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倡、九儒、十丐”這幾個字在剛剛粉碎“四人幫”時,是一個使用頻率頗高的詞組。中國大陸的許多人在批判“四人幫”大搞文化愚民政策、不尊重知識和知識分子時,常把元朝人這段發(fā)自己朝代牢騷的牢騷話當成歷史加以引用,有一位近年才崛起的“歷史學家”甚至由之推斷,元朝立國到亡國近百年間沒有舉行過一次科舉考試。由于這位史學家頗有名氣,有相當一部分喜歡“文化快餐”的人相信了他的話,于是,又一個誤區(qū)出現(xiàn)了—— 眾所周知,科舉制度是隋朝以后各王朝設科考試選拔官吏的制度,系由分科取士而得名。公元587年,隋文帝楊堅廢除世族壟斷的“九品中正制”,設志行修謹、清平干濟二科。煬帝楊廣時始置進士科。唐代于進士科外,復置秀才、明法、明書、明算諸科,又有一史、三史、開元禮、童子、道舉等科。至武則天時則天本人親行殿試,并增設武舉。其由皇帝特詔舉行者,稱為制科。一般的史學著作或工具書,在談到科舉制度時前舉唐、宋,后舉明、清,很少提到元代,遂給人造成一種錯覺,以為元代根本就沒有舉行過科舉考試,實際情況卻并非如此。 大漠深處有“綠洲” 元代究竟是否舉行過科舉考試,我們還是應該讓《元史》來說話。 《元史·選舉志》:“太宗始取中原,中書令耶律楚材請用儒術(shù)選士,從之。九年秋八月,下詔令斷事官術(shù)忽斛與山西東路課稅所長官劉中歷諸路考試,以論及經(jīng)義、詞賦,分為三科,作三日程,專治一科,能兼者聽,但以不失文義為中選。其中選者復其賦役,令與各處長官同署公事。得東平楊奐等凡若干人,皆一時名士?!?/p> 太宗即元太宗窩闊臺,太宗九年即公元1237年,耶律楚材是蒙古時代一個最為有名的賢相。這段歷史告訴我們,蒙古立國之初確實行過科舉考試,考試中選者享有免除徭役、賦稅,與長官同署公事的權(quán)利,并且點出了第一批中選者中的榜首楊奐的名字。 也許有的人要斤斤計較蒙古帝國與元帝國之間的區(qū)別,認為開科取士的是蒙古,元代根本未曾開科取士,這話也不對。 我們不妨再引一段《元史》。 《元史·選舉志》:“(元世祖至元)四年九月,翰林學士承旨王鶚等請行選舉法。遠述周制,次及漢、隋、唐取士科目,近舉遼、金選舉用人與本朝太宗得人之效。以為負舉法廢,士無入仕之階,或習刀筆以為吏胥,或執(zhí)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販鬻以為工匠、商賈,以今論之,惟科舉取士最為切務……帝曰:‘此良法也,其行之!’中書左三部與翰林學士設立程式,又請依前代立國學,選蒙古人諸職官子孫百人,專命師儒教習經(jīng)書,俟其藝成,然后試用。” 此舉因故未果。 到了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九月,當時的丞相火魯火孫、留夢炎等人又一次重新建議開科取士,雖然也因故未果,但當時的科舉取士的方略卻確定了下來。 到了元仁宗愛育黎拔力八達皇慶二年(公元1313年)十月,當時的中書省官員又上書給皇帝,稱“科舉事,世祖、裕宗累嘗命行,成宗、武宗尋亦有旨,今不以聞,恐或有詛其事者。夫取士之法,經(jīng)學實修己治人之道,詞賦乃摘章繪句之學。自隋、唐以來,取人專尚詞賦,故士習浮華。今臣等所擬,將律賦省,題詩小義皆不用,專立德行、明經(jīng)科,以此取士,庶可得人!”——建議皇帝重開科舉,不過范圍比隋、唐時代縮小了,只有德行、明經(jīng)二科。 元仁宗立即準其所請,并頒下一道詔書。這位皇帝大人在詔書中說:“惟我祖宗,以神武定天下。世祖皇帝設官分職,征用儒雅,崇學校為育材之地,議科舉為取士之方,規(guī)模宏遠矣。聯(lián)以眇躬,獲承丞祚,繼志述事,祖訓是式。