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www.sina.com.cn 2012年01月17日 16:32 收藏界
海派翹楚 誰領(lǐng)風(fēng)騷
—趙之謙、吳讓之“海派”考略
浙江 李烈初
近代我國繪畫流派中,以上海畫家的“海派”時間較早,人數(shù)較多,影響較大。說起“海派”,一般都以趙之謙(1829-1884年)、吳昌碩(1844-1927年)為開山人物、領(lǐng)軍人物、“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吳昌碩雖是浙江安吉人,但在上海時間長、活動多、成就大,說他是“海派”大師,當(dāng)之無愧;至于趙之謙,既非上海“寓公”,也沒在上海賣過畫,似乎與“海派”掛不上鉤,搭不上界。
一些近代畫史、文學(xué)筆記中,凡提到上海畫壇的,都沒提到趙之謙。如蔣寶齡的《墨林今話》、黃協(xié)塤的《淞南夢影錄》、張鳴珂的《寒松閣談藝瑣錄》、黃賓虹的《古畫微·滬上名流之畫》等。
趙之謙系浙江會稽(紹興)人,咸豐九年(1859年)31歲時考中舉人,三赴北京會試未中。同治十一年(1872年)44歲至江西候補(bǔ)知縣,50歲任鄱陽縣令,后調(diào)奉新、南城縣令,56歲卒于任。
由于家道中落、太平軍戰(zhàn)亂等原因,趙之謙確曾賣過畫。他在所作《沒骨鐘馗圖》軸上自題:“廿年賣畫求生活,畫得鐘葵(同‘鐘馗’)都沒骨。問我何為畫此乎?唯唯否否妝(裝)糊涂。年年五月五,近近遠(yuǎn)遠(yuǎn),家家戶戶,鐘葵無數(shù),志在趨時,萬不宜直摹古,標(biāo)題猥鄙宗語錄,朝夕拜觀當(dāng)人譜。此幅乃居杭州作,同治九年歲庚午?!?圖1)同治九年(1870年),趙之謙42歲,上推“廿年”,則為道光三十年(1850年)開始賣畫。二十年間,除在紹興、杭州賣畫,還到北京、溫州、黃巖、福州賣過畫,但從未到過上海。最近,我看到一位先生寫到趙之謙,說是“后來到上海賣畫”,很可能出于推想,并無事實(shí)根據(jù)。
那末,稱趙之謙是“海派”開山祖的是誰呢?王伯敏《中國繪畫史·清末的繪畫》中說:“一種銳意求進(jìn)、大膽革新的趨向因而產(chǎn)生,沖破了嘉、道以來畫壇上一度比較沉寂冷落的局面,出現(xiàn)了新興的‘海上畫派’。這個畫派,起于趙之謙,盛于任頤、吳昌碩,是近百年繪畫發(fā)展史上有著較大影響的畫派?!蓖醪粲衷凇扒昂E伞钡淖宰⒅姓f:“關(guān)于‘海派’,潘天壽分為‘前海派’和‘后海派’。稱趙之謙和任頤為‘前海派’,稱吳昌碩為‘后海派’?!?/p>
潘天壽的話出于何處?我查了些資料,終于在潘天壽《花鳥畫簡史(初稿)》一文中找到了原話:“咸、同間,會稽趙撝叔(之謙),宏肆古麗,開前海派的先河,山陰任伯年繼之,花鳥出陳老蓮(洪綬)、參酌小山(鄒一桂)、撝叔,工力特勝,允為前海派的突出人材。光、宣間安吉吳昌碩,初師撝叔、伯年,參以青藤(徐渭)、八大(朱耷),雄肆樸茂,稱為后海派領(lǐng)袖。”他認(rèn)為,清朝的花鳥畫,在咸豐、同治年間,可以趙之謙為代表,筆力雄健,既富傳統(tǒng),又創(chuàng)艷麗,實(shí)開“海派”之先河。
