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中的用典
袁哲俊
一、 什么是“用典”
用典又稱用事，即在詩詞中引用歷史事件、過去的事實、經(jīng)史或詩詞中的語句及神話傳說，直接或間接的來表達作者的意見。它是詩詞中常用的一種說明事理，抒發(fā)感情的修辭手法。
對于用典的含意，古人有很好的解釋，如劉勰所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明理引乎成辭。”①“征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漠，經(jīng)藉之通矩也?！雹?nbsp;對什么是“典”和為什么用典都講得很清楚。
用典的含意有狹義和廣義兩種，“狹義的用典”即是指詩中的某語句引用典故，直接或間接的用典故來表達作者要講的這句話的意見，現(xiàn)在我們常說的用典，多數(shù)是指狹義的用典?！皬V義的用典”則是指整首詩的“意”和“勢”，是從過去的詩詞或經(jīng)史中引用的。古人對用典的狹義和廣義兩方面都有不少論述。
二、 用典的作用
用典更適宜于表達不便直接明說或不易用幾句話說出來的思想感情。它能起到含蓄蘊藉，意在言外，形象生動，比擬巧妙的作用。
寫詩詞應(yīng)該從直接描述提高升華到意境的抒發(fā)，在寫詩手法中采用“比”、“興”時，用典有其獨特的優(yōu)勢，往往能收到以較少的字包含較多的內(nèi)涵，意在言外，余意不盡，獲得甚好的效果。清代王漁洋對用典起的作用講得甚好：“論世詩要蘊藉、又要旁引曲喻，使人有諷詠不盡之意。不可將舊事排說?！雹?/p>
三、 引用“傳說、歷史事件”時，用典的特點
在用典時引用過去的事物，應(yīng)注意用典的普遍用法規(guī)律，要特別重視的是“切意”，而切不可引用的典故和作者要表達說明的意見不符合。下面是幾個例子：
杜牧的《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币谩逗笸セā分?，《后庭花》是陳后主所作的靡靡之音。這兩句詩表面看是批評商女，實際上諷刺晚唐官僚貴族沈湎于聲色歌舞，成為千古名句。
溫庭筠的《利州南渡》：“澹然空水對斜輝，曲島蒼茫接翠微；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數(shù)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頓忘機?！边@詩的主題是說世人不應(yīng)追求名利而忙忙錄錄，但引用“范蠡”為典，我覺不合適，因范蠡是功成之后，為避免受迫害而歸隱，和本詩的主題用意不符合。
我寫的《太湖懷古》：“清平何必追鴟(chi)子(范蠡)，憂樂還應(yīng)效范公(范仲淹)”，盡量使詩意和原來的典故“切意”。如不用典，要說明我的想法要講很多話才行，這里也說明用典的優(yōu)點。
我寫的《讀史雜感》：“中華代代多賢俊，言志應(yīng)學(xué)今古雄；介叟焚身惜士歿，張良拾履輔漢興；伯夷恥粟周昌盛，管仲拜相齊富??；節(jié)義三思輕與重，前程道路去何從?！?寫這詩時用典所考慮的問題是：①寫詩的背景，對現(xiàn)在的實際人物功過評價，直接寫感到不合適，用讀史雜感來表達自已的意見，②我的看法欲成大事應(yīng)不拘小節(jié)，以介之推和張良作比喻，曾考慮用韓信跨下之辱，但感到寫詩應(yīng)含蓄一些，故最后用張良為喻，③小節(jié)和大是大非間的“度”應(yīng)如何掌握？這里舉了伯夷叔齊恥食周粟和管仲先反對齊桓公而后來當(dāng)宰相的例子，說明我對這個“度”的觀點。
四、 引用“經(jīng)史、過去詩詞中的語句、成語或詞意” 時，用典的特點
引用古人用過的詞語，稱之為“用語”，這時除要注意“切意”外，要特別重視的是避免“抄襲”。
1. 用古人語來說明和表達自己詩中的主題意見
用典，即用古人語來表達自己詩中的主題思想，而不應(yīng)是重復(fù)古人辭語的同樣用意，以避免“抄襲”，這里就必須明確用古人語時“抄襲”和“不是抄襲”的界限。
