦異常清晰的人,她一定沒有聽錯!
然而娘的身體不允許她一直守著老屋。爹死后十年,娘搬到了大哥院中的一間下房。那屋子沒有窗戶,朝東捅了兩個窟窿,可以透進一些陽光來。冬天很冷,夏天很熱。娘在那屋子里,吃著兒子們不能按時送來的無可選擇的飯食,在一日日加重的病痛中,熬過一年又一年。但是娘不肯跟我一起過,她要死在兒子的炕上。
娘的苦痛是我的罪惡!
娘死前我伺候了五天,日夜難眠。娘說得很清楚:“我就累你這幾天。”那天上午,她吩咐我不要鋪張浪費,棺木要好點,房子要四合角院,其他差不多就行了。中午的時候,天熱得出奇,娘突然想吃雪糕。我冒了酷暑買來六只雪糕,喂娘吃了一只半。吃過之后,她對大嫂說要和他們討老賬了!五點來鐘娘肚子疼,到六點時開始昏迷。其時只有我在她的身邊。七點半鐘的時候,她永遠地安睡了……
我為娘穿好十幾年前就為她置好的壽衣,給她穿好零五年我在北京買的手繡軟緞鞋,為娘清淡淡修飾了一下。沒有了病痛折磨的娘顯得很平靜。我平生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端詳娘的面孔:安寧而美麗。我不曾想過娘最美麗的時刻是在她的生命結束之后。而我便更加明白我之所有,俱是母親所賜,而我的智慧、美麗、堅強都是遠不能及娘的,痛哉我母??!
從娘那里,我認識了生命的全部內涵。艱難和苦痛,勞累和單調。愛怨榮辱,煙雨茫茫。
在想娘的時候,我看輕了這世界。
2007年秋
作者簡介:關山月,山西雁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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