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立在庭院近七十年的石榴樹突然枯萎了，枯萎前毫無征兆，去歲還是花團錦簇，果實累累。
春日已至，這棵石榴樹葉子遲遲不見萌發(fā)，好不容易捱到開花季節(jié)，高挺的樹枝上稀稀拉拉地開了幾朵雄花，此后便氣息奄奄，一蹶不振。入夏，熾熱的陽光透過光禿禿的枝椏，將一片斑駁灑滿大地，昔日罩地的陰涼早已逃遁得無影無蹤。
見此情景，年邁的母親扶著手杖，顫顫巍巍地站在石榴樹下，用她那青筋暴起瘦骨嶙峋的手一邊揉著昏花的老眼，一邊動情地撫摸著皺皺巴巴彎曲遒勁的樹身，微微嘆息道：“老了，老了，都老了！”母親這話說得不無道理，打她17歲嫁入楊家大院，屈指算來，至今已經整整68年了，68年雖然在歷史的長河里只是暫短的一瞬，但對一個人來說，是其一生呀，樹與人俱老，奈何！
母親對這棵石榴樹是有一定感情的，可以說是情同姊妹，相依相傍，日夜廝守，不曾分離過。此事說來話長，事情得拉回到母親做新嫁娘的時候。
那年，祖父滿懷喜悅，虔誠地在庭院當中栽下了這棵吉祥樹，指望往后的日子要像石榴花一樣紅紅火火，子孫要像石榴籽一樣熱熱鬧鬧。然而，事與愿違，事情的發(fā)展并不盡如人意。
這棵石榴樹自栽下后，一直蔫蔫巴巴，很不精神，每年花疏葉稀，半死不活的，氣得祖父差點將它拔掉，怎奈家人百般勸阻，這才得以茍延。
是啊，這棵象征著家事興衰的吉祥樹怎能讓它輕易夭折呢？母親決心讓這棵樹煥發(fā)青春。此后，母親便細心地為此樹松土，精心澆水，及時施肥，適當修剪，多番擺弄，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樹終于存活了下來，生機漸露，日漸葳蕤婆娑，蓊郁勃勁。后來，竟出脫成一位娉娉婷婷的窈窕淑女，人見人愛。清晨，家人尚在睡夢之中，鳥兒早已在枝頭嘰嘰喳喳地鳴叫，這啁啾聲為落寞的小院增添了無限歡快。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彈指間十多年過去了，樹愈發(fā)顯得壯碩挺拔，花繁葉茂，讓小院風光無限。不過，令人遺憾的是，眼見冬去春來，花落花開，樹梢上始終沒有出現(xiàn)又紅又大的石榴。
見此情景，家人十分納悶，百思而不得其解。忽一日，家里來了一位小腳的遠房親戚，此嫗見多識廣，聞此，撫掌大笑道：“姑娘不嫁，咋能育子，人樹一理，還是擇個良辰吉日，給樹掛紅婚嫁吧！”一席話提醒了母親，她決定為這棵石榴樹“操辦婚事”。
于是，擇了個良辰吉日，是個萬里晴空、花香鳥語的中午，母親將一束紅綢子輕輕地掛在石榴樹梢上，然后點燃一對紅燭，緊接著響了一串鞭炮，在人們的哄笑聲中，一場“鬧劇”便告結束。
俗話說，五月榴花耀眼明，終于等到了石榴著花時辰，家人眼巴巴地瞅著這棵業(yè)已完婚的樹。果然，不負眾望，此樹枝頭綴滿了紅花，璀璨奪目。不久，花事闌珊，豈知，那紅鐘倒掛的石榴花也跟著凋零殆盡，原來開得依舊全是雄花，莫不令人敗興。
又到了黃葉飄零、枯枝壓雪季節(jié)，一年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小院沉寂而落寞。緊接著，又是大地春回，冰雪消融，周而復始。蜂飛蝶舞、嗡嗡嚶嚶，小院熱鬧非凡。花事過后，還是一片沉寂。一日，風搖葉晃，玩耍的孩子們突然看見了隱匿在綠葉叢中彈丸般大的石榴，這一喜訊立刻炸開了鍋，一家人興奮不已。
在焦急的等待中，滿樹的石榴，一天天膨大，高高地掛在枝條上，像一盞盞紅燈籠，滿院都洋溢著喜氣。
中秋時節(jié)，石榴成熟了，年輕的母親臉上也泛著紅光，喜氣洋洋，攀到樹上，把一枚枚石榴摘了下來，然后分裝在筐中，送給親友鄰居品嘗。那裂開的石榴籽，晶瑩剔透，擺在供月的小桌上，像一顆顆瑪瑙，吃在嘴里，甜在心里，那情那景，如詩如畫，若夢若幻，這一切的一切，都定格在一個讓人無限留戀但一去不復返的時代。
如今，母親作古已經整整15年了，兀自記得那動情的一幕：那夜，皓月當空，銀輝灑地，皎潔的月光照在紅艷艷的石榴上，照在母親那慈祥的面頰上，也照在孩子們笑靨里。（楊五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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