古人對“用語”中的“語”、“意”、“勢”是否抄襲和如何分界有不同意見。唐代皎然的意見：“三不同語、意、勢：不同可知矣。此則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語最為飩賊，如漢定律令，厥罪必書，不應(yīng)為。酂侯務(wù)在匡佐，不暇采詩。致使弱才蕪手，公行劫掠。若評質(zhì)以道，片言可折，此輩無以逃刑。其次偷意，事雖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詩教何設(shè)？其次偷勢，才巧意精，若無朕跡，蓋詩人偷狐白裘于閫域中之乎。吾示賞俊，從其漏網(wǎng)?！雹?nbsp;即認為 “語”和“意”不能引用，否則即是抄襲，而“勢”可以引為己用。
但另一些人則認為，單句可以引用，只要引用得當(dāng)，只會有助于寫成好詩，并不構(gòu)成抄襲，并有一段時間風(fēng)行“集句”成詩。我個人同意寫詩時可以引用古人詩中佳句，這些佳句能長期流傳，確能動人心弦，使詩詞增色。但“集句”成詩，很難正確充分表達作者寫詩時的立意，特別是新的立意，同時詩也不易達到較高的境界。因此，現(xiàn)在絕少見到流傳下來的古代“集句詩”佳作了。
2. 用古人語意時應(yīng)該是“脫胎”、“換骨”
用古人語意時應(yīng)達到“脫胎”、“換骨”，不應(yīng)再留下抄襲的痕跡。對什么是“脫胎”、“換骨”，宋代黃庭堅的話說得比較清楚：“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造骨法；規(guī)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④
清代顧嗣立曾舉實例說明寫詩時的脫胎換骨：“章碣《焚書坑》詩：‘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陳剛中《博浪沙》詩：‘一擊車中膽氣豪，祖龍社稷已驚搖，何如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消？’同一意也，而不覺其蹈襲，可悟脫換之妙?！雹?/p>
3. 雖用古人的語意，但詩的水平甚高
如用古人詩的語意，能達到高于或至少不低于原作，即認為不是抄襲。宋代魏泰就有這種見解：“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于已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⑥ 例如崔顥的《黃鶴樓》詩：“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fù)返，白云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人使人愁?！焙髞砝畎椎摹兜墙鹆犋P凰臺》詩：“鳳凰臺上鳳凰游，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州；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焙苊黠@，李白的詩和崔顥詩的詩意極為相象，但李白的詩水平高，自然流暢，語意自成，并不覺其抄襲。
4. 用古人語，而不用其意
在詩中用古人句語，但用以表達的含意不同，這已是脫胎換骨而成為新意，不是抄襲。古人也有這種觀點，如宋代楊萬里曾說過：“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略疲骸笄谧蛞谷辏值酶∩肴諞?。’此皆用古人句律，而不用其句意，以故為新，脫胎換骨。”⑦
于謙《詠石灰》詩：“千錘萬擊出深山，烈火焚燒若等閑；碎骨粉身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痹娭斜磉_了作者為維護真理，“要留清白在人間”，不怕災(zāi)禍臨頭、“粉身碎骨”的人生哲學(xué)。我所寫的《蠟燭》詩：“獻身正耿重泰山，心血焚燃若等閑；淚盡化灰全不計，為留光照亮人間。”詩中則贊揚了舍己為人的高貴品格，雖用古人語意，但表達的是自己新的主題思想，應(yīng)該不是抄襲。