若稽三代以來,取士各有科目,要其本末,舉人宜以德行為首,試藝則以經(jīng)術(shù)為先,詞章次之,浮華過實,朕所不取。爰命中書,參酌古今,定其條制!” 元仁宗延祐元年(公元1314年)八月,元帝國所屬各州、郡、縣遵從皇帝的旨意推選出“賢者、能者”參加科舉考試。 公元1315年2月,各州、郡、縣推選出來的士子會試京師。 愛育黎拔力八達雖然是個蒙古人,但他所下的詔書可一點也不“蒙古”。 在他所下的詔書中對哪些人可以參加科舉考試,考試的內(nèi)容,甚至監(jiān)考人員的組成都作了明確的規(guī)定。 我們首先看看哪些人可以參加考試: 詔書上說的是:“年及二十五以上,鄉(xiāng)黨稱其孝悌,朋友服其信義,經(jīng)明行修之士”——用現(xiàn)在的話說就是“德才兼?zhèn)洹闭叻娇梢詤⒓涌荚嚒?/p> 考試的內(nèi)容: “蒙古、色目人第一場經(jīng)問五條,《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nèi)設問,用《朱氏章句集注》。其義理精明,文辭典雅者為中選?!蓖ㄟ^了第一場考試之后,接著考第二場:“第二場第一道(題)以時務出題,限五百字以上。” “漢人、南人第一場明經(jīng)、經(jīng)疑二問,《大學》、《論語》、《孟子》、《中庸》內(nèi)出題,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復以己意結(jié)之,限三百字以上;經(jīng)義一道,各治一經(jīng),《詩》以朱氏為主,《尚書》以蔡氏為主,《周易》以程氏、朱氏為主,已(以)上三經(jīng),兼用古注疏,《春秋》許用三傳及胡氏傳,《禮記》用古注疏,疏限五百字以上,不拘格律?!钡谝粓鐾ㄟ^以后,考第二場:“第二場,古賦、詔、誥、章、表內(nèi)科一道,古賦、詔、誥用古體,章、表四六參用古體?!苯又堑谌龍?,“第三場策一道,經(jīng)史時務內(nèi)出題,不矜浮藻,惟務直述,限一千字以上?!?/p> 所有這些都通過之后,漢人、南人作一榜,一榜第一名“賜進士及第,從六品”,第二名以下稱為“及第二甲”,皆授給正七品的官職,第三名以下皆授正八品官職。 蒙古、色目人只要通過兩場就可賜進士及第(因為他們漢文化水準較低)。 為了保證科舉考試的公正性,詔書中還規(guī)定了監(jiān)考人員:總監(jiān)考由監(jiān)察御史和廉訪司官員擔任,分監(jiān)考由知員舉、同知員舉等人擔任。 元仁宗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春三月,經(jīng)過嚴格考試,蒙古人護都答兒,漢人張起巖等56位士子,及第、出身有差。 雖然時斷時續(xù)但絕非曇花一現(xiàn) 有些懷疑元代曾經(jīng)開科取士的人,面對筆者從浩如煙海的史籍中找到的史料,也不好斷然否定元代有過科舉考試,但他們卻認為元代的科舉,不過是一現(xiàn)的“曇花”而已。 持這種觀點的人結(jié)論下得也未免有些過早了。 除了延祐二年開科取士以外,元帝國還時斷時續(xù)地舉行過許多次科舉考試。 其中較為有名的有: 延祐五年(公元1318年)三月。此次共有護都達兒、霍希賢等50人“金榜題名”。 元英宗碩德八刺至治元年(公元1321年)三月。此次共有達普化、宋本等64人金榜題名。 泰定帝也孫鐵木爾泰定元年(公元1324年)三月。此次共有捌刺、張益等86人獲金榜題名的殊榮。 泰定四年(公元1327年)三月。此次有阿察赤、李黼等86人金榜題名。 元文宗圖鐵木耳天歷三年(公元1330)三月。此次考試,蒙古人篤列圖,漢人王文燁等97人金榜題名。 元惠宗妥歡貼睦爾元統(tǒng)元年(公元1333年)三月。