趙之謙的繪畫,有兩種不同面貌。一種是得自傳統(tǒng)的古樸勁挺;另一種是出于創(chuàng)新的鮮明艷麗。如我藏一幅趙之謙的扇面《菊石圖》(圖2),構(gòu)圖簡約,筆力躍動。寥寥數(shù)筆,實(shí)勝多多。趙之謙“廿年賣畫求生活”,而賣畫是買方市場,像《菊石圖》,陽春白雪,一定賣者寥寥。當(dāng)時諸多買家,往往要求題材吉祥、色彩鮮艷、畫面充實(shí)(明朝曾有人要畫家在空白處添畫“三戰(zhàn)呂布”)。趙之謙為了“求生活”,不得不“從俗”、投人所好,畫出鮮艷熱鬧的作品。如《叢菊圖》(圖3)、《歲寒三友》(圖4),說明為投買家所好,不但要鮮艷、充實(shí),還要新奇。
趙之謙“從俗”的作品,雅俗共賞,頗受好評。如精研俗文學(xué)藝術(shù)的鄭振鐸,在《近百年中國繪畫的發(fā)展》一文中說:“(趙之謙)常常以濃艷豐厚的色彩,布置了全幅的牡丹花、桂花等等的季節(jié)性的花卉,雖是滿滿的一幅,卻毫不顯得擁擠,更沒有雜亂之感。他是在艷裹濃妝里呈現(xiàn)出他自己所特有的下筆如風(fēng)的、既緊密又瀟灑的、奇妙的結(jié)構(gòu)。他給予后人的影響是很大的?!?/p>
我想:潘天壽所說的趙之謙“開前海派的先河”,就是鄭振鐸所說的“給予后人的影響是很大的”。但我轉(zhuǎn)而又想:“海派”形成于何時?前期有哪些著名畫家,特別是花鳥畫家?趙之謙真的給了他們很大影響嗎?讓我們回顧一下歷史:道光二十年(1840年)鴉片戰(zhàn)爭,英帝國主義的槍炮叩開了清朝閉關(guān)自守的大門。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清政府與英國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南京條約》,強(qiáng)迫中國開放廣州、福州、廈門、寧波、上海五地為通商口岸。上海由一個小縣城迅速變成中國第一大城市。中外船舶,云集黃浦江,各行各業(yè)的人涌至上海。上??涨胺睒s,作為上層建筑的畫壇,也隨之興旺起來。原來集中于揚(yáng)州、蘇州、杭州的畫家,“亦皆于于而來,僑居賣畫”。當(dāng)趙之謙在紹興、杭州、北京、溫州、黃巖、福州等地賣畫取得一定成就時,上海早已涌現(xiàn)了一批著名畫家。我們試將他們的生卒、專長排一下隊(duì):
費(fèi)丹旭(1801-1850年),號曉樓,湖州人,擅畫人物,亦工山水、花卉。
朱熊(1801-1864年后),號夢泉,嘉興人,擅畫花卉竹石。
張熊(1803-1886年),號子祥,嘉興人,擅畫花卉、翎毛。
胡遠(yuǎn)(1823-1886年),字公壽,松江人,擅畫山水、蘭竹、花卉。
虛谷(1823-1896年),僧,俗名朱懷仁,歙縣人,擅畫花果、禽魚。
任熊(1823-1857年),字渭長,蕭山人,擅畫山水、人物、花鳥、草蟲。
朱偁(1826-1899年),號夢廬,嘉興人,擅畫花鳥、翎毛。
蒲華(1832-1911年),字作英,嘉興人,工書畫,擅花卉,尤長墨竹。
任薰(1835-1893年),字阜長,蕭山人,工人物、山水,尤擅花鳥。
這些“海派”前期著名畫家的花鳥畫,都有很高水平,試舉數(shù)例:
如張熊《秋花草蟲圖》(圖5)、虛谷《松鶴延年圖》(圖6)、任薰《花鳥圖卷》(局部)(圖7)、朱偁《桃花白頭圖》(圖8)、蒲華《歲寒三友圖》(圖9)。
試將這些圖畫與趙之謙的花卉作一對比,深覺環(huán)肥燕瘦,各盡其妍;欲加甲乙,難兄難弟。硬要說趙之謙開了這些“前海派”畫家的“先河”,實(shí)令人難以首肯。