5. 用古人詞語，反其意而用之，或影射其他事物
用古人詞語，但表達的是不同或相反的含意，或是用以影射其他事物，這是用典達到較高的境界。
古代的詩中可以找到很多這種實例：例如王之煥的《諒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比缃袢藢?“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改用為“春風(fēng)已度玉門關(guān)”，是用典而表達不同的含意。再如戴叔倫的《塞上曲》：“漢家旌旗滿陰山，不遣胡兒匹馬還；愿得此生長報國，何須生入玉門關(guān)”；李益的《塞下曲》：“伏波惟愿裹尸還，定遠何須生入關(guān)；莫遣只輪歸?？?，仍留一箭定天山”。這幾首詩都是用的“玉門關(guān)”典故，但表達的內(nèi)涵各不相同，是用典的較好典范。
我寫的《白頭吟自勉》：“蹉跎流歲今耋耄，宏志滿懷事亦難；學(xué)海無涯曾秉燭，科壇巍頂奮登攀；立德益智傳薪火，竭力盡心無悔言；堪慰此身國已許，何須生入玉門關(guān)。”這里雖套用“何須生入玉門關(guān)”古語，但表達自己情感，不應(yīng)認為抄襲。
我的《蠟燭》詩中“淚盡化灰全不計”，取自李清照句“蠟炬成灰淚始干”典故，但反其意而用之，可以認為是用典而不是抄襲。李商隱詩：“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用了虛前席的典故，雖說的是賈誼，但實際諷刺的是漢文帝。這種用典的方法達到很高的境界，對我們初學(xué)寫詩者，要學(xué)相當(dāng)不易。
五、 應(yīng)如何用典
1. 用典首先應(yīng)注意“切意”
無論是引用歷史事件及經(jīng)史、詩詞中的語句或事實，都必須能切合整首詩的‘立意’，或是能確切表達詩句的中心思想，即切合詩或語句的‘主題思想’，切不可生搬硬套，文不對題，濫用典故。
2. 用典應(yīng)少而精，不可濫用
用典必需要少而精，用得確切，這樣才能獲得好的效果。很多古人也是這種觀點，例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寫有⑧：“綜學(xué)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wù)精，捃理須核……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p>
詩中濫用典故，往往得不到好的效果，寫不成好詩。南朝鐘嶸就曾批評任昉因用典故太多而寫不成好詩：“但昉既博物，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⑨
3. 用典應(yīng)溶入詩中，和詩成為一體，
用典應(yīng)將典故溶入詩中，和詩成為一體，不可牽強硬搬，應(yīng)該達到“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⑩，如“水中著鹽，飲水仍知”（11），達到較高境界。
宋人葉夢得認為“用典應(yīng)在必須用時才用”，才能達到典故和詩融為一體（12）：“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則事、詞合一，莫見其安排斗湊之跡?！?/p>
清人袁枚認為寫詩時應(yīng)達到“心中有典”而少用甚至不用，才能使寫的詩達到高的境界。他說：“余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常言人有典而不用，猶之有權(quán)勢而不逞也。”（13）
六、 小結(jié)
用典就是在詩詞中引用歷史事件、經(jīng)史或詩詞中的語句，直接或間接的來表達作者的意見。它是詩詞中常用的一種說明事理，抒發(fā)感情的修辭手法。用典更適宜于表達不便明說或不易用幾句話說出來的思想感情。它能起到含蓄蘊藉，意在言外，形象生動，比擬巧妙的作用形成意境，用典可以明顯提高寫詩的水平。
用典必須要注意“切意”，即用古人事或語來表達自己詩或句中的主題思想，切不可引用的典故和想要表達說明的意見不符，更不可生搬硬套，文不對題，濫用典故。