此次考試,蒙古人同同,漢人李齊等一百余人金榜題名。 其后兩屆——公元1336、公元1339年因故未曾開考,到了公元1340年又重開科考。 從上面的史料(均引自《元史·選舉志》)中我們可以看出:從公元1315年到公元1340年,近三十年的時間里,元帝國幾乎每隔三年就搞一次全國性的科舉考試,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有近六百名士子——包括蒙、漢各色人等獲得了“金榜題名”的殊榮。 除了天順帝阿速吉八、明宗和世●及寧宗懿璘質(zhì)班,因在位時間太短(不到一年)以外,其余仁宗、英宗、泰定帝、文宗、惠宗(順帝)均都在金殿廷試過士子,成為當時的一大盛事。 元代的科舉考試工作分得很細,甚至對于名落孫山者,元帝國的高層決策人也盡可能地給予了關(guān)懷——有好事者不妨與前朝及后代的不第士子們的落魄作一個比較。 《元史·選舉志》載,早在仁宗延祐年間,當時的丞相帖木達兒阿散和平章李孟等人就上書給仁宗皇帝,建議朝廷對于“下第舉人,年七十以上者,與七品流官致仕,六十以上者,與教授,元有出身者,于應得資品上稍優(yōu)加之,無出身者,與山長、學正?!币院笥忠?guī)定“蒙古、色目人年三十以上,并兩舉不第者,與教授”,“漢人、南人年五十以上,并兩舉不第者,與教授”。 上述史料中提及的“教授”乃是當時的學官名,并不是今天我們常說的“教授”。此官雖然不過是位居提督學事司之下的一個小芝麻官,但卻能享受“勞?!贝觯瑢τ谀切梆┦赘F經(jīng)”的書生們來說,也不失為一種安慰。 讀者諸君所了解的科舉考試,往往只是小說或影、視作品中的考試,對于真正的考試所知者甚少,舉個例子來說,我們常聽人說“金榜題名時”乃是與“洞房花燭夜,久旱逢甘霖,他鄉(xiāng)遇故知”一樣的人生四大喜之一,可是金榜題名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真的是個什么樣子,卻難說出個子午卯酉,《元史》上說得卻很明白。 《元史·選舉志》:“三月初四日,中書省奏準以初七日御試舉人于翰林國史院。定委監(jiān)視官及諸執(zhí)事。初五日,各官入院。初六日,撰策問進呈,俟上采取。初七日,執(zhí)事者望闕設案于堂前,置策題于上,舉人入院,搜檢訖,蒙古人作一甲,序立,禮生導引至于堂前,望闕兩拜,賜策題,又兩拜,各就次。色目人作一甲,漢人、南人作一甲,如前儀。每進士一人,差蒙古宿衛(wèi)士一人監(jiān)視。日午,賜膳。進士納卷畢,出院,監(jiān)試官同讀卷官以所封策第其高下,分為三甲進奏,作二榜,用敕黃紙書揭于內(nèi)前紅門之左右。(皇帝接見)前一日(亦即三月初六日——引者),禮部告諭中選進士,以次日詣闕前,所司具香案。侍儀舍人唱名、謝恩、放榜。擇日賜恩榮宴于翰林國史院。押宴以中書省官,凡預試官并與宴。預宴官及進士并簪花至所居。擇日恭詣殿廷,上表謝恩。” 整個有元一代,搞了那么多次科舉考試,而且規(guī)定了那么詳細的考試規(guī)則,錄取辦法,甚至還對“名落孫山”的年紀偏大者都作了妥帖的安排,那么,為什么還有人要造它的“謠”,說它沒搞過科舉考試呢? 其原因是較為復雜的,歸納起來有以下幾個方面: (1)“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心理作怪。元代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由少數(shù)民族實行統(tǒng)治的全國性政權(quán),遼、金、五胡十六國雖然也是“蠻夷”之人當皇帝,但他們所轄國土畢竟只是中國領(lǐng)土之一部,“東方不亮西方亮,黑了北方有南方”,民族文化矛盾不是很激烈,至少沒有達到白熱化的程度。