課題組成員：沈亮、杜國強、冉容、趙俊甫，來源：人民法院報2016.6.2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校園暴力案件的調(diào)研報告
核心提示：近年來，校園暴力違法犯罪時有發(fā)生，已成為嚴重影響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的社會頑疾。最高人民法院刑一庭婦女兒童權益刑事司法保護課題組就校園暴力刑事案件作了專項調(diào)研，以期為解決相關問題提供參考。
一、現(xiàn)狀調(diào)查
校園暴力在我國時有發(fā)生，但是情況復雜，違法與犯罪交織，且多數(shù)事件未進入司法程序追究法律責任，加之目前缺少統(tǒng)一的事件報告、統(tǒng)計制度，導致難以了解我國校園暴力發(fā)生的真實情況。今年5月，最高人民法院對2013-2015年各級法院審結生效的100件校園暴力刑事案件進行了梳理，這些案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此類犯罪及審判工作的一些突出特點。簡述如下：
1.校園暴力犯罪案件涉及的罪名相對集中。針對人身的暴力傷害比例最高，其中，故意傷害罪占57%，故意殺人罪占6%，尋釁滋事罪占10%；性侵、侵財犯罪各占12%，聚眾斗毆罪與綁架罪分別占2%、1%（見圖一）。
2.已滿十六不滿十八周歲的高中生及職高身份的未成年被告人占比較高。（1）159名未成年被告人中，已滿十四不滿十六周歲的被告人55人，占34.59%；已滿十六不滿十八周歲的被告人104人，占65.41%。其中已滿十四不滿十六周歲的比例低，與我國刑法規(guī)定上述被告人只對八類嚴重暴力犯罪承擔刑事責任有關，故不能全面反映此類人群的校園暴力實際發(fā)生率。（2）涉案小學生占2.52%，初中生占33.96%，高中生占22.64%；職業(yè)技術學校及職業(yè)高中學生占26.42%，參與作案的無業(yè)人員占11.95%。
3.持兇器作案、造成人身傷亡后果以及作案后自首、達成諒解協(xié)議的比例較高。持刀具（包括彈簧刀、水果刀、獵刀等）作案的占49%；造成被害人死亡的占35%，重傷的占32%，意味著在校園暴力犯罪案件中，實際造成被害人重傷、死亡嚴重后果的比例高達67%；輕傷占17%，輕微傷占16%（見圖二）。被告人作案后自首、與被害人達成賠償諒解協(xié)議的比例高，分別占49%、54%。
4.判刑情況。（1）致被害人重傷的32起案件中，免予刑事處罰2件，占該類案件的6.25%；宣告緩刑的22件，占68.75%；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以下的4件，占12.5%；三至五年有期徒刑的2件，占2.65%；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1件，占3.13%；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1件，占3.13%。（2）致被害人死亡的35起案件中，宣告緩刑的8件，占22.86%；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以下的1件，占2.86%；三至五年有期徒刑的4件，占11.43%；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的12件，占34.29%；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的10件，占28.57%。
二、突出問題
1.理念存在偏差，對校園暴力的危害性認識還不夠。關愛呵護未成年人是我國及世界各國共同珍視的基本理念，也是少年司法制度發(fā)展的基石，毫無疑問，在教育挽救失足青少年方面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但是，如何做到寬容而不縱容，社會還缺乏共識。從近幾年處理的校園暴力事件來看，有的地方認為校園暴力是青少年成長過程中出現(xiàn)的小問題，主要強調(diào)教育、挽救原則，未意識到對于那些社會危害性大的失足青少年，懲戒實際也是教育、挽救的一種重要方式，對同為未成年人的被害人的平等保護還不夠。
2.規(guī)制校園暴力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有待完善。當前，校園暴力頻發(fā)，校園暴力犯罪低齡化趨勢明顯。而我國刑法規(guī)定，不滿十四周歲的人犯罪不負刑事責任，已滿十四不滿十六周歲只對故意殺人、故意傷害致人重傷等八種犯罪承擔刑責。治安管理處罰法規(guī)定，對不滿十四周歲或已滿十四不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初犯免予治安拘留處罰。實踐中，已滿十四不滿十六周歲的中學生實施輕傷害等犯罪時有發(fā)生，不滿十四周歲的兒童故意殺人的亦有發(fā)生。校園暴力傷害案件主要以故意傷害罪追責，而構成故意傷害罪又要求致傷達到輕傷以上程度。由此導致，對不滿十四周歲的兒童故意殺人、已滿十四不滿十六周歲的青少年實施毆打、凌辱等輕傷害的行為難以追究刑事責任，甚至也不能進行治安拘留處罰，相當一部分校園暴力事件只能由教育機構內(nèi)部處理。