綜上所述,趙之謙沒在上海賣過畫,不是“海派”中人,不是“海派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也不可能是前期“海派”的“開先河者”。因此,不必把趙之謙與“海派”硬綁在一起。實(shí)事求是,將趙之謙與“海派”脫鉤,既無損于“海派”的光彩,也無損于趙之謙在畫史中應(yīng)有的地位。
細(xì)考畫史,細(xì)研“海派”畫家活動的先后傳承關(guān)系,我覺得“海派”確有一個開先河的人物,他就是吳讓之。吳讓之(1799-1870年),原名廷揚(yáng),字熙載、讓之(也作攘之),號讓翁(也作攘翁),后以字行,江蘇儀征人。秀才,擅詩、書、畫、印,作寫意花卉,風(fēng)韻絕俗,為時宗尚。傳世作品如扇面《石榴圖》(圖10),從上方出枝,斜伸至左下方,構(gòu)圖十分巧妙。果實(shí)、枝葉,均用沒骨畫法,落筆不多,而又形神兼?zhèn)洹W笊辖穷}字:“幼樵大兄大人屬,熙載?!庇秩缟让妗赌贰?圖11),自左方出枝,斜向右方。前后相疊,疏密有致。駕輕就熟,落筆似風(fēng)。左上題字:“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蘭谷大兄先生屬,讓之弟熙載?!?/p>
50余年前,我在杭州收藏過幾件吳讓之的書畫,至今還存兩件。一件為《歲寒三友圖》(圖12),紙本單條,肆筆畫怪石,占位置較大,石后有梅花伸向右方,復(fù)轉(zhuǎn)而向左,直出頂端。梅后畫硃竹,映襯全圖皆活。左上側(cè)題字:“歲寒三友,同治甲子冬月,吳讓之寫生?!笨磥恚嫾沂且悦?、竹、石為“歲寒三友”的。還有一件為《枇杷圖》(圖13),紙本單條,畫枇杷三叢,果、葉皆茂。構(gòu)圖略作S形,淡著色。右上側(cè)題字:“從來金刻(通克)木,何來壓枝黃。白石翁有此本,讓之撫(摹)之?!苯?、木、水、火、土,五行相生相克。金克木,斧鋸伐木;現(xiàn)從木中生出了金彈(枇杷),是何道理?題句十分有趣?!鞍资獭奔疵鞒螽嫾疑蛑?。沈周傳世作品有數(shù)幅枇杷,吳讓之見到的可能是這一幅(圖14)。沈周(1427-1509年)工山水,且擅畫寫意花鳥,自稱系繼承南宋畫僧法常的衣缽。但從他的《枇杷圖》看,還在工、寫之間,沒有放開。吳讓之此圖,名為臨摹,實(shí)屬自創(chuàng)。當(dāng)然,也得力于沈周之后“青藤”(徐渭)、“白陽”(陳淳),乃至“八大”、“八怪”們對寫意花鳥的共同推進(jìn)。但是,吳讓之在繼承的取舍上有理有則,他舍棄狂、怪,近乎寫實(shí),力求形神兼?zhèn)?,雅俗共賞。他筆下的枇杷,個個熟透,動人朵頤;他筆下的葉子,水墨淋漓,層次分明;他筆下的枝條,勁挺堅(jiān)韌,足以載重。他的寫意花果,正是“海派”中正宗的寫意花果。比起趙之謙來,實(shí)有過之而無不及。
吳讓之工詩詞,精考據(jù),著有《匏瓜室詞》《通鑒地理今釋》。他還擅長各種書法,如篆書四條屏《梁吳均與宋元思書》(圖15)、隸書七言聯(lián)(圖16)、行書《錄黃庭經(jīng)軸》(圖17),莊重凝煉,筆墨酣暢。《伯山詩話》稱他:“書法之妙,直欲凌轢(超越、壓倒)儕輩,方駕古人,詩才幾為書名掩矣!”吳讓之的書法、篆刻宗包世臣,是包世臣的嫡傳弟子;而包世臣又是鄧石如的嫡傳弟子。楊翰詩曾稱:鄧、包去世,吳讓之獨(dú)步大江南北矣!
