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鄉(xiāng)的第二年的夏天,我正好在家的時候,一個小表弟和我說,他長這么大還沒有坐過汽車呢。他比我小個四五歲的樣子,我現(xiàn)在也忘不了,他說這話的時候?qū)ψ嚨哪欠N向往。按說呢,我們這兒也是一個不小的縣城吧,還地處一個大平原的中部,他竟然連汽車都沒有坐過!
第二天,我就領(lǐng)著他上了一個我在文革中認識的司機的大卡車。那個時候縣城里也就那么幾輛大客車,票價還挺貴的,家里哪兒有錢讓我們就是為了過過車隱就去花錢啊,特別是小表弟的家那么多孩子,只舅舅一個人工作。
雖然我們只能站在車廂里,可小表弟還是非常開心的,要知道那個距離可是240里!
到站了,我們開心地逛完街,小表弟又開始羨慕火車了,我們住的地方?jīng)]有火車。我掏了一下兜兒,錢夠去哈爾濱的,好像單程才一塊多。于是我們又開心地坐上了去哈爾濱的火車。
到哈爾濱的時候是下午,我們開心地道里道外跑了一個遍,晚上就去了一個熟人家。不巧的是,他們家里來了不少客人住不下,就把我們安排到另一個熟人的家了。吃過晚飯過去的時候,那家的叔叔嬸嬸在等著我們呢。
我還是三年以前來過的,現(xiàn)在的叔叔嬸嬸明顯地見老了,嬸嬸都有了白頭發(fā)了。他們家孩子很多的,大哥比我大一些,工作了,其他的和我一樣下鄉(xiāng),不一樣的是我就下鄉(xiāng)在本縣,他們都去了遙遠的北大荒。
我們洗腳洗臉之后,剛想睡下,嬸嬸過來了,端著一盤西紅柿,那些西紅柿個兒還不小呢。那個時候水果很少見一般是買不到的,家里來客人了,能拿出一盤西紅柿就是挺不錯的了,差不多是待客的最高級別了。
我們過去陪嬸嬸坐在桌子旁邊,嬸嬸從盤子中選了一個西紅柿遞給我,我客氣著接了過來,讓嬸嬸也吃,嬸嬸擺擺手,說自己歲數(shù)大了,這么晚了就不吃了。
我覺得嬸嬸有點兒怪,就和小表弟對望了一眼,把那個嬸嬸精心挑選的西紅柿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真好吃呢,這時,我看見嬸嬸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她用手巾捂住了自己的嘴。
天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嘴里是剛才咬下來的那口西紅柿,手里是那個被咬了一口的西紅柿,我和小表弟對看了一眼,全都楞在那兒了。
我咽下了嘴中的西紅柿,小聲地叫著:“嬸兒,你怎么了?”
過了好半天,嬸嬸才平靜下來,小聲說:“我沒事沒事?!?/font>
我和小表弟就那樣靜靜地陪著嬸嬸坐著,我手里拿著那個咬了一口的西紅柿。
好久好久以后,嬸嬸的視線從虛無回到了現(xiàn)實,她靜靜地看著我,小聲問:“你認識我家中輪不?”
中輪是她家和我同年級的二兒子,我知道但是不認識,不過,我可記得應(yīng)該也算是見過一面吧。
大串聯(lián)的時候,我從北京出來,就來到了哈爾濱。到哈爾濱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車,下車的時候問清了我要去的哥哥的朋友家,在12月末的一個深夜敲開了哥哥的朋友家的門。
第二天我本來就想著去伯父家的,可哥哥的朋友的父母不放心,非得要去人送我。他們家是一種俄羅斯風格的建筑,三層小樓,一樓離地面很高。冬日的暖陽下,我坐在一樓的窗邊看著小說《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這是那個時候幾乎看不到的啊,我真的沒有想到他們家里會有這種書,后來知道,是造反的時候,那些造反派也不懂,就都讓這個家中一個小小的頭兒(也就是一個車間的小班組長之類)說是要拿來燒火,才保存下來的。
我正看著小說,忽然覺得好像有人在看我,感覺真的是很奇怪的東西,當時家里只有我一個人在啊,怎么會有別的人呢?
哥哥的朋友家養(yǎng)了兩只小貓兒,一只叫小狗,一只叫小熊,一叫它們的名字,它們就會高興地跑過來,我當時還說,真是可憐啊,它們都不知道自己是貓!
這時在窗臺上睡懶覺的小狗,喵地叫了一聲,并看著窗外,我也順著它的目光看過去,只見到一個正在轉(zhuǎn)身的男生,只看到了半張臉,很白凈,別的就沒有看清了,個兒也不是很高,身材適中,是那個年代中最普通不過的學生。
人走遠了,我看見一本書放在離地面很高的外面的窗臺上。我跑出去,努力地拿到那本書,回到樓內(nèi)一看竟然是一本《蓋達爾選集》!
后來我知道那個男學生就是中輪,和我同一個年級,學習很好的,和我一樣失去了高考的機會,下鄉(xiāng)的時候去了北大荒,那個在我看來非常遙遠的地方。這次回來好像是胃不好,回哈爾濱的醫(yī)院來好好檢查一下的。后來我就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了。
他和我同歲和我同一個年級和我一樣沒有高考的機會和我一樣只有下鄉(xiāng)的榮幸。
我問:“中輪哥不是在北大荒么?最近沒有回來過?”
嬸嬸的眼淚又流了下來,哽咽道:“是在北大荒,他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了”是什么意思?我沒有插話,看來嬸嬸也沒有讓我插話。
嬸嬸又開始望著虛無的遠方:“他不會回來了,他不會回來了,他留在那兒了,他不要媽媽了,他不要家了……”
我就那樣拿著那個咬了一口的西紅柿,聽著嬸嬸時斷時續(xù)的話兒,最后我聽明白了,中輪得了胃出血,農(nóng)場離醫(yī)院太遠,雖然戰(zhàn)友們盡了力了,中輪還是死了,死在了白雪皚皚的荒原上!我仿佛看見了他白凈的臉被皚皚白雪映得是那樣慘白!
我的同歲同年級同下鄉(xiāng)的只見過一個側(cè)臉的同代人,他就這樣死了,聽說他有一副好嗓子,會唱好多當時流行的歌曲,他最愛唱的就是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他死的時候不是晚上,是中午;聽說他下得一手好國際象棋,他大哥是國家國際象棋隊的,那個大哥還是上大學的時候沒等畢業(yè)就被選去了的,在停課沒下鄉(xiāng)的那兩年,他大哥就帶著他去參加當時知道的人不多的比賽并且成績非常理想,比賽都是在什么廬山啊什么的高級賓館進行,那兒和普通人的生活離得太遠,和北大荒更是天壤之別,他大哥后來說,他很后悔帶他去那些地方,現(xiàn)實的巨大差異讓中輪承受不了。
我不知道中輪在北大荒的狀況,沒有人和我說起過。
我好多年好多年沒有去中輪的家了,也不知道嬸嬸是否還在,可是那個晚上,那個只咬了一口的西紅柿和那個轉(zhuǎn)身離去的身影永遠是那樣活生生的留存在我的記憶中。
那個我只咬了一口的西紅柿………
注:本文轉(zhuǎn)自《東北知青論壇》2010-2-9夢幻仙子原創(chuà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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