而元代的知識分子面對的卻是“天下烏鴉一般黑”(他們自己心理上是這樣認為的!)的現(xiàn)實,與遼、金等少數(shù)民族政權(quán)相比,元帝國的最高統(tǒng)治者大多漢文化水準較低,所以,一些“懷才不遇”的知識分子覺得自己“不才君主棄”,忍不住要發(fā)一點牢騷。 (2)蒙古立國,若是從太祖鐵木真就任成吉思汗的公元1206年算起,到元太宗九年(公元1237年),三十多年間未曾開科取士,太宗以后到元仁宗延祐二年(公元1315年),近八十年間又??撇蝗?,雖然高層決策者中有不少人力主重開科考,但那些莘莘學子們卻并不了解這些高層機密,他們看到的只是“士無入仕之階,或習刀筆,以為吏胥,或執(zhí)仆役,以事官僚,或作技巧販鬻以為工匠、商賈”這些怪現(xiàn)象,所以才發(fā)出“八倡、九儒、十丐”的牢騷,后世有讀書不求甚解而又喜歡驚世駭俗者遂因之“推導”出元代未舉行過科舉考試。 (3)有些文學史在敘及元代文學,尤其是元曲的興旺發(fā)達時,往往認為,正是由于元朝統(tǒng)治者對知識分子的不重視,不行科舉考試,才使得有才華的知識分子轉(zhuǎn)向文學,尤其是元曲、雜劇等的創(chuàng)作。這種結(jié)論下得也有點過于絕對。元代并不是對所有的知識分子都不重視,只是對那些喜歡以“詩、詞、歌、賦夸示于人”而又不懂經(jīng)世之術(shù)的知識分子才真的不重視。崛起于漠北的蒙古英雄們在入主中原后相當長一段時間仍“質(zhì)樸少文”,這就無形中斷了那些詩人、詞人們的一條晉身之路。這些失去了晉身機會的詩人、詞人們當然要不滿當時的統(tǒng)治者。這種不滿意被民族主義者加以利用,遂演化成了感情色彩極濃的“儒不如倡(娼)”的牢騷,才有了元曲中的嬉笑怒罵。 (4)雖然中國的科舉考試早在隋文帝時就已開始實行,但到清朝末年它“壽終正寢”時,這一千多年的時間里卻并非每個朝代都不斷地開科,每個朝代即使開科取士,往往也都有著自己的特色,元代只開德行、明經(jīng)二科,考試的范圍似乎小了一點,但卻絕非“前無古人”之舉,隋代剛實行科舉考試時也只有“志行修謹、清平干濟”二科,不能以所開科目的多寡定其優(yōu)劣。 我們不否認元朝以馬上得天下,起自漠北,開國之初有相當一段時間沒有舉行過科舉考試這一事實。但我們也應承認元朝中期以后,有過每隔三年便考選一批士子的歷史。 感性色彩要讓位給白紙黑字的歷史,這是我們走出這個“誤區(qū)”之后的一個最深刻的體會。 縱觀元代開科取士的歷史,我們發(fā)現(xiàn),知識和人才乃是一個永恒的主題,中國數(shù)千年歷史長河中的每一個朝代都不存在著“文化沙漠”,翰海中總有希望的綠洲。 對于“當權(quán)者不尊重知識和知識分子”這個命題要辯證地分析。 在筆者看來,任何一個朝代的任何統(tǒng)治者只要他想把天下國家治理好,總要依靠一些讀書人的幫助。漢朝一個名叫陸賈的人,他對當時的皇帝說過一句頗為有名的話:“天下可于馬上得之,但不能于馬上治之!”這個道理是誰都明白的。 問題的關(guān)鍵是當權(quán)者所依靠、所重用的畢竟只是知識分子中的一部分。像唐太宗李世民那樣愿讓“天下英雄盡入我袋中”的英主不可能很多,偏偏中國的知識分子往往都有“自我感覺良好”的毛病,他們最喜歡的三段論式是: 我是知識分子,當權(quán)者沒有重用我,所以當權(quán)者不重視知識分子! 美利堅合眾國總統(tǒng)肯尼迪有句名言:“不要問國家對你如何,先應問問你自己究竟為國家做了些什么!” 對于喜歡搞“三段論”式推理,常發(fā)“不才君主棄”牢騷的人,不妨建議他們定下心來想想肯尼迪說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