用典應(yīng)注意避免抄襲，應(yīng)達到“脫胎、換骨”，要少而精，用得確切，將典故溶入詩中，和詩融成一體，這樣才能達到用典的甚高境界，寫出高水平的佳作。
對我們這些學(xué)寫詩不久的人來說，胸中掌握的典故不多，在寫詩時應(yīng)收集并多看些和這首詩的主題思想有關(guān)的資料，努力盡可能在詩中多用典故。開始時不要怕‘典故’用得不恰當(dāng)，多用幾次后，必然會有進步，逐漸就能用好，思路也會漸漸開闊。再寫詩時，自然而然的會聯(lián)想到古代有關(guān)的事和詩詞，將切意的典故寫到詩中，寫出詩詞佳作來。
[注釋]：
（1）南北朝·劉勰(xie)《文心雕龍·事類》：“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jù)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明理引乎成辭，征義舉乎人事，乃圣賢之鴻漠，經(jīng)藉之通矩也。”其中事類為引用古事以類比事例，即運用典故；成辭即成語，是古人用過的詞語。
（2）清·王漁洋口授，何世璂述《然鐙記聞》：“論世詩要蘊藉、又要旁引曲喻，使人有諷詠不盡之意。不可將舊事排說?！?/p>
（3）唐·皎然《詩式·三不同語意勢》：“三不同語、意、勢：不同可知矣。此則有三同。三同之中，偷語最為飩賊，如漢定律令，厥罪必書，不應(yīng)為。酂侯務(wù)在匡佐，不暇采詩。致使弱才蕪手，公行劫掠。若評質(zhì)以道，片言可折，此輩無以逃刑。其次偷意，事雖可罔，情不可原。若欲一例平反，詩教何設(shè)？其次偷勢，才巧意精，若無朕跡，蓋詩人偷狐白裘于閫域中之乎。吾示賞俊，從其漏網(wǎng)?！?其中：酂(cuo)侯指蕭何；偷狐白裘于閫(kun)域，是用戰(zhàn)國時孟嘗君門客盜狐白裘救主的典故。
（4）宋·黃庭堅語：“不易其意而造其語，謂之造骨法；規(guī)摹其意形容之，謂之奪胎法?！?/p>
（5）清·顧嗣立《寒廳詩話》：“章碣《焚書坑》詩：‘竹帛煙銷帝業(yè)虛，關(guān)河空鎖祖龍居，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悇傊小恫├松场吩姡骸粨糗囍心憵夂溃纨埳琊⒁洋@搖，何如十二金人外，猶有民間鐵未消？’同一意也，而不覺其蹈襲，可悟脫換之妙?！?/p>
（6）宋·魏泰《臨漢隱居詩活》：“詩惡蹈襲古人之意,亦有襲而愈工，若出于已者，蓋思之愈精，則造語愈深也”。
（7）宋·楊萬里《誠齋詩話》：“唐人云：‘…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閑?！略疲骸笄谧蛞谷?，又得浮生半日涼?！私杂霉湃司渎桑挥闷渚湟?，以故為新，脫胎換骨?！?/p>
（8）南北朝·劉勰《文心雕龍·事類》：“綜學(xué)在博，取事貴約。校練務(wù)精，捃理須核……凡用舊合機，不啻自其口出；引事乖謬，雖千載而為瑕”。其中：‘取事貴約’意思是用典應(yīng)少而精；‘用舊合機’意思是使用古語、古典應(yīng)得體。
（9）南朝梁·鐘嶸《詩品》卷中：“但昉既博物，動輒用事，所以詩不得奇”。其中‘昉’是指任昉，是南朝梁的文學(xué)家。
（10）清·袁枚《隨園詩話》卷六：“用巧無斧鑿痕，用典無填砌痕，此是晚年成就之事?！?/p>
(11)清·薛雪《一瓢詩話》：“作詩用事，要如釋語；水中著鹽，飲水仍知?！?/p>
(12)宋·葉夢得《石林詩話》卷上：“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則事、詞合一，莫見其安排斗湊之跡?！?/p>
(13)清·袁枚《隨園詩話》卷一：“余每作詠古、詠物詩，必將此題之書籍無所不搜，及詩之成也，仍不用一典。常言人有典而不用，猶之有權(quán)勢而不逞也?！?/p>
200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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