3.對未成年違法犯罪者的矯治措施有待落到實處。根據(jù)我國刑法規(guī)定，因不滿十六周歲不予刑事處罰的，責令其家長或者監(jiān)護人加以管教；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由政府收容教養(yǎng)。但何謂必要時候以及家長應如何管教，缺少相關細則，并不明確。同時，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規(guī)定，對于在學校接受教育的有嚴重不良行為的未成年學生，無力管教或者管教無效的，可以按照有關規(guī)定將其送專門學校（即工讀學校）接受矯治和教育。由于該措施非法定強制性措施，而是由監(jiān)護人或原所在學校提出申請，加之當前工讀學校的規(guī)模正逐步減少，因此，實際走進工讀學校的“問題少年”有限。
三、思考與應對
當前，對校園暴力的認識、立法、處理機制等方面均存在一定不足，形成治理的短板。為了依法遏制校園暴力，為未成年人創(chuàng)造一個安全、健康、文明的學習、生活環(huán)境，課題組認為，需著重抓好以下幾方面工作：
1.轉變觀念，加大對嚴重校園暴力違法犯罪的懲治力度。施暴者與被欺凌、被傷害的孩子都是法律應該關注和保護的對象。既要重視教育預防，也不能忽視必要的懲治。既堅持未成年人犯罪與成年人犯罪的區(qū)別對待，給予未成年犯罪人在正常環(huán)境下改過自新的機會，同時也要防止對未成年人只講從寬而不講從嚴的認識偏差。對于校園暴力事件堅持寬嚴相濟，區(qū)別對待，情節(jié)較輕的，盡量給予最大限度的感化、挽救；涉及違法，影響惡劣，理當治安拘留或者送往工讀學校的，就不能簡單“教育”了事；構成犯罪，甚至罪行嚴重，不宜宣告緩刑的，就當判處實刑，不能簡單通過賠償和解了事。通過區(qū)別對待，既彰顯法律的關懷，又不失威嚴，公平地實現(xiàn)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
2.加強人身權利保護立法。校園暴力是社會暴力的一部分，當前，刑法制裁校園暴力往往于法無據(jù)。實際上，不僅僅是校園暴力，還有其他大量嚴重侵犯人身安全只是程度未達到輕傷標準的暴力行為被排除在刑事立法之外，一定程度上助長暴力行為公開肆虐，成為影響社會長治久安和文明程度提高的普遍性問題。從域外來看，特別重視對人身權利的刑法保護，不僅普遍將攻擊毆打他人的行為認定為暴行罪，而且對言語恐嚇、尾隨騷擾、破壞他人生活安寧等行為均予以刑事制裁，對規(guī)范公民言行、提高社會文明程度，發(fā)揮了積極作用。例如，日本刑法在規(guī)定故意傷害罪可判處最高十五年懲役的同時，另規(guī)定了暴行罪，即實施暴行而沒有傷害他人的，最高可判處二年懲役。雖然中外立法制度、法律文化有別，但隨著經(jīng)濟發(fā)展物質富足，社會必然越來越關注人格尊嚴、人身安全的保護。刑事立法當順應時代潮流，深入研究包括校園暴力在內(nèi)的暴行入罪問題，為社會有序發(fā)展提供明確的規(guī)范指引。
3.針對校園暴力等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構建和完善多元化的懲戒、矯治制度體系。考察域外發(fā)達國家，無一不重視對校園暴力肇事者的懲戒、矯治。例如，德國對校園出現(xiàn)的恃強凌弱的“小霸王”關注態(tài)度鮮明，打擊力度大，在對兩次記過后仍不思悔改的校園“小霸王”，校方有權將其送到“不良少年管教部門”給予強制管教。意大利刑法規(guī)定，如果不滿14周歲的人實施法律規(guī)定的犯罪（違警罪除外），并且具有人身危險性的，法官可以決定將其收容于專門針對未成年人的司法教養(yǎng)院（最短持續(xù)期不少于一年）或者對其實行監(jiān)視自由。對我國而言，在刑法保持相對謙抑的前提下，應當積極探索構建刑罰之外的懲戒、矯治制度，比如刑罰與保安處分二元并存的制裁體系，值得研究。在我國，目前迫切需要落實和完善刑法、未成年人犯罪預防法中規(guī)定的收容教養(yǎng)、工讀教育等制度，明確實施細則，加大對相關矯治場所的資金、人員投入，用足用好我國已有的制度資源。
4.構建防治校園暴力的程序化處理機制。根據(jù)日前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辦公室印發(fā)的《關于開展校園欺凌專項治理的通知》，該機制應包括早期預警、及時上報、事中處理以及事后心理干預等全方位內(nèi)容。遏制校園暴力，既要有政策層面的決心決斷，又要有智慧定力，把基礎工作抓實做細。要從不同層面逐級摸清我國校園暴力的現(xiàn)狀，分析成因，對癥下藥，綜合施治。在課題組調(diào)研的100起校園暴力刑事案件中，持管制刀具作案者近50%，如果相關學校對這些平時即有持刀習慣的“問題少年”及早發(fā)現(xiàn)、干預，就會在一定程度上減少校園暴力事件的發(fā)生，或者至少可以降低校園暴力的傷害后果。域外許多國家和地區(qū)針對校園暴力進行專門立法，構建了規(guī)范的處理機制，例如韓國2004年出臺的《校園暴力預防及對策法》。此外，還要注意探索借助現(xiàn)代信息技術手段，預測、發(fā)現(xiàn)、干預校園暴力。以法國為例，早在2001年就啟用了校園暴力監(jiān)測軟件，其統(tǒng)計項目非常細致，包括諸如在校園內(nèi)丟石塊等具有暴力傾向的行為共26項，每年法國有近95%的學校向該數(shù)據(jù)庫匯總校園安全信息，這就為及早發(fā)現(xiàn)和干預校園暴力奠定了堅實基礎。相關經(jīng)驗值得我們借鑒。
5.進一步加大教育宣傳力度，營造良好社會輿論氛圍。要全力遏制和預防校園暴力，必須有強大的正面引導，學校要在傳統(tǒng)安全教育的基礎上強化人文、道德教育，教育學生保持對生命的敬畏和善意，尊重愛護他人，呵護生命，和諧相處，避免傷害；宣傳部門要通過公益廣告、專題報道等形式，加大對反校園暴力的宣傳；司法機關在抓好個案辦理的同時，應適時組織宣傳報道，回應社會關切，營造良好輿論導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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