吳讓之、趙之謙、吳昌碩,都是詩、書、畫、印全面發(fā)展的人。三人沒有見過面,也乏詩文、書畫交往,但在篆刻上是有過交往、傳承的。吳讓之比趙之謙年長30歲,趙之謙出道時,吳讓之已負(fù)盛名。趙之謙三十幾歲時,見到吳讓之刻的幾方印章,大為嘆服。他在自用印《會稽趙之謙字撝叔印》的內(nèi)側(cè)刻道:“息心靜氣,乃得渾厚。近人能此者,揚(yáng)州吳熙再一人而已!”有人認(rèn)為:趙之謙刻“吳熙載”為“吳熙再”,屬于誤刻。其實(shí),“熙載”意為“弘揚(yáng)功業(yè)”,出于《書經(jīng)》,趙之謙絕對不會刻錯。他的刻“載”為“再”,出于避諱。同治皇帝名“載淳”,他登基(1862年)后,吳讓之不再使用“吳熙載”的名字。某出版社編印的《中國花鳥名畫鑒賞》中,收入一幅吳讓之的《月季圖軸》,落款作于“己巳年”(同治八年即1869年),署名“讓之弟吳熙載”,顯屬偽造。
幾年后,趙之謙的好友魏錫曾(稼孫)到了江蘇泰州,訪吳讓之于一個頗為冷落的小廟中,出示趙之謙所刻印蛻(拓片)。吳讓之見到一個遠(yuǎn)在浙江的年輕人對他贊譽(yù)備之,十分激動。盡管自己目力衰退,已多年不刻印章,還是熱情奏刀,刻了兩方白方印章,托魏錫曾轉(zhuǎn)贈趙之謙。一方為“趙之謙”,邊款刻:“撝翁名印,讓之六十五歲作”;還有一方為“二金蜨(蝶)堂”,是趙之謙的堂號,邊款為“撝叔先生削正,讓之六十五歲作”(圖18)。魏錫曾在泰州時,集吳讓之刻印百余方,拓印20份,取名《師慎軒印略》?!皫熒鬈帯钡摹吧鳌敝赴莱?,字慎伯,晚號倦翁。吳讓之自題《印略》:“六十年刻以萬計(jì),從未留一譜,自知不足存耳!”誠屬虛懷若谷。后魏錫曾至北京遇到趙之謙,贈以一份印譜,趙寫了一篇長跋,稱贊吳讓之“宗鄧氏(鄧石如)而歸于漢氏(漢代人刻印),年力久,手指皆實(shí),謹(jǐn)守師法,不敢逾越,于印為能品”。趙之謙得吳讓之贈印兩方,同好妒羨,嘆為奇遇,傳為佳話。1951年,方節(jié)庵(約)輯晚清印人四大家吳讓之、趙撝叔、胡匊鄰、吳昌碩印譜。吳讓之印即輯《師慎軒印稿》,還附了一幅《晚學(xué)生像》(圖19)?!巴韺W(xué)生”是吳讓之名號之一,所以這幅像就是吳讓之像。
吳讓之更比吳昌碩年長46歲。吳讓之曾寓居蘇州,同治十一年(1872年)吳昌碩到蘇州時,吳讓之已逝世兩年。吳昌碩刻印接近吳讓之風(fēng)格,對吳讓之十分崇拜。如在自用印《俊卿大利》的邊款上刻:“此刻流走自然,略似儀征讓翁?!庇衷谧杂糜 秴强∏洹返倪吙钌峡蹋骸按丝逃行牡锰帲Р荒芷饍x征讓老觀之?!本把銮百t,自思賡續(xù),略有所得,恨不能請長眠地下的前賢起來看一看,作一首肯。這是何等激動的心情呀!
應(yīng)該說,每一個擅長詩、書、畫、印的藝術(shù)家,一定是詩、書、畫、印齊頭并進(jìn),全面發(fā)展的。吳讓之的篆刻印章成就很高,影響很大,特別是對“海派”的影響很大,則其書畫影響,也必相同。遺憾的是這方面的文史資料很少,近有人議論:吳讓之的書法水平很高,對“海派”影響很大,而對繪畫的影響,還是很少談到。好在蔣寶齡《墨林今話》已提到吳讓之曾到上海賣過畫,而他的傳世作品正可展示他的實(shí)際水平,可供后人予以恰當(dāng)評說。
吳讓之的生活十分坎坷。據(jù)《清朝野史大觀》卷十:“儀征吳讓之明經(jīng)(秀才)熙載,聲名重一世,然貧甚,且子又不肖,晚年寄居僧寮,孑然一身。書聯(lián)自嘲云:‘有子有孫,鰥寡孤獨(dú);無家無室,柴米油鹽?!?/p>
同治九年(1870年),吳讓之在貧病交困中去世。一代大師,如此成就,如此下場,生前孤獨(dú),死后寂寞,評說乏人,曷勝浩嘆!
(責(zé)編:李禹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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