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煸泥鰍
暮春三月,水田里新植的的蓮藕抽出了紫紅筆管似的嫩芽。撒在秧田的谷種已揭開覆蓋的薄膜,遠望過去,是一畦一畦的新綠。傍晚時候,父親犁完第二遍田回到家,衣服上全是干了的泥水痕跡。父親放下犁耙,從柴垛上抽下一塊劈柴,就地坐了,掏出煙袋,撮一小撮煙絲,細細均勻地撒在“水仙牌”卷煙紙上,卷起了旱煙,末了用舌頭舔一下煙紙,沾攏,劃燃一根火柴點著了,很快從他身邊騰起一縷輕煙。父親吧嗒吧嗒抽著煙,吩咐我從水井里抽兩桶水,用草把把犁耙洗干凈了。母親在灶下生火做飯,因為前段時間落雨不斷,柴草都打濕了,一時點不著,濃煙從灶口往外涌,母親嗆得直咳嗽,捂著眼睛使勁地往里吹氣,轟的一下好不容易點燃了。
三月的黃昏,有股舒適的溫潤氣息飄散在空中,屋頂裊裊的炊煙在干凈的天宇下顯得很淡很輕。幾只出洞的檐老鼠(我們那對蝙蝠的俗稱,叫成老鼠或許是因為蝙蝠也有晝伏夜出的習性)在屋檐下飛旋。一只肥胖肚圓的蜘蛛從屋角電線間的一個巨大蛛網(wǎng)上突然墜落下來,胖蜘蛛攀著那根越拉越長的蛛絲拼命往上爬,但終究因身子過于沉重,啪的一下掉到了地上,一只眼尖有著鮮艷紅冠的公雞,飛快跑過去,一口啄進了肚里。我在心里一邊暗暗發(fā)笑,一邊又可憐起了那只蜘蛛,不知它辛苦守候了多少時日,才逮了好多蟲子,最后才吃得那么胖??墒亲詈筮€是一口就被公雞吞食掉了。
灌滿春水的新犁翻的水田里就有泥鰍黃鱔了
我把犁耙洗了兩遍,鋒利的犁頭露出閃閃的銀光。父親用手夾著抽的旱煙快要燒到手了,還舍不得扔掉。直聽到父親哎呀一聲,煙頭燙到父親的手了,我在一旁沒心沒肺地大笑起來。門前的青山,籠罩在落日的余輝里,高大的杉樹披著金色的光芒。父親大聲問灶下的母親,晚上可有什么菜呢。母親說,能有什么菜啊,腌菜霉豆腐唄。父親說,就沒有其他的,這些日子嘴里都快淡出鳥來了。我又咕咕地笑了起來,我知道這是父親給我講水滸時李逵說的話。母親說,我還指望你們幾個弄兩個菜回來呢。母親說的也在理,叫她去那里弄其他菜呢。春三月,青黃不接,在農(nóng)村是最沒有菜吃的日子,冬天種的已老了,也吃完了,新種的菜還剛出苗。
父親聽母親那么一說,似乎給點醒了,說我還真去弄個菜回來,而且是葷菜?,F(xiàn)在水田都翻犁過灌了水,等待插秧,蛤?。ㄇ嗤埽┒冀辛耍锢锏啮q魚(我們那泥鰍的叫法)、黃鱔也該出洞了。父親轉(zhuǎn)身對我說,早子,你去樓上把照鰍魚的魚叉和火把找下來,晚上我們叉鰍魚去。
山松多油脂,劈成細條,燃以照明,故稱“松明”
父親去牛欄里,從梁架上搬下一根風干了的油松(一種富含油脂的松樹),油松是去年冬天就備好的,然后提了斧頭在院坪上劈成小塊,有的地方稱之為松明?!堆嚅e錄》載:“深山老松,心有油者如蠟, 山西人多以代燭,謂之松明,頗不畏風。”劈成塊的油松非常好看,像是烤好的雞腿,金黃透亮,散發(fā)出濃烈的松脂香味。我拿起一塊在鼻子下聞了又聞,嘴里不覺泛起口水。松塊裝了滿滿一大匾簍。父親說,這些“彈藥”今晚夠用了,剩下的下次用。
鎮(zhèn)集上賣松明的老婆婆
扒拉過幾口飯,天已黑透了,我和父親赤腳出了門。父親肩頭背了裝松塊的大匾簍,一手挑了火把,一手拿著魚叉。我只背了個小背簍,裝戰(zhàn)利品用的。
走在田埂上,草叢里被驚動的蛤蟆,撲通撲通響跳進了水田里,使勁地劃著兩后腿往田中間游去。青草的葉尖上有晶瑩的露珠,走過去落在腳面上涼浸浸的。四周蛤蟆聲響此起彼伏,輪番上陣,很是有節(jié)奏,你方唱罷我登場,整個黑夜成了它們的舞臺。但當我們的火把靠近時,所有的聲響一下子又寂滅了,噤若寒蟬。當我們離開時,演出又照舊進行。
提著松明火把照泥鰍
走在水田里,每一次下腳的聲響都極輕,要不就要驚動正在水里乘涼的鰍魚、黃鱔。父親移動火把,手握魚叉,火光照到處,一尾鰍魚正躺在一棵嫩綠的稗草下,一動不動,享受這有小南風的暖和的夜晚,不知危險臨頭。只見父親提了提魚叉,瞄準,猛的一下插下去,攪起一股渾水,提起魚叉,一尾肥大的鰍魚被叉子緊緊夾住,掙扎著不停地擺動身子。我從叉子上用力把它取下放進背簍。鰍魚落入簍子里啪啪蹦跶了幾下,似有不干。父親的眼力不及我,有時好大一尾鰍魚父親也沒看到,我看了,脫口急著叫,爹,這邊有蠻大的一尾……還沒等我說完,那尾鰍魚聽到叫聲一下子就攪渾了水,溜了。有了教訓,下回看到時就不出聲了,只拉拉父親的衣角。但許多次,因為興奮還是不覺又叫出聲來,把鰍魚驚跑。叉鰍魚的時候,有時也能碰上黃鱔,黃鱔像泥蛇(一種土色的小蛇,不傷人,但因為是蛇,使人害怕),有時沒看清把泥蛇叉起來,要嚇一跳,甩又甩不掉,只好用樹枝把它夾出。
野生泥鰍偏小
一丘一丘水田走過去,不知走了多少丘了。蛤蟆叫得越來越響亮,天上的星子密密匝匝的,擠滿了藍色的天幕。遠處也有幾個火把在移動,也是和我們一樣尋個下飯菜。走到一丘秧田時,嫩綠的禾苗才長出,稀稀落落的。
朦朧的夜色里,四圍的群山黑魆魆的,寂靜無聲,我突然想起贛巨人的故事,忍不住回頭看看簍子里的鰍魚是否都還在。故事講的是很早時候,這片山里人煙稀少,生長著一種“人面長臂,黑身有毛,反踵,能腳踏兩山”的巨形怪物。也是在這樣的一個夜里,父子倆提了火把去照鰍魚,那時的鰍魚比現(xiàn)在還多,才走了幾丘田,父子倆就叉了許多鰍魚,兒子背上的背簍沉沉的,高興地想著回去好幾餐都有菜吃了,吃不完的還可炕成鰍魚干。父子倆忘記了疲倦,走過許多丘田,叉上來更多的鰍魚。但不知山魅看到了他們的火把的光亮,聞到了鰍魚的腥味,跟在了他們身后。那父子倆還在不停地叉著鰍魚,突然兒子發(fā)覺背簍怎么變輕了。要父親用火把照照,看是不是鰍魚溜了?;鸸庖徽?,鰍魚都不在了,發(fā)現(xiàn)不遠處水天里有個巨大的腳印,知道是怪物偷吃了,父子倆白忙活了大半夜。
父親背上的匾筐里的松塊所剩不多,火把簍子里燒完的火屎掉到水面,撲哧撲哧冒起一串水泡,騰起一縷煙霧。對面迎來一個火把,看清了是二狗子和他爹,二狗子大聲叫我,早子,早子,你們叉了多少,我們叉了有半簍子多,不叉了,回家了。我說,我們也叉了大半簍子,松塊還沒燒完,再叉一會兒。二狗子說,山魅來偷吃了,你就不再叉了。我說,我正想見見山魅呢。
香辣泥鰍
夜深了,拂面的南風帶有露水的涼意,匾筐里的松塊沒有了,火把的光亮漸漸暗下去,田里的蛤蟆似乎也叫累,大都歇聲,偶爾嘎的叫一聲,又不叫了。父親說,該回去了。我們到小溪溝里洗去腳背上的泥巴,把裝鰍魚的背簍在水里蕩幾下,蕩去泥沙。用火把一照,收獲不小,可能有四五斤的樣子,鰍魚炒辣子能做好幾餐的下飯菜。
有關(guān)“稻荷藝文”的話
在我還小的時候,水稻在故鄉(xiāng)一年種三茬。慣常是,山下的田塊種兩茬,頭一茬我們叫早禾,晚的一茬叫翻粳,還有一茬是種在大山里的水田,叫遲禾。在他鄉(xiāng),記憶里常常無緣由地出現(xiàn)一連串有關(guān)水稻的鏡頭:灌滿春水的稻田,父親揮鞭吆喝著黃牛犁田,我提著籃子去送飯;露水湯湯的早上,母親在秧田里拔秧,我挑著秧苗趔趄行走田塍上;我和弟弟牽著繩子插秧,最后還是把秧插得東倒西歪;烈日下,一家人帶著麥草編的斗笠弓著背割稻,我給踩著打谷機的父母送稻捆;曬坪上,鋪開在笪上晾曬的谷子,散發(fā)著濃郁的稻香味;新米出來,手捧著熱氣騰騰的抹了鹽水的飯團大口吞咽……水稻的一生是我一生的記憶。
大概到了1990年代初期,吃飯不成問題了,村里人家開始把種水稻的水田勻出一些開始種蓮子,我們家種有五六畝的樣子。夏天的時候,蓮子由青色轉(zhuǎn)紫黑色,大量成熟,需要把蓮蓬及時采摘回來,若是耽擱一天,蓮子就會變得皮硬衣緊,就不容易去殼、除衣。正好是暑假,父親委派給我的一個任務,就是每天傍晚時候去采摘蓮蓬。我穿著粗布長褲長衫,提著蛇皮袋,一個人穿行在高過頭頂?shù)纳徎ê蜕徣~間采摘蓮蓬。
身邊花繁映日,荷香似海,可是我一個小孩那里顧得了這些閑情雅致,我得時時提防蓮桿上的細刺刮破我的手背和臉頰;水田的螞蝗也多,不知什么時候就吸附在你的腳背了,我也得時時提防。天漸漸暗下來,密不透風的蓮葉蓮花把我包圍吞噬,我有點害怕有點寂寞,于是我隨口哼唱著不成調(diào)的歌謠,來驅(qū)逐心中的那份恐懼和寂寞。
待到天邊的最后一點色彩歸于暗淡,月亮出來了,我的蓮蓬也采摘完了,把裝滿蓮蓬的沉重蛇皮袋扛在肩頭,左右搖擺踩著草葉上的露水回家。第二天,把蓮蓬里的蓮子一個個掰出來,再用一種叫蓮刀的破殼工具把蓮子一個個地破殼,然后手工去殼、除衣,接著用細竹簽把蓮芯捅掉,最后是曬干。這是一個非常繁瑣的過程,整個暑假日復一日就是做這個活。但那時我并不覺得多辛苦,因為賣了蓮子,開學季我的學費也有了著落。
稻與荷,是長在我生命里的兩種最親切最難忘的植物。
“稻荷藝文”(微信公眾號同名)的“藝”是種植的意思,希望自己像過去故鄉(xiāng)的農(nóng)人侍弄稻荷一樣耕耘文字。
諸君,在塵世,謀稻粱的苦辛間隙,若能偶遇小文,愿你,讀罷后,心若蓮